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
一
梁兆络喜欢春天的小雨,缓慢的雨滴,带着清凉的光泽,涂抹着街道两旁的树丛花坛。各种颜色的楼宇像描画过一样新鲜。重重的水汽笼罩着梦里才有的迷蒙。可惜的是,今天晴空万里,亮闪闪的太阳照耀着一动不动的绿化带,萎靡的叶片,像过了季节一样暗淡。流动食品摊子占据了道路两旁,偷懒的学生像有内线一样,准时跑到这里来买早点。他们像等食的小鸟,围在锅边,盯着锅上滋滋啦啦爆响的煎蛋和油饼。说不上来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有女学生突然低头跑开,不用说,那是他的弟子。他想停下来说几句,比如注意卫生小心垃圾食品防止地沟油什么的,奇怪的是一转眼,女学生就不见了,他摇摇头,其实,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大有人在,能及时爬起来买早点已算不错了。
(此时,在遥远的北方,有个小男孩起床了,他在做出发前的准备。桌子上、床上,摊满了杂物:衣裳、运动鞋、缺气的篮球、用过的课本、翻倒的变形金刚……摆了一地。明显的,男孩没有经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准备工作显得杂乱无章。一只黑色双肩包打开了,几件衣服丢了进去,马上又拎出来,一件件举着看,这使得准备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
梁兆络没有任何预感,影响他的是女弟子夏子緐发来的电子邮件。夏子緐从理工大学考到他的门下,原本学的是法学系的社会学专业,却考取了东欧大学的外太空专业研究生,说是对社会学厌倦了,想在外太空遨游一番。梁兆络不相信会有女研究生热爱这个专业,但夏子緐却心无旁骛,专心学业,即将按计划毕业离校。就在学业将成之时,夏子緐的心思却在这个暮春时节起了变化,说要跟导师谈点学术以外的事情。这也用不着回避,在任何一座学院,教授与所带的女弟子朝夕厮混,免不了发生暧昧甚至出格的事。女弟子振振有词,说,青春和青春期不是一回事,青春期该有的就应该有。于是,除了课题研究论文答疑,还少不了泡小剧场、逛夜市、吃西餐。找僻静的地方消磨上一天,如咖啡馆、郊区会所那样的地方,与导师相拥而坐,卿卿我我。遇上不顾一切的,偷偷摸摸开几回钟点房。一般情况下,只要女方别怀上,维持几年学术情人关系是没什么问题的,等热乎劲过了,女方或读博或出国拉倒。当然,也有弄得不利索,女方当真了,非嫁不可,不同意就喝安眠药跳十八层教学大楼,闹到这一步,学院也觉得不像话,给当事者一个处分,调离教学岗位,再也不许与女学生接触。
夏子緐有才有貌,在学校里待的年头长,杂书看得多,弄坏了心绪,穿着过膝的绣花衫,在春雨绵绵或秋叶满地的水岸树下愁肠百结。喜欢无主的小猫小狗。聆听古筝呜咽,迷恋旷世奇缘。情绪说变就变。发信给导师,是向导师求教如何解决失眠的问题。失眠的原因不用说,全是因为导师,每当酝酿出了困意,导师的影子就出现了,师生在梦中散步、交谈、看景,醒来一场空,什么都没有。痛苦的日子从冬到春,如今,所有好看的花都开过了,为师的也没亲临寒舍给予指点,隔着几条马路,竟像隔着天上的银河一样不肯逾越。难不成等弟子患上了忧郁症,身体搞坏了,出了事,为师的才来探视吗?
满腔幽怨,情意却是深长。梁兆络明白那意思,但他不想与夏子緐有学术以外的瓜葛。他认为,情人就像衣服上的补丁,缝制得再好,也是一块补丁。让他烦恼的是,面对这样的要求,他考虑了很久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梁先生早!”
身后有人招呼,是系里的几位教师,他们边走边在争论什么岛会不会打仗,梁兆络冲他们点了点头。
“我来听您的课。还是在‘高脚杯吧?”
其中一位说。
那幢叫“高脚杯”的建筑是梁兆络的创意,看来,抽象的实物也能被大家接受。
“还是那里。欢迎你来。”
梁兆络微笑着说。
(双肩包收拾好了,男孩把它提起来挎在肩上。关好屋里的门窗,要出门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走到书桌前,把一帧带相框的照片拿起来。照片上是一位漂亮的女子,满脸微笑,背景是一片大海。蓝色的海面出乎意料地平静。男孩用毛巾包好,小心地放进背包,拉上拉链,加上挂锁,拍了拍,重新背起,这才出了家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落下什么东西没有。抬头看天,太阳亮得有些刺眼,他低下头,满腹心事的样子,沿着树荫走去。路上有人打招呼,问他去哪里,他没回应。做成仿古式飞檐的学院大门前,有不锈钢遮阳棚,那里停着一辆通勤车,车前的牌子上写着:
北方大学——直达——商城广场
中途不上下客
挤在中间的直达两个字小了两号。
男孩上车,在车后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你真的要走吗?”
车门口出现一个小女孩,她探着头小声问。
男孩不看她,冲着窗子点了点头。
“你还回来吗?”
男孩低着头说,“不知道。”
“你能给我写信吗?”
“不知道。”
男孩还是低着头。
女孩没再说什么。没走开,也没上车,一直站在车门边,像在等待什么。)
脚下绊着了水管子,梁兆络这才注意到校园里有了变化,上百盆鲜花从卡车上卸下来。洒水管子拉得很长,蛇一样躺在地上,花和花坛四周湿漉漉的。彩色的花卉像给地上铺了一块花布。大概有什么要人来视察,这种事免不了折腾。彩旗插了一排,几只氢气球悬浮在半空。花工们集中在一起,听从设计师指挥,蜜蜂一样忙忙碌碌。
梁兆络绕过花坛,教学办公区在小路一头。路边的法国冬青长得很好,围成一道弧形的树墙,树墙里立着花岗岩雕像,凝神远望的是德国的马克斯?普朗克,按说还应该有丹麦的波尔和德国的爱因斯坦,几位都是量子力学的奠基人,负责项目的人说,外国人都差不多,有一个代表就行了,于是,普朗克一个人站在了这里。由于僻静,晚上灯光照不到,情调自然温馨,男女学生趁机跑到这里来厮混,不雅用品随地乱扔,学生们暗地里管这里叫“色界”。
“色界”后面,有三幢比肩而立的老房子,说它老,是因为民国时期,在这里开过立宪会议,接待过外国使团。那些头戴礼帽噙着雪茄拄着文明棍的洋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耀武扬威。长长的走廊,又窄又高的木格窗,还有窗外巍峨的雪松,就是见证。当时民风沉稳,建筑风格朴实无华,现在的校园,除了毫无特色的大楼,就是名流显贵们前来视察或参加校庆所栽植的树,上面挂着注明身份的牌子,树下培着从外面拉来的专用土,搞得像吊唁场。这几幢老房子如今开辟成了工作室。现在时兴这个,有身份又申请到项目的教授办公室,都改叫工作室了,可能这么叫显得气派吧。梁兆络的工作室在第一排,砖雕的拱形门廊和白色的罗马柱非常相配。推开门,一张深红色老式办公桌,一个雕着蝙蝠的衣帽架,再加上一些旧版照片和杂志,一切都显得与现实格格不入。梁兆络喜欢收藏古旧的东西,他曾在抽屉缝里发现过一枚旧书签,上头印着一位穿粉色上衣的民国女子和一枝开着的腊梅花,反面有一行水笔写的小诗:
相见清夜里,秋灯雁成双。
君去霜寒月,相思更声长。
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也不知是男送女还是女送男。有意思的是,多年过去,书签竟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偶尔会拿出来欣赏一番,好像要找出书签背后悲欢离合的故事。
(商城广场到了,男孩下了车。广场上,一大群伴着音乐跳舞的人两臂平伸,围成了一圈,失去管束的小狗们在人群里穿梭。男孩东张西望,没找到任何标志,只有两个背包的青年男女站在树下。男孩似乎想过去问点什么,一条迎面跑来的花狗引起了男孩的注意,他向前蹦了两步,用力跺了下脚,小花狗停住了。男孩蹲下,伸手去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一跳躲开,眨眼间就跑没了影。男孩站起来,怅然若失地看着远处。
一辆空港巴士开过来了,男孩随着两个年轻人上了车,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好像是为他们送行,广场上,跳舞的音乐声突然加大,几乎震耳欲聋。)
屋里有些暗,梁兆络拉开窗帘,向上推开拉窗,听到木滑槽“咔哒”一声卡住了才松手,百多年前的木制机关,好用得不可思议。新鲜空气伴随着松树醇厚清新的气味飘进来,像置身森林。蓝白条纹的画眉鸟在树枝上跳跃。两只灰色的野鸽子被惊飞,它们歪着身钻出树丛,滑向一幢色调幽蓝、很有未来派风格的建筑,这是那个法国光头设计师克莱尔采纳了他的意见,把基础教研楼设计成了太阳风的模型——一只倒放的高脚杯,暗红的杯座,天蓝色透明的杯身,线条水波纹一样流畅。但梁兆络不满意,再好的设计和施工,也做不出太阳系电子爆发的奇景,只能在感觉上向美丽的造型靠近。为此,他向克莱尔提过修改意见,由此发生了关于建筑风格的争论。涉及艺术,法国人既有想象力又很固执,这让梁兆络不快,甚至耿耿于怀,主动断绝了与克莱尔的联系,没想到,大楼落成之时,克莱尔主动捐赠了一套教学设备。
“梁,我是为你才这么做。”
克莱尔友好地拍着梁兆络的肩膀说。
“为了我?”
“是的。你是天才,人类的希望,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
梁兆络看着克莱尔的光脑袋,弄不明白他这是称赞还是道歉。
大楼启用后,梁兆络的课,大部分都安排在这里,这时他才感到,许多设计,法国人还是想得细致到位。几百年的工业文明不是说说的,实力摆在那儿。
(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分,男孩下了巴士,从出发口进入候机大厅。这里是北纬四十二度线上的北方机场,相比较而言,没有南方那些机场繁忙,显得有些冷清。放眼望去,机场四周是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还有成排的杨树。通向机场的快速路上,没有几辆车。
时间还早,三三两两的旅人,推着行李车到处转悠。有警察踩着轮式平衡电动车飞快经过,小男孩看呆了,像看动画片一样盯着移动的身影,直到消失。男孩接了杯水,看看墙上电子表指示的时间,找了个角落,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此时的校园里人人都行色匆匆。教师赶着去教室。勤奋的学生和睡懒觉的学生,抱着书本从食堂和宿舍两个方向跑出来。梁兆络整理好教案和图片资料,喝了几口漂着参片的温开水,这是习惯。教师这个活,说到底,吃的是开口饭,九十分钟的课,讲到后来,口干会影响效果。有的老师带着水杯上课,边讲边喝。外教老师更随意,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举着热乎乎的咖啡壶,肥大的屁股堆在讲台上,一副聊闲天的架势,他不喜欢这一套,正课时间的每一分钟,他都有自己的要求:你可以不喜欢我的课,但我不能讲得失去水准。
这是他的信条。
(男孩听到一片嘈杂的人声,他从书本上抬起头,看到许多人向检票口涌去,是要检票了。那一对年轻人也站在队伍里,看到男孩,招了招手。男孩并没站过去,随着人流站在安检队伍后面。)
梁兆络出了办公室,走下台阶。近一个世纪的打磨,台阶上有深深的凹痕,显得残破不堪。后勤派人来修理,被梁兆络以影响工作为名阻止了,他就是要这个样子。陈旧是一种品格,也是身份的象征。如果换成进口大理石,就没了那份厚重。夏子緐每次来都说,他的学问关乎未来,心态却是守旧的。他不否认,回答她说,守旧是学者的根基。夏子緐说,学科带头人不是这样的,敢于想象创新才是出路,连弟子问的问题都不能回答,谈何创新?尽管是质问的口气,梁兆络听来仍然心情愉快,就像听一个有意思但没讲完的故事……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这才想起忘了关机。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再次走过普朗克的雕像。普朗克饱满的额头上,洒满了早晨的阳光,糟糕的是,普朗克的鼻尖上,落了一摊白色的鸟粪,这使得雕像的面部表情有些滑稽。他继续走。手机还在响,像难哄的孩子在吵闹,少不了是请他参加什么开业剪彩、募捐、访谈、开班仪式之类的活动。他很不情愿地把手机举到耳边。
“……注意,是短头发,背黑色双肩包……”
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
“你慢点说。”
梁兆络谨慎地提醒。
“飞机的航班号你记一下,还有到港时间……”
女人匆忙得语无伦次。
“你是?”
梁兆络忍不住问。
“北方大学的,回头谢你吧!”
梁兆络立刻站住,像是走错了路。面前呈现一片蓝色,已经来到“高脚杯”前。他想再问点什么,对方却关了电话。
“搞什么名堂?”
他不满地嘟囔着,沿着面前的碎石板路继续走,脚下飘忽。心里的震动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一个孩子,一个背黑色双肩包的孩子……他心里惶恐,恍惚之间,像被人突然打开了窗帘,屋里的秘密一览无余。他强迫自己镇定,想好好考虑一下事情的原委。让他不满的是,为什么不早打电话?为什么事到临头才想到他?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陶菲为什么不亲自通知他,而是委托别人?是想找一个见证人吗?
教室的玻璃门开着,一片乌黑的头顶说明学生们已经坐好。
又有电话进来,是妻子,问他今天能否早点回家。
“不能。”他口气僵硬。
“出了什么事?是在和谁赌气?”
“没有。要上讲台了。”
“那回头再说吧!”
妻子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搅他。
走上讲台,打开设备,插入移动硬盘,把一幅天文射电望远镜拍摄的外太空照片打在银幕上。不知为什么,图像有些变形,浩瀚的宇宙看不出层次,调了半天,不是太亮,就是看不清。机械地做完这些准备,抬起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背黑色双肩包,短头发……
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陶菲呢……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出来了。还好,下面没有什么反应。他轻咳一声,看了眼教案:今天我们讲宇宙色球形成的过程……空洞的声音似乎不是自己发出来的。那个因太阳风暴造成一场战争失败的例子忘记了。他的目光在前排学生脸上扫过,有人在嚼口香糖。他放开视线,从学生们的头顶看过去,弧形的天棚上,有一片透光的蓝色,一直延伸到墙外。杯口应该用无色玻璃,这样造型才圆满。为什么当时就没坚持呢!克莱尔说,蓝色调只能用在天上,于是,蓝色调中途夭折了,好像太阳光谱缺少动力,照顾不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叠印在蓝光里,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陶菲。陶菲在游泳、在跳舞,伏在他怀里唱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歌……这个电话应该由陶菲来打才对……思路乱了,他坚持往下讲,但讲得已经像一眼不旺的泉水,滴滴答答,断断续续。教室里仍然安静,许多学生低着头。有人打哈欠,哈欠迅速蔓延,不少人竖起书本遮挡,像遇到了伤心事,困顿的眼泪擦了又擦。不知晚上在忙什么,每天熬得红眼吧唧。梁兆络放低声音,这是经验,适当放低声音,会让人听得更清楚。但有干扰,谁的手机没关,突然的来电声引得许多学生回头看。他没制止,因为时间快到了,他在骚动中提前结束了讲课。
(小男孩递上登机牌,有人问,有大人陪同吗?男孩摇头。过了检票口,走上登机桥。门口的对讲机在联络,一个男孩进来了,21排C 座,无大人陪同。
男孩走进机舱,女乘务员跟过来,接过他的双肩包,举起来放进行李架。他坐下,女乘务员帮他系上安全带。轻声关照,“有什么需要,按一下头上的按钮。”
“谢谢!”
男孩还以礼貌。)
回到办公室的梁兆络,呆坐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摸出电话本,快速翻到最后,找到一组号码,打开手机,手指却在按键上停住了。就像面对一个爆炸装置,一旦按下去,立刻灰飞烟灭。他问自己,真的要打这个电话吗?他下意识地看看周围,工作室五十多平方米,配给他的助手只工作半天,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他不自信地盯视着手机,那组号码通向一扇尘封的大门,他知道,打开大门,纷繁交织的情景就会像散落的珠子,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恢复原样。他忍住了,漠然地望着窗外的几棵雪松,雪松外侧有一片紫色的小花,刚洒了水,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个女学生走来,绕着紫花拍照,而后互相拍照,而后忙着发送。现代人,忙不完的无聊事。新的一堂课又开始了,窗外恢复了宁静。他深吸口气,理智让他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陶菲不打电话自有道理,为什么一定要去触动往事呢?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像丢失了东西。他强迫自己坐下,想在纷乱中理出一点头绪,可世事纷繁怪异得没了章法,不经意的事情竟然有了结果,而希望有结果的事情反而找不到答案。实际上陶菲虽然没有亲自打电话来,但也没要求他承担什么。只要求他把孩子接到,再安全及时地送走就可以了,根本不用他去关心孩子怎样,手里有没有拿着杂志、帽子、雨伞什么的。
他希望有一柄儿童用的红雨伞,高举过孩子头顶,让他一眼就分辨出人流中的孩子……
二
我去复印资料。
梁兆络知道不能再耽搁,在留言板上写下了离开的理由,算是请假打招呼,其实没人来管他,一个名教授的作息,就算校方没有人过问,也轮不到助手来管他的行踪,但他一直沿用这个方法,好像这个方法可以证明清白。然后他开始动身,因为几个小时之后,将会有一个小男孩主动联系他。
(机舱内乱了一会儿。前后都在噼噼啪啪关行李箱。乘务员在检查每个人的安全带。飞机是赶点起飞,还没有完全安静,已经在做安全演示了。飞机开始移动,滑到起飞线,稍作停留之后很快就起飞了。男孩侧过脸去看舷窗外面,眼前的大地树木向下沉去。他看了一会儿,好像有光线刺激,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到达轨道交换站天已过午。等了一会儿,列车还没进站。磁悬浮与轨道交通交换处总是那么热闹,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在此交汇。忙着拉客、发广告、介绍住宿、兜售手机的人到处穿梭。梁兆络靠近角落,站在人群之外。他讨厌被打搅,但还是有人走到身边,丢给他一张印着手表、皮包、皮带的广告,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真正的外国奢侈品,便宜。”那人走开了还不肯放弃宣传自己的货色。梁兆络转了个方向,又来了一个推销化妆品的,二话不说,往他怀里扔了一个塑料瓶,他看也没看就丢了回去,那人啥也没说,继续往下一个人怀里扔,好像在测试每一个人的反应。梁兆络背过身,看着那些架空的桥桩。磁悬浮建成多年,梁兆络也经常从国际机场出行,但从没乘坐过。坐在学院的商务车上,看到磁悬浮列车从半空中风驰电掣般飞驰而去,很不以为然,大众交通弄出这么个劳什子,看不出有多大输送优势。司机老李说他坐过一回,起步时有点像屁股上被人踹了一脚的感觉,就是票太贵,比坐飞机还贵,同样的价格,搭上春秋航空,能飞一千多公里。梁兆络对当下的城市建设不看好,本来是科学严谨的事,竟弄得像野路子歌舞团,搞着搞着就乱了套,什么奇怪不着调的节目都有。虽然他不是搞规划的,但全世界跑遍了,这点鉴赏力还有,这个想法,让他与磁悬浮有了某种对立,好像这种交通方式是他避之不及的东西。
妻子的电话又来了,问他今天有否外出。
“要外出。”
“去哪里?”
“东吴大学。”
“东吴大学有这个专业吗?”妻子知道东吴大学的专业设置。
“飞船登月后,地方电视台跟得很紧,要做一个关于太空的访谈节目。”少有的,梁兆络说了谎话。
“时间不会太长吧?”妻子问。
“半天时间差不多。”他只好把谎话编下去。
“如果回来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妻子关照。
“有什么要紧事吗?”梁兆络问。
“有要事商量。”妻子说。
一个普通家庭,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还得夫妻一本正经地商量。梁兆络这么想,但没说。妻子小他几岁,常用下属的口吻调侃他,说他是一家之主,是领导,大小事必须请示。可能学院科技处太清闲了,妻子除了重点操心家庭和女儿,再无他事。大学的科技处说不上有什么用,除了弄些课题就是评职称,课题有科研费,评职称有指标,全是与利益相关。当然,这些利益环节,像妻子这样的普通科员,根本插不上手,都在处领导手里攥着呢!
(男孩出了机场,机场大厅阔大得有些夸张,到处是指示牌,行道线。平行运行的电梯。人流在这里分成一道道小溪。流向各个出口方向。他站在一个拐弯处,四处打量。身边不断有人流经过。他犹豫了一下,跟在一伙说说笑笑的年轻人后面,走到了磁悬浮车站。)
远处有了轰隆隆的声音,声音逐渐增强,是磁悬浮列车进站了。从浦东机场方向来的乘客,应该在这里下车换乘地铁或者地面交通。人流出现了,出口被拥塞住。闸机机械地向外吐着,人群总不见减少。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也不知如此奔忙为哪般。似乎乡间出了什么大事,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或者这个世界流行这个,不是搬家就是流浪。无数没有表情的男人女人,扛着包裹,拖着皮箱,抱着孩子,黏稠地从面前流淌过去。梁兆络睁大眼睛,盯着人群,希望从人堆里一眼就把孩子认出来,或者有某种感应,让他及时发现穿行在人群里的孩子。要不然,一旦错过,就像在汪洋大海里一样难以碰头。他想象不出,这个“邮递”来的孩子长得什么样。孩子像谁的念头,从十几年前接到陶菲电话开始,就一直缠绕着他。“这可能吗?就那么一回?是真的吗?”梁兆络语无伦次。陶菲没有作进一步说明,也没有提出让他认亲的要求。“我只是告诉你一声。”陶菲淡淡地说过之后,再也没来过电话,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梁兆络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平静下来,一个孩子,一个他与陶菲共同孕育的孩子,在他毫不知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诞生了,奇特的感觉,像有个小虫子在心里爬。每有闲暇,他就会想到,几千里之外,有一个他的孩子在静静成长。他很想知道,母子两个好吗?孩子健康吗?这些原本应该发出的问候被咽进肚子里,也只能咽在肚子里,别说一句话,连一个字、一个特殊的表情都不能有。那段时间,睡觉的时候他都特别小心,担心梦话会告发他。他在睡前喝大量的茶,以使自己不至于睡得太沉而梦话连篇。这些顾虑连同那些如何孕育的疑问,被他小心翼翼封存在记忆深处,但记忆会沉淀发酵,散发出热量,灼热感长时间炙烤着他,没有抒发的地方,只能在无人的时候对着办公室窗外的雪松发问,孩子长得好吗?生活怎样,有人管吗?有时候想得出神,竟会产生特别的冲动,非常想见孩子一面,好像那边留下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他长久没有回去过的家。
他暗中设想过事情的结局:陶菲领着孩子找上门来,要求父子相认,要求母子跟他共同生活。如果被拒绝,就申请血缘鉴定,就向学院或者律师递交详细的事情经过说明,使他身败名裂,使他不得不低头就范。还有就是陶菲把孩子领来交到他手上,由他抚养,自己则去国离乡,从此消失不见。而他由于孩子的到来,引发了一场震荡,原本秩序井然的生活,瞬间变得一塌糊涂。现实是陶菲一直没有电话,更没有见过面。他判断,陶菲应该来过这座城市。如果来了也不联系他,难道是打算一刀两断吗?或者陶菲后悔了,对一时的冲动懊悔不已,连这次有求于他,也是委托同事出面,说孩子出国,在这里转机,十几个小时的等待,请他帮忙接一下。陶菲当年的主动哪儿去了?当年的陶菲热情有加,主动接近,没有任何顾虑。面对漂亮冲动的女人,哪个男人能阻挡得了呢!暗夜里,手抚胸膛的梁兆络曾这么想。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是他所在的中欧科技大学从教授到辅导员,还没有一个这样热情洋溢的女子,校园循规蹈矩的生活,磨去了女人灿烂的色彩。每个人的生活范围、交友圈子、男女角色,切割得像数学定理一样准确。不多一句嘴,不乱插一句话,不流露出一点额外的热情,就连暗恋他多年的谷英教授,除了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委托快递送来围脖手套领带什么的之外,再没有一点过多表示。其实谷英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出来进去总会碰头,却从没主动约过他,更没单独会面过,就那么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地默默守望。梁兆络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不像女弟子,敢于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或许有些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就像喜欢一首歌一件外套或者一棵树那样,永远停留在欣赏的范围。陶菲却在那个滴滴答答落水的岩洞里,毫无铺垫,也不忸怩地主动圈住了他的脖子。七天的学术会议,她竟能挤出时间,跟他幽会了五次,幽会这个词让梁兆络感觉新奇,唯一的一次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幽会,陌生的新鲜感让他心情愉悦。
印象深刻的除了陶菲还有那个城市,还有城市里那个五彩山公园,出了住宿的桂花宾馆,过了溪山路就是。市里照顾市民,公园全天候免费开放,像是有意遮掩那些趁夜晚进入公园的多情男女,临门一棵巨大的桂花树,树冠盖住了整个公园入口。上面的说明是,这棵树是三国时期刘备手下谋士蒋琬所栽,关羽在树下演习过兵马,曾在此处发现过竹简残片,上有诸葛阵兵书,如今竹简流落到英国一个古文物学家的后人手里,具体所记录的内容不得而知。因为想研究,就要付高昂的费用。梁兆络不是研究这个的,完全是被桂树吸引,晚饭后漫不经心踱进公园,在大树下没转上一圈,就迎面“撞”上了陶菲。“你怎么在这里?”梁兆络奇怪地问。“那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在约会哪位女教授吗?”陶菲半真半假,似挑逗似玩笑,眼睛热切地直视着,梁兆络不擅长这个,无法招架,只好如实相告,是专为桂树和它的历史而来。“我也是。”陶菲立马跟他站到了一起,拉着他看石头上刻写的那些介绍。他们并肩站着,共同阅读半文言半白话的石刻。“够古老的。”梁兆络最先读完,扬头叹道。“蒋琬是什么人,没听说过嘛!”陶菲观察身前身后,没见有研讨会的人。“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你没看过吗?”梁兆络认真地问。“没有。”“电视剧呢?”“看过几集。”“刘备你总知道吧!”梁兆络提示。“这我知道,”陶菲好像终于想起来了,“刘备有四个老婆,三次撇妻只管自己逃跑。”这个回答让梁兆络少有地大笑起来,他还从没注意过刘备有几个老婆,可能女人读书与男人读书不一样,男人注重谋略计策、趋势成败,女人注重情节转换、感情纠葛。梁兆络没讲刘备的四个老婆,那些小说中的闲笔,是戏剧挖掘的素材。他简约地讲了几千年前的那个蒋琬。当把蒋琬如何到了刘备帐下,任了尚书郎,刘禅即位后如何做了参军,后诸葛亮时代怎么任的大司马,以至死后如何葬于涪州介绍完,他们已经离开了巨树,沿着一条小溪旁的石板路走下去。
小溪从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下流淌过来,清澈透明。山的倒影动荡清晰。几只白色的鸟儿沿着小溪一路飞去。陶菲目送飞鸟叹道,“蒋琬已乘黄鹤去,空留桂树在人间呢!”“这么深沉,是替古人担忧吗?”梁兆络少有地调侃说。“这算什么深沉,您对外太空的那些研究成果才是深沉的大学问,就是不知道,这些研究成果,对今天有什么意义。”陶菲的口气是求教式的,是在不知不觉中给梁兆络出的一道题目。学者碰到问题,大约跟农民遇到粮食,铁匠碰上烧红的热铁一样,两眼放光,精神亢奋,梁兆络也是如此,他根本没去分辨这里面掩藏着什么目的。他顺手摘下一簇桂花,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其实外太空也是可以接近的。”他耐心地解释关于日核、辐射区、对流层,关于光球、色球、日冕等领域的研究成果。这是梁兆络的本行,自然讲得深入浅出,时而还夹杂着世态人生的哲理,针对人类社会对外太空的迷茫,他给出了警告,等他意识到讲多了停住,已经来到了山前。
眼前的山势硙硙,体量不大,却挺拔而高耸。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徐霞客评价这里是“青莲出水,碧莲玉笋世界”。雨水多,植被旺盛。连石缝里都长着叶子阔大的树木。根须垂落,像一些疏于管理的胡须。上面不断有水滴落下来,空洞地击打着白色的岩石。山虽然陡,人工修凿后,沿着山路可以攀援而上。石壁上有石刻,都是些历史上遭朝廷贬谪而退隐流放之人发的感慨和牢骚,不过是“庙堂疏贤,有志难抒;半卷离骚,避官隐世”之类,也有一些寄情山水之作。山上溶洞极多,那是可溶性岩石在二氧化碳的作用下,历经千百年水滴石穿形成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直到大山高处,直到傍晚的城市尽收眼底。
“休息一下吧!”
陶菲站在一张石桌旁提议,四只光滑的鼓形大理石石凳,显得素雅而有情调。梁兆络张口喘息,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总在办公室待着,体力不可能好。他背向洞壁,面向开阔的山川景色坐下。夕阳金红色的光彩从天边铺展而来,所有的树木都与夕阳的金红连接到一起了,令人赞叹的是夕阳中几只飞翔的鹰,它们沿着山边盘旋,越飞越高,直到变成一块金色的舞动着的红绸。梁兆络从没见过如此奇景,不禁被感染了,但眼前的美景被一张粉脸遮住,陶菲从上面低下头来,深深地吻了他……
(小男孩看着磁悬浮列车两边拉成线条的景物。直到列车钻进车站停稳之后,才掏出手机。要打的电话肯定很陌生,因为孩子是照着手上的一张字条在打电话。)
梁兆络的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梁伯伯你好,我是康康。”
梁兆络心里突地一跳,来了,真的来了。他急忙回答,“我是梁兆络,你别着急,我在出口等你。”“谢谢梁伯伯。”孩子的声音让他感觉亲切。他盯着出站口,希望一眼就在人丛中挑出这个孩子。直到背着黑色双肩包的男孩站到了面前,他才大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
“我从电梯一上来就认出你了。”
上了车的小男孩倒不认生。
“根据什么判断一定是我。”
“眼睛和发型,还有站着的姿势。”
“这有什么不同吗?”
梁兆络以为,长年的思考在脸上可能留下了不同的肌肉结构,再加上从事的学科冷僻,身上透出来的气息大概是不食人间烟火,拒人千里之外。
“当老师的人喜欢站在一旁,观察纪律好不好。”
梁兆络笑了,孩子有孩子的眼光,但他没有继续谈下去,担心孩子有某种感应。他拿不准陶菲会告诉孩子多少关于他的情况,还有,她会以什么身份介绍他,同事,还是同学?现在流行同学关系,对梁兆络来说,跟陶菲同学显得老了点,他比陶菲大了十几岁,就是留级也不可能待在一个班。他很想问孩子,妈妈怎么样?你们都好吗?可这么问有点不亲不疏。十几年来,他们一次都没有联系过,自从研讨会结束分手,陶菲只在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跟他通过一次电话,告诉他孩子出生的日期和时辰。她没说孩子的名字,他也没问,事情太突然,他有些发懵。他不知道孩子的脸型与自己有几分相像,或者准确说,百分之几的重叠度,这需要旁观者,或者用电子分析仪器来测定。颧骨下巴,鼻子额头这些地方,是撑起面部轮廓的主要支点,不可能被遗传过滤掉。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不知这张属于他的脸,被孩子复制了吗。他回想刚才第一眼看到孩子的印象,一时还分辨不出像谁。像陶菲又不像。为了稳妥,他不能把孩子带回家,虽然那个家对男孩来说,并不见得就不能去,困难的是突然带回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解释起来很麻烦,妻子肯定会刨根问底,问三问四。疑虑的目光在他和孩子的脸上移来移去。是远房亲戚还是老同学的?关系这么好,没听你说过嘛!事情会弄得复杂化。当然,事情本身确实不简单。他早打算好了,把康康安顿在母亲住的老房子那条街上。这里离淮海路近。属于城市的中心区域,离黄浦江不到两百米,随便站在哪一条马路上,都能看到浦东的楼群,周围高楼成片,夜晚的璀璨更是随处可见。总共只有十几个小时,他不知道陶菲这样安排,是否有意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或者是让孩子在无意之中与他相处上那么十几个小时。此时,他特别想联系陶菲,毕竟双方有过那么一回事,可他没想好怎么说,说对不起,还是说事情不该发生?这些话不是电话里能说清楚的,也太随便了,况且孩子无辜,没有理由把大人们的一时荒唐交给孩子去承担。能让孩子心里干净地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或许陶菲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她不打电话,不给任何说明,让孩子来了,到时间就走,不留下任何牵挂,随便他怎么办怎么想。梁兆络这时候反而对孩子有些愧疚继而怜爱。明明到了家门口,却不能堂而皇之地领回家去,更不能获得丝毫本应属于孩子的父爱。
想多了。
梁兆络伤感地刹住思绪,从后视镜里看孩子,孩子在看窗外的景色。那些少见的车流人流,高楼大厦,在车窗外划过。梁兆络这时发现,这孩子真的有几分像他。鼻子,眉峰,锐利的唇形。听说现在的DNA技术用一根头发就可以鉴定血缘关系,他提醒自己,明早起来,一定在孩子床上找找看,为此他细心地准备了一本书,用来存放一根解惑的头发。不管陶菲有没有别的男人,这个孩子与他可能的血缘关系,让他无法无动于衷。
白鹳宾馆,开在老房子同一条街上,早年这里是一家文教用具厂,小时候梁兆络每次上学路过这里,都会趴在装着铁条的窗外,看车间里那些笨重的冲床,“咣当咣当”地冲压钢笔帽。成筐的笔帽被一个旋转的捡拾器拾起来,送到另一台机器上成型。穿着背带工装裤的男女工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机器前,转料工人戴着油污手套满脸是汗。那时他就想到,如果一辈子这样干,不知活着有什么意义。正是这个过于早熟的想法,让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直到大学毕业,直到当了教授,优秀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不优秀反而不正常了。如今,教具厂变成了一家宾馆,那些工人不见了。马路对面的那一片不高的老房子却一直没拆,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每次他回到这里,都有童年之感,虽然那时候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可那些繁茂的悬铃树,沿街的小铺,还有着某种过去的风韵,维系着心里淡淡的留恋。尤其进入小区,看到三楼阳台上老妈养的那几盆水仙,家的感觉让他心存温暖。如今,他竟领着一个孩子来到这里,没有回家,而是去家对面的宾馆。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怀疑理智或者情感方面出了问题,不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正常了。这个小区早该拆迁。这是小区里年轻人的看法,而老年人却希望一直在这里居住下去。真正的上海就是这里,只要拆迁就离开上海了,再也别想回来。年轻人了解得多,说这里与区政府太近了,区长办公室在最上面一层,背面是厕所,只要区长撒尿的时候,低一下头,就能看到这个破败的小区,可惜,区长撒尿从来不低头,都是仰着脑袋,看到的自然是远处更高的高楼了。梁兆络知道这是人们的猜想,实际情况是这片小区太小,很难找到合适的开发项目落户。梁兆络倒希望老妈能一直住在这里。他是孝子,母亲的一切生活都由他管着。妻子也管,但婆媳之间总有那么点不合拍。也说不上为什么,其实什么也不为。母亲爱说他小时候的事,说他吃奶一直吃到两岁多,要不身体能这么好。当着妻子女儿的面说这个话的时候,女儿会跳起来说他有恋母情结,属于不肯长大的那一类,要不早应该出国去了。还今昔对比说,“老爸,你也太不像话了,我生下来就靠奶粉和米汤养活大,要不我妈身材能那么好,还是我最心疼我妈。”妻子笑着说,“你爸这人是学者,有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咱们可不知道他存了什么心眼,在外头有多少藕断丝连的仰慕者,没准哪一天就有人上门来,赶咱娘俩走都没一定。”“乱说,”老母亲说,“我这么孝顺的儿子,是前世修来的,还能做出那样的事吗!”妻子说,“现在的男人,哪有不养外室的,养一个都算好的。”这话惹得梁兆络当时变了脸。如今,领着康康进驻到这里,连他也说不清了。
拉开落地窗帘,打开宾馆六楼的窗子,能看见街对面的老屋,如果母亲在阳台上晒太阳浇花,能看清老妈的满头白发。如果让母亲跟康康见一面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闪之间,把梁兆络吓了一跳。这有点太大胆了吧,要知道,这一面,所有的隐秘都将大白于天下。他不知道真的见了面,母亲会怎么说,是紧紧地搂着孩子,说谢谢他,感叹梁家终于有后,进而要求把孩子领到身边来,还是从此母亲不再见他这个不着调的儿子,家庭因此四分五裂,他也无颜再站在讲台上。可是不见,他们祖孙俩唯一的一次见面机会就将错过,就算有下一次,可能已是阴阳两隔。人世间总有那么一些左右为难,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实事求是。实际上,他明白,这些想法有些自私,自私得近乎冷酷,因为这些想法没有考虑孩子的感受,孩子有权决定自己的归宿。他可以认,也可以不认,尤其在孩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被动地做出认亲的选择是不公平的。如果孩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人们阴差阳错造成的后果,何必要掀开那一页来看呢。如果一意孤行,非要掀开,孩子的那些疑问谁来解释。孩子的不满——我没有同意,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谁来平复。
“你想吃点什么?”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孩子放下背包,梁兆络首先征求孩子意见,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慈爱,明知这样不好,可几个小时的相见,心里已经起了变化。
孩子起身,看了看房间。
“满意吗?”梁兆络问。
“真豪华,房费很贵吧?”孩子没正面回答。
“不贵,旅游酒店都差不多。”
孩子走到迷你水吧那里。
“我来吧!”梁兆络说。
孩子已经在电热壶里注上了水,打开了开关。梁兆络想与孩子谈点什么,可又不知谈什么好,他感觉孩子身边布满了禁区,他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进入。
水烧开了,孩子沏了一杯茶,双手托着,小嘴直劲吹气,端给了梁兆络,这让梁兆络一阵心酸,孩子这么懂事,是不是缺少爱护,或者管教太严?家里的女儿读大学了,还从没有沏过一杯茶给他,都是他举着果汁饮料鲜牛奶送到女儿面前。
“请你吃地方特色菜怎么样?”
梁兆络想找一家豪华些的饭店,好好请孩子一次,然后再领着他看看城市的夜景,总之,能与孩子共同待上十几个小时,也算是给孩子一点补偿吧。陶菲的大学在北方,那里再繁华,也比不上南方大都市。他相信,总有孩子感兴趣的东西。
“梁伯伯,我不想出去吃饭了。”孩子说。
“为什么?”
“我的英语课外读物一直没看完。”
梁兆络很意外,十几岁的孩子就知道自我管理了。
“外滩,南京路什么的,不想去看看?”
孩子摇摇头。
“平时是谁督促你呀?”
“督促什么?”
“学习。”
“为什么要人督促呢?”孩子歪着头,露出了只有大人才有的表情。梁兆络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是的,孩子说得对,学习还要人督促吗?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就是学习,因为有人教你,有人管着你,要知道,世上有多少想学没人教的知识呀!
他有点喜欢这个男孩了。
“听妈妈说,您是著名教授。”孩子讲到妈妈时,表情有些黯淡,“您给学生讲课吗?”
“讲课。”
“讲些什么呢?也是解题和推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