死后,他成为恐怖分子的导师

2015-09-19 02:45ScottShane萧东兮
博客天下 2015年23期
关键词:联邦调查局瓦尔穆斯林

文 Scott Shane 译 萧东兮

死后,他成为恐怖分子的导师

文 Scott Shane 译 萧东兮

美国联邦调查局本有搞臭基地领导人安瓦尔的证据,他们却用无人机打死了他,让他像个英雄

在YouTube搜索引擎输入安瓦尔·奥拉基(Anwar al-Awlaki)的名字会得到约4万条结果,大部分指向的是一张认真微笑的脸孔,讲话语气平静,却是美国内战以来第一个未经审判就遭政府处死的美国公民。安瓦尔总在给出幸福婚姻的建议,他热爱自然,推崇忍耐的品质,谈论斋戒,作为阿訇,也会有些怪异地谈起“穆斯林的肥胖和过度饮食”问题。他的53卷CD画面中,安瓦尔或者他的追随者们口中的安瓦尔谢赫(编者注:谢赫是一种尊称,用于创始人或引领者),总能把《古兰经》的阿拉伯语跟美式英语很好融合,来讲述先知穆罕默德的故事。这一度是讲英语的穆斯林群体中销量最好的录像带。

然而在同系列影像中也透露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论调。奥拉基会解释为什么永远不要信任非穆斯林;美国政府是如何对伊斯兰世界发动战争;为什么尼达尔·哈桑(Nidal Hasan)和奥马尔·阿卜杜勒穆塔拉卜(Umar Farouk Abdulmutallab)应被视作英雄—前者在胡德堡陆军基地射杀了13人,后者则试图在飞往底特律的航班上引爆炸弹。终于,安瓦尔在2010年发出“响应圣战”的号召。当时,他已经在美国总统奥巴马的猎杀名单上,避走也门的不毛之地。在那里,他颇为灵活地使用YouTube,自信满满并且细心地解释为什么每个穆斯林都背负要置美国人于死地的宗教责任。

这就是2011年9月,安瓦尔被无人机杀死后留给世人的遗产。今年7月,奥巴马在海外退伍军人全国大会的讲话中为政府的反恐政策辩护。“我的决定已经表明,”他说,“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力来保护国家安全,包括来自恐怖主义的威胁。”接着,他列出了几位在他的授权之下遭到打击的恐怖分子。“安瓦尔·奥拉基,基地组织也门分支领袖—被清除。”奥巴马在一阵掌声中念出了这个名字。

对于那些被清除的恐怖分子,政府的委婉说法是—“从战场移除”。但对于奥拉基,他从未在最关键的战场—意识形态的斗争中消失。就在总统发表那场公开讲话的5天前,穆罕默德·优素福·阿卜杜拉兹(Mohammod Youssuf Abdulazeez),一位不安分的24岁电气工程师在田纳西州的查塔努加(Chattanooga)向两处军事设施射击,导致4名海军陆战队员和1名士兵丧生。联邦调查局探员在他的电脑记录中发现,枪击发生几周前他刚看过安瓦尔的演说视频。

恐怖袭击后,类似的线索几乎成为探员调查的常规:检查嫌疑人的个人电脑后,安瓦尔总是出现在下载和搜索历史里。案例的名单还可以拉得更长:19岁的香农·康利(Shannon Conley)是决心投身伊斯兰信仰的科罗拉多年轻人,他在去年动身前往叙利亚加入伊斯兰国时留下了不少安瓦尔的CD;6月,联邦调查局抓获了几名试图制造袭击的新泽西人,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经常提到安瓦尔的名字。其中一人甚至自夸“看过几乎所有安瓦尔的演讲”并认为“是美国政府杀死了他”,而他的同伴对此的回复是“等着燃烧吧,美国”。

安瓦尔·奥拉基在一场社区新闻发布会上做祷告

死去的安瓦尔比活着的他更加危险、甚至致命。是否能在剔除他的殉教光辉之外削弱他传递的信息?

在2013年波士顿马拉松上引爆两枚高压锅炸弹的萨纳耶夫(Tsarnaevs)兄弟也是从安瓦尔的线上教学中,得到部分意识形态训练以及炸弹制作的技巧。“要听从安瓦尔·奥拉基……在观看一系列录像后,”弟弟焦哈尔·萨纳耶夫(zhokhar Tsarnaev)在袭击几周前发布的Twitter上写道∶“你会学习到难以置信的知识”;另一对谢里夫·库阿奇(Chérif Kouac)兄弟—来自法国的阿尔及利亚移民,在《查理周刊》屠杀中,被警察射杀前对电视台声称:“是安瓦尔·奥拉基谢赫”资助了这次袭击。

深受安瓦尔影响的袭击者名单正变得越来越长。

事实上,由于“凶手”是美国政府,安瓦尔的讲话比他活着时显得更有说服力。2011年9月30日,奥巴马宣布安瓦尔死讯当天,诸多伊斯兰网站在报道此事时使用了“殉教”一词。10天后,基地组织阿拉伯半岛分支以及安瓦尔所属的也门分支证实了他去世的消息—“美国政府杀死了安瓦尔谢赫,愿安拉与他同在,但这无法消除他的智慧。谢赫的殉教将成为他的智慧与行事方式的另一种重生。”

在当时,这种说法听起来就跟自说自话差不多,然而4年过去,却很难不引起人们的忧虑。他死后在互联网留下的丰厚“遗产”引发了大量争议—死去的安瓦尔比活着的他更加危险、甚至致命。是否能在剔除他的殉教光辉之外削弱他传递的信息?要回答这样的疑问,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广义上美国反恐战略的反思,必须理解安瓦尔本人的转变。

他与美国权威间的互动与牵扯,长久以来都是一个被误读的故事。

成名

有些政府官员总要试图对这种激进化转变绘出一条清晰的路线图,事实上,在走向极端过程中的原因错综复杂。就人类的认识来讲,其中势必会出现对认同的反抗,这对安瓦尔的追随者来说是这样,对他自己来说也一样。也就是说,在安瓦尔对别人宣扬暴力圣战前,他必须先说服自己。导致他迈出如此巨大一步的原因,来自美国政府一次并非有心的监视。

2001年9月14日午夜,漫长的一天在安瓦尔—当时他还是弗吉尼亚州达尔·希吉拉伊斯兰中心(Daral-Hijrah)清真寺一位年轻的也门裔美国阿訇—答复完一封关于前几日恐怖袭击的邮件后结束。

“我个人认为,那十分可怕。”他在给自己的弟弟,也是新墨西哥州一名大学生的阿马尔(Ammar)的信中写道。“我感到十分沮丧,”他补充,“到处都是媒体。”的确,安瓦尔感觉到了不安,但或许他同时也得到了另一种满足。袭击让他的星期五祷告(也称“主麻日”)热闹起来。“在主麻日那天,ABC、NBC、CBS电视台和《华盛顿邮报》都来了,”在信的最后,他选择以积极的语调结尾,在暗示他意志崇高的同时也展现了个人野心:“我希望,我们都能好好利用它带来的益处。”

虽然举国都沉浸在悲恸不安中,还是出现了一股反主流的风潮。达尔·希吉拉伊斯兰中心一位非穆斯林邻居召集了一场烛光守夜活动,以示清真寺的团结。在给附近大约80名住户发出的传单上写道:“我们希望你们知道,这个社区欢迎你们。”

很快,那些搜索穆斯林社区权威声音的记者闻风而来,开始时不时进出大理石穹顶清真寺或聚集在安瓦尔家中。他谴责9·11,同时也抨击美国对中东的政策。记者们深感信服。《纽约时报》曾写道:年仅30岁的安瓦尔正在“冉冉升起成为融合东西方文化的新一代穆斯林领袖”。他本人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双重角色:不仅是向美国传达伊斯兰文明的使者,也是让伊斯兰世界了解美国的使者。“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共同创建,而非摧毁。”站在布道台上的他如此宣称,“我们是美国和全世界十亿穆斯林之间的桥梁。”

安瓦尔成名了。

他于1971年出生在新墨西哥州,一直在美国待到7岁,那时他的父亲正在美国攻读农业硕士学位。之后,他们全家搬回也门,直到安瓦尔19岁时才再回美国念大学。在科罗拉多州,他很快就对自己所学的土木工程专业丧失了兴趣,也对接下来的初级工程师工作提不起兴趣。不过,他意外发现了自己的布道才能,与其他几名学生和教授一起轮流在校外一座小型清真寺里带领信众祷告。没过多久,他就在丹佛伊斯兰社团(Denver Islamic Society)当上了兼职阿訇,这段经历跟他之后在圣地亚哥的经历一道为他赢得了不同背景人士的认可。年纪大一些的穆斯林为他的举止和跨文化魅力所折服。“他的声音很好听。”丹佛一座清真寺的负责人说,他是约60多岁的巴勒斯坦裔美国人,但并不愿以公开身份来称颂这位如今声名狼藉的宗教领袖。

担任达尔·希吉拉伊斯兰中心阿訇的安瓦尔

安瓦尔有强烈的自我驱动力。他曾热切追捧过1989年的畅销书—史蒂芬·柯维(Stephen R. Covey)的《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在圣地亚哥,他收到越来越多来自其他清真寺的演讲邀请。同时,他找到一家出版商愿意在一些伊斯兰书店和网上销售他的演讲CD。这在之后几年中为他吸引到一批稳定的听众。

然而在2000年时,29岁的安瓦尔突然打算离开圣地亚哥。那时的他仍没有彻底明确自己将来的职业路径,而他的父亲—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的纳赛尔·奥拉基(Nasser al-Awlaki),也是也门的农业部部长和大学校长,也对儿子要成为阿訇这件事心存疑虑。

安瓦尔选择了听从父亲的劝告,开始在乔治·华盛顿大学修读教育博士学位,同时在那里担任专职神职人员。据他父亲的说法,只要安瓦尔愿意,随时都可以在也门首都的萨那大学(Sana University)担任科系主任。

安瓦尔求学期间,比圣地亚哥的清真寺规模更大,更有威望的达尔·希吉拉伊斯兰中心想寻找一位能够吸引当地穆斯林年轻人的青年阿訇。最终,安瓦尔得到了这份工作。他看起来信心十足,告诉父亲,他在2002年总统大选中支持小布什,并希望这份新工作能为他赢得进入白宫的敲门砖。

设想并未如愿发生,不过安瓦尔很快在华盛顿建立起自己的声誉。有一个主麻日,他受邀前往美国国会大厦布道,一个正在拍摄关于先知穆罕默德纪录片的摄制团队记录下了当时的画面;他也在一家当地机构演讲,为美国军队培训随军牧师。他和他的也门妻子吉昂(Gihan)以及三个年幼的孩子定期拜访华盛顿的博物馆,在不同餐厅用餐,渐渐熟悉了首都郊外的中产生活。

召妓

9·11那天早上,安瓦尔刚刚结束在西海岸的访问,在从里根国家机场前往清真寺的出租车上得知了袭击的消息。他立刻成为被追逐的焦点,慌乱的美国人急需有关伊斯兰的信息。国家媒体常常引用他的说法,在跨信仰的各种讨论中,他很快树立起了在华盛顿地区的良好形象。“他用绅士的品格征服了我。”阿灵顿天主教区牧师杰瑞·克雷德(Gerry Creedon)说。犹太国际学生组织希勒尔(Hillel)的一位负责人西蒙·埃米尔(Simon Amiel)回忆了安瓦尔在华盛顿大学关于伊斯兰教与犹太教相似传统的讲话。埃米尔眼中的他“诚恳并且友好”。

在安瓦尔自己的清真寺,他为美国穆斯林的特殊地位辩护。“当然,在谈到美国外交政策时,我们在诸多议题上的看法大相径庭。”他在一段布道录像中说道:“比如关于家庭的价值,我们的看法是相当保守的。我们反对社会上的道德败坏,但我们同时也珍视美国的很多价值观。自由,就是其中之一;机遇,是另一个。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的穆斯林比世界其他地方穆斯林更能够赢得人好感的原因。”

这种对社会传统价值和美国例外主义的推崇,如果是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不会有任何不妥,但作为诸多抨击“道德败坏”的神职人员中的一位,安瓦尔却有着他充满敬意的追随者们与国家媒体所不为人知的一面。

2001年12月13日,是个温度宜人的大风天。安瓦尔驾驶着白色道奇车,穿过波托马克河(Potomac)进入华盛顿,将车停在杜邦圆环(Dupont Circle)西侧。像这样一个人的驾驶已经成为他的习惯,虽然每次的目的地都不尽相同,有时是前往城市里正衰败下去街区的公路旅店,有时是弗吉尼亚郊外高档的寓所。在临近斋月尾声的这天,他前往的地点是万豪酒店。几周前,在《华盛顿邮报》的一次在线访问中,他刚提到过斋月期间穆斯林应在日出及日落前实行禁欲。然而,当他走向1010房间,时钟指向的是下午2点30分,一位来自堪萨斯州的年轻女人正在那里等待他的到来。

安瓦尔召妓的每个细节都清楚地记录在政府档案中。这并不是因为美国政府特别关心他的性生活,而是9·11后,在对下次可能发生的袭击的狂热线索搜集中,联邦调查局探员发现两名劫机者萨利姆·哈兹米(Salem al-Hazmi)和哈利德·阿米达(Khalid al-Mihdhar)曾在安瓦尔当阿訇的圣地亚哥的清真寺做祷告。有几位教徒记得这两人跟安瓦尔有过私下探讨,哈兹米和第三位劫机者后来跨过整个国家,开始出现在达尔·希吉拉伊斯兰中心。

由于担心有牵连,探员至少与安瓦尔进行过三次谈话。他们认为他对几位劫机者的记忆模糊不清,并且显得格外谨慎。他拒绝出示护照,可能担心会被没收;当被问及是否就圣战发表过演说时,他选择拒绝回答,这可能担心的是被那些明显缺乏伊斯兰相关知识的探员们误读。因此,联邦调查局决定对他展开正式调查,一个监视小组开始24小时跟踪他。他的电话被监听,与他有关的人要逐一排查与恐怖主义的关系。

几周过后,调查局并未发现安瓦尔牵涉恐怖主义的任何证据,却发现他过着复杂的秘密生活。调查局监听他预约三陪服务的电话,跟踪他去酒店,暗中拍下他的照片并常常在事后调查相关女性。根据《美国信息自由法》(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大量联邦调查局繁文缛节的文件记录着他每次交易,或者仅仅是观看女性自慰的内容。其中一位女性提到,他“喜欢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有,她觉得他“挺体贴”。

安瓦尔的这种做法几乎是孤注一掷的。他是站在保守社团讲台上的已婚男性,在一次主题为乱伦的演讲中,他明确拥护婚姻的圣洁,并谴责“好莱坞文化”兜售的违法性交易,包括召妓。“那些电影,裸体及文化上的沦丧是全球性的。”安瓦尔宣称。然而每周,同样是这个男人挥霍着有限的家庭预算只为换得一个半小时的欢愉。安瓦尔认为没人会知道这事,因此才频繁造访情人酒店。

暴露

几年来,不少研究过安瓦尔生平的人都认为是他在美国作为穆斯林领袖的地位动摇,才选择离开美国,继而变得激进。对这种说法起决定性原因的证据发生在2002年3月。当时,联邦探员正在追踪北弗吉尼亚地区伊斯兰机构及相关领导人从事恐怖活动所用资金的来源。只要跟伊斯兰沾边,就都会成为这次搜寻的目标,而且探员们采取的行动常常很粗暴。

在3月22日的主麻日祷告上,安瓦尔的声音颤抖中夹带着愤怒。他形容有男性探员在搜查一位地方领导人的家中时,是如何让他的妻子及女儿戴上手铐长达四小时之久,并拒绝她们戴上头巾。他抛弃了惯有的平静语气,用一种从未在公开场合使用过的语言说道:“这不是针对恐怖主义的战争。我们都需要明白这点,这是针对穆斯林的战争,是针对穆斯林以及伊斯兰的战争。它不仅在全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现在它正在这里,在美国发生。美国声称是为自由而战,但却侵犯了它自己公民的自由,仅仅因为他们是穆斯林。”

几天后,安瓦尔按计划飞往伦敦准备一场演说。令他很多同事和朋友惊讶的是,他没有再回来。达尔·希吉拉伊斯兰中心发表声明,将他的突然消失解释为暂时休假:“为了让更多人了解伊斯兰教义,我们已经计划将安瓦尔阿訇调往也门。”

不过,把安瓦尔在伦敦的布道视为对美国的告别根本站不住脚。在那场演讲中,他用非洲裔美国人的历史来激励美国的穆斯林们团结起来,为他们共同的权利而斗争。“没有斗争,就没有权利。”他宣称,“美国所经历的历史非常清楚地说明了这点。这个国家的黑人曾努力斗争过,他们如今所享有的权利并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安瓦尔呼吁他的穆斯林信徒们站出来,共同要求受尊重的权利。选择在讲完这些话后离开美国十分奇怪,至少也是非常懦弱的行为。

有一位与安瓦尔关系亲密的人见证着这个自相矛盾的时刻,那个人或许可以帮助解释安瓦尔的动机。安瓦尔的弟弟阿马尔是在3月23日那天见到哥哥的,正是他发表狂热演说的第二天(在联邦调查局档案里,他被记录为“一位未知身份的中东男子”)。

联邦调查局监听他预约三陪服务的电话,跟踪他去酒店,暗中拍下他的照片并常常在事后调查相关女性

阿马尔回忆,他随意地问起哥哥打算要在美国住多久。“他说的是‘永远’。”阿马尔告诉我,他的英语甚至比哥哥的更加地道。“我尊敬自己的父亲以及他在也门所做的一切,因此希望安瓦尔也能如此,但他说‘不,我打算在美国度过余生’。”随着安瓦尔成为受人尊敬的阿訇,演讲CD的畅销,以及在国内与日俱增的影响力,他已经将要去萨那大学的想法抛诸一边。“他真的很想留在美国。”阿马尔说。

然而几天后,计划发生了变化。阿马尔在有一天的祷告时间来到清真寺,发觉一向处事冷静的哥哥面色苍白,心烦意乱。“他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甚至绝望到没法带领大家祷告。”阿马尔回忆,“他愤怒,悲伤,受挫,或许还有些混乱。”他没有立刻回答阿马尔的疑问,直到第二天才把他带进一间方便私下谈话的房间,让阿马尔拿掉手机里的电池,自己也跟着这么做了。“他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让我犹豫要不要继续留在美国’,”阿马尔回忆,“‘我知道联邦调查局正在对我进行调查,而那些档案会毁掉我的生活,现在我要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其中最坏的结果就是离开美国’。”

安瓦尔并没有告诉崇拜自己的弟弟档案里究竟写了什么,但国家档案馆中一份来自9·11委员会的报告回答了我的疑问。在安瓦尔抵达伦敦几天后,有三陪服务的负责人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自己受到了调查局探员韦德·默曼(Wade Ammerman)的问话,后者问了他关于阿訇召妓的事。从默曼的提问来看,联邦调查局其实什么都知道。

安瓦尔的恐慌以及突如其来的心烦,似乎是意识到自己非伊斯兰的行为已经将他的事业与家庭置于危险之地。如果他遭到起诉,或者文件泄露,他很快就会失去自己在道德上的权威地位,之前他对阿富汗战争及对穆斯林男性围剿的论断将变得一无是处。而如果调查局威胁要他合作,情况则可能更坏。于是,他在几天后决定—彻底离开美国。

安瓦尔的父亲纳赛尔

如果联邦调查局能够意识到安瓦尔在穆斯林社区中的影响力和价值,放弃用召妓证据指控他,结果会如何?

尽管安瓦尔知道那些卷宗可能带来的威胁,他并没有立刻放弃继续在美国生活的期待。他不可能告诉家人那些调查局的文件。他的父亲也催促他快点回华盛顿继续博士学业。2002年10月,安瓦尔回过一次美国,但由于不清楚联邦调查局的意图,他并不敢久留。事实上,他不可能知道,2002年的联邦调查局备忘录显示,他们正考虑以召妓相关罪名对安瓦尔提起指控。一年后,2003年秋天,让联邦探员意外的是,安瓦尔突然主动联络他们,表达了想在伦敦或者萨那见面以澄清各种怀疑的愿望,可能就是想为自己重回美国铺路。

安瓦尔称,一些媒体因为那几个劫机者去过他的清真寺就将他跟9·11事件联系起来,是“荒唐的”。另外,他也想知道对于那些召妓记录,联邦调查局打算拿它们怎么办。但调查局对这事并没有上心。于是渐渐地,安瓦尔不再答复邮件,伦敦会面就此流产。直到2004年,他在也门时还对家人流露了要回美国的想法。“他总是说‘感谢上帝,我是美国公民,如果也门变得每况愈下,那里是我的第二个家’。”安瓦尔的叔叔萨利赫·本·法里德·奥拉基(Saleh bin Fareed al- Awlaki)告诉我。

困境

如今来看,正是这段进退两难的折磨期,暗示了截然不同的历史发展。如果联邦调查局能够意识到安瓦尔在穆斯林社区中的影响力和价值,放弃用召妓证据指控他,结果会如何?如果安瓦尔回到华盛顿,继而成为越来越举足轻重的公众人物,结果又会如何?他会成为一位负责任的领袖吗?他的观点会是关于穆斯林国家、无人机,以及关塔那摩监狱的辩论中的另一种声音吗?这样他就不会加入基地组织吗?当代反恐历史会因此改写吗?

然而,安瓦尔的野心让他选择了一条全新的更为好战的道路。2003年时他在英国含糊其词的论调,到2005年时已变得十分清晰。他的用词越来越激进,并且毫不掩饰对暴力的推崇。搬回也门后,在美国的施压下,安瓦尔曾在2006年遭到逮捕,在未经起诉的情况下被关押长达18个月之久。他在2007年底获释后,由于对在萨那时时刻刻骚扰他的也门监视人员不胜其烦,选择回到老家舍卜沃省(Shabwah province),那里正是基地组织阿拉伯半岛分支的藏身之地。仅仅几个月,他就成为组织的一员,越来越多介入到袭击美国的策划中。

2010年,奥巴马在经过法律审查后,同意清除安瓦尔。一些公民自由主义者对此表示反对,认为他被剥夺了作为美国公民的权利。一些穆斯林评论人士则在更为现实的层面表达了对这一举动的警告。其中之一是安全顾问以及主张法治的堪萨斯共和党人Mohamed Elibiary。“至少对我来说,事实就是如果要打击殉教文化,那么你就不要制造殉教者,”他说,“不得不遗憾地说,我的看法是正确的。”近年来,Elibiary不时跟被联邦公共律师辩护办公室(federal public defender’s office)起诉犯有恐怖主义罪行的美国人谈话。“在他们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认为安瓦尔是个好人,是殉教者。”Elibiary告诉我,“让他们如此深信不疑的原因正是美国政府杀死了他。”

同时,在政府内外,对使用无人机而产生的负面影响的反思一直都在增长,尤其是有越来越多无辜平民因此丧生。他们之中,也包括安瓦尔16岁的儿子—同样是美国公民。在他父亲去世两周后,他也死在无人机的轰炸下。美国官员称,这是个错误—他们瞄准的是基地组织的设施。这给了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一个强而有力的理由:美国政府正在向伊斯兰开战,他们正在杀死穆斯林,因此义不容辞的宗教回应就是武装圣战。

另一些已经离职的高级安全官员对无人机同样表达了忧虑。“人们是出于本能地痛恨(无人机),甚至那些从未看过或者感受过它威力的人。”退休的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Joint Special Operations Command)将军斯坦利·麦克里斯特尔(Stanley McChrystal)告诉路透社。美国国防情报局前主席麦克尔·弗林将军(Gen. Michael Flynn)则告诉半岛电视台英文频道,他认为使用无人机弊远远大于利。“这是失败的战略。”弗林总结。中央情报局前雇员布鲁斯·里德尔(Bruce Riedel)长期研究恐怖主义,他认为无人机的确消灭了一些危险分子,但政府开始变得“深陷其中”,往巴基斯坦和也门派出了太多无人机装置。

总统奥巴马也很清楚向基地组织开战的另外一面—他在2008年竞选总统时,利用的就是这个议题。他谴责伊朗的入侵、秘密拘留的行为,以及在关塔那摩监狱犯下的错误已经成为基地组织“招募新成员的工具”。伊斯兰国的扩张更加增强了这种错误决定产生的灾难性影响,从伊斯兰国的行刑者让被俘的美国记者穿上关塔那摩监狱式样的囚服上,就可见一斑。

在7月五角大楼的讲话中,奥巴马第一次承认反恐的局限性在于仅仅依靠杀人:“最终,击败像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等恐怖组织,应该要瓦解他们的意识形态—依靠扭曲的想法吸引脆弱的人加入其中。枪支无法战胜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只能被更强大的理念打败”。的确,不断加强的监视以及海外打击使美国得以免于重大袭击,但不可否认的是,尤其是2001年后,世界各地都有少数穆斯林更加倾向用暴力作为对美国的回应,通过网络和社交媒体包装的圣战理念似乎总能源源不断吸引到新的成员加入恐怖团体。

从2012年开始,在基地组织的宣传中,安瓦尔经常手持武器

我们是否有更好的方式来应对安瓦尔加入基地组织呢?也许只要对也门的部落稍加引诱,他们就会交出安瓦尔,但随之而来的审判会让全球观众见识到一位迷人演说家的魅力。他的殉教行为将得以避免,但他在YouTube上的魅力不会有任何消减。

安瓦尔的死讯传出后,一位名叫侯赛因(E d Husain)的英国前极端分子提出了一种乍听起来有些古怪的建议。他当时建议—并在当下对此深信不疑,更好的方式是谨慎而高调地向公众公布安瓦尔的召妓档案。“当他做着那些勾当时,他的身份是清真寺的阿訇。”侯赛因告诉我,“曝光这个事实,会让他名誉扫地,更重要的是这会传达出一种破坏性的信号—那些高高在上拥有至高权威,无比虔诚,宣扬要对西方发动圣战的领袖是这样的人。告诉公众,他们是怎样的人。”

当然,这么做会使事情陷入另一种困境及风险。如此高调的曝光性隐私—虽然与无人机轰炸相比这几乎不足为道,会让人们再次想起联邦调查局曾试图对马丁·路德·金作出的诽谤。安瓦尔和基地组织都很可能会指称那些资料是伪造的—虽然文件的数量庞大得惊人。然而无论如何,联邦调查局并未采取这种有些剑走偏锋的方式。他们在安瓦尔死后一直小心保管着这些文件,直到在《信息自由法》修订后,才迫于新的状况将它公之于众。

“我们在展示硬实力上已经花费了数万亿美元。”上述中央情报局前雇员里德尔说,“然而我们在软实力上的投入呢?最终,我们都是个好莱坞国家。我们知道要怎么包装产品以及如何诽谤敌人。就安瓦尔来说,我们本可以反驳他的观点,败坏他的名声,然而他已经死去三年之久,我们却什么也没有做。在伊斯兰世界,他依旧是骑士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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