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三季沙孜湖
第一次到达沙孜湖,是初秋。
清晨九点离开乌鲁木齐,下午五点至榆树沟。停了车,朝草坡奔去,站在高处深呼吸,肺部陡然扩张开,闻到泥土味、艾蒿味、花香味、驴粪味。蹲身细看,可辨出矮小的是铃铛草,一丛一丛的是针茅草,摇摇晃晃的是阿魏花(这种植物只能野生,其下长出的就是著名的阿魏菇)。
看到柏油路边散落着不少葵花籽,我不解。
朋友道:“是乌鸦叼开装葵花籽的麻袋,落下的。”
“乌鸦怎么知道装的是葵花籽?”
“乌鸦贼(聪明)得很。”
我愕然,然后担忧:“人怎么办?”
“人也不傻。一般是两个人上路,一个人在前面开车,另一个在后面赶鸟。”
想到这幅人鸟对峙图,不觉心生滑稽感。两种生灵互不甘心,比赛着亮出智慧,为自己争夺更大的生存空间。
到达榆树沟,算是已进入托里谷地。这片面积一百多万亩的开阔地带,位于托里县西南,被巴尔鲁克山和玛依勒山所挟。谷地的最低处,有一片因雪水汇集而成的湿地,在春季或丰水年份,湿地中央会形成一汪湖泊:沙孜湖。环湖的沙孜草原,更是牧人心中的黄金天堂。
进入托里县城已是傍晚。县城非常袖珍,围绕着一个十字路口展开。无论是窄小街巷、低矮楼房还是稀疏人群,皆模糊成影,湮没于异常浓烈的暮色中。夜晚入睡时,狗吠声稠密,此起彼伏。那声调被小巷放大,清晰异常,让人不像睡在童话里,而是在中国式的传奇里。
第二天去沙孜湖,发现路是沙石路,并不弯曲,却相当逼仄,只能容得下两辆车侧身而过。山坡微隆,弧度柔和,车速却突然慢了下来:三只骆驼,以惯常步伐行进,对我们熟视无睹。等这些庞然大物悠悠晃过,车才加油向前。碎石变大后,路面异常颠簸,人在车里,小腿发抖,臀部坚硬,上上下下,尖锐难忍,像座位上撒满图钉。颠簸了许久,仍未到达终点,我不禁有些后悔。实在颠得厉害,索性闭上眼睛,凝神定气。车身突然不动时,睁开眼,视距里出现了一汪湖。
这是真的——我已置身高点,能对沙孜湖一览无余。然而,我却很难认为这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事物。恍惚中,只觉淡淡的天光里,有一团淡淡的梦。我不敢大声喘气,怕一用力,那梦就会惊醒。在那缓缓下降的草海中,确实,有个晶莹夺目的金属盘——沙孜湖。
这湖并不汪洋浩淼、丰沛滋润,它单薄轻柔,像片树叶,由几缕色带编织而成:先是青草的绿,裹着盐碱的白,后是腐烂植物的姜黄,最后是青紫湖面上,嵌着团团灰云的倒影。
伊犁山谷的草黑绿,如青春血液;巴里坤湖边的草高过人头,似中年汪洋;而沙孜湖的草,搅拌着铁锈红、灰绿和枯黄,短小矮壮。草到了这里,完全是种老态,如暗哑血管,在失去劲道的胸脯上延伸。从草滩走过,总不忍去踩那些未曾折腰的青草。草丛里常飞起野雉、嘎嘎鸡、百灵。
我朝湖边走去,飞起的鸟群和静止的马群同时出现在视域中。在这个特殊时刻,鸟和马,居然变得一模一样,都是些棕褐色小圆点。这是因远视而获得的开阔,像一个人倒退了很多步,陡然看到了除自身之外的辽阔。
湖边的味道与山坡不同,更浓稠腥膻,闻了还想再闻。环湖的山势低缓,一座背后是另一座,形状大同小异,但颜色却越来越淡。小路被踩得发黑,车辙是两缕泥黄印痕。湖边的黑泥和白碱中,杂沓着一个个深陷的蹄印。牲畜敢走到湖边喝水,但人却不得不止步——在沼泽中下陷,可不好搭救。毡房驻扎在山脚和草原的接壤处,像几颗白纽扣,发胀后鼓起来。
我朝一个单独的毡房走去:门窄小,门帘卷起,门板天蓝,画着红艳的花。门外挺着根木杆,装着天线。侧旁是间小平房,黄泥墙上刷了白灰,门前停放着摩托车。毡房对面是石块垒砌的墙,墙顶晒着牛粪饼。墙下是木板车,车把上晒着几件衣衫。四个大塑料桶并列,装满清水。
从毡房门口向湖面望去,彩色条纹全然不见,只剩一条狭长的光带。晴空是一匹硕大的蓝布,将地、坡、湖紧紧罩住,紧得透不过一丝气,只有偶尔飘过的几片薄云,才将那匹蓝布铰开些细细的缝隙。风从缺口流进,从耳边呼呼飞过,野鸭成群惊起,呱呱盘旋。
毡房的男主人骑马而归,四十来岁,戴着口罩,拽着缰绳,身后跟着二十几匹马。每一匹马都各不相同:有的脑门有缕白毛,有的颜色枣红加黑,有的跑起来心不在焉,有的只顾盯旁边小马看。当马群从我眼前跑过,我才明白,那男人为何要戴口罩——马群挟着浓烈粪便味,能把人熏倒。
湖边羊群,和平日所见不同:毛更白、更长。这种羊叫绒山羊,体积比普通绵羊小,羊角细。阳光下,绒山羊憨态可掬,像全身都长了银鳍,而颈下的一缕,像白须。绒山羊是自然放养,羊绒的洁净度很高,又因这里是山地丘陵草原,冬季气温低,羊绒细度比别处高。这里的绒运到内蒙古、河北,经过精加工,制成高档羊绒衫。
暮色时分,无论草地、山峦、羊群和马匹,都浸泡在红黄色的浓酒中。太阳内黄外白,大地浑圆鼓凸,马匹一个串一个,粘成一辆小火车,驰过毡房时,抖动的马鬃上,炊烟飘荡而过。当夕阳将最后一点银光从叶尖收回,整个湖面完全陷落进黝黑。
第二次到达沙孜湖,是隆冬。
我从乌鲁木齐去和布克赛尔县采访,任务结束后,听说离沙孜湖不远,便执意前往。
到后才发现,湖面一片雪白,删繁就简,遍索无迹,肃穆寒凉,和秋日所见全然不同。像孕妇诞下婴孩后,便进入禅修,简朴古拙。我暗自吃惊:县城离沙孜湖那样近,而两个地方所呈现的状态,又那样迥异。我们对城市过于依赖,以为如果离开,便会堕落成野人;殊不知,荒原里的自然,才和真理最接近。
此刻,前往冬窝子的迁徙已进入尾声,湖边牧道上撒满羊、马、骆驼的蹄印,浩荡密麻。这条迁徙路,牧民首尾相接,要走半个月。这是草原最艰苦的时刻:拖家带口,长途奔波,住临时毡房,应对险恶天气,还要照顾畜群里的老弱病残。
在湖边,那位正在转场的牧人骑在马上,手捏羊皮鞭,身套黄绿军用棉大衣,面颊黑红,头发粘黏,细长眼,身后约有三百只羊。他一说话,口中就冒白汽。他用生硬汉语劝我:“不要走了……再往前嘛,路不好得很……”我点头说“好好好”,话一出口,嘴边也聚起一圈白汽。我和牧人挥手告别后,他抖动缰绳,双腿一夹,胯下坐骑便开始慢跑。主人口中喧呼:“嗬!嗬!”羊群迅疾移动,像战士般训练有素。
我不断朝雪野望去,感觉那无尽的白色渗透进我的皮肤。是的,都一样。所有的牧人,所有的毡房,所有的冬季……都如我所目睹的这样。是的,过去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就是这样。
牧人凝视前方,他的目光是环形的,和马匹羊群的线路契合。接着,时光也变成环形,一圈圈扩散。骑在马上的牧人——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所掌控的畜群,他要走的道路,皆告诉我,对他来说,迁徙之路往复循环,从未改变。
第三次到达沙孜湖,是夏末。
从托里县城大邮局坐中巴车,一百五十五公里,两个多小时,便可到沙孜湖。
出发时,二十几个座位稀稀拉拉,并未坐满。我不敢和邻座搭讪,从肤色能看出,他常年暴露于阳光下。他同样诧异于我。他适性任情,心中有迷惑,也不懂遮掩,又拙于言辞,像婴孩,只让眼神直愣愣射过来。盯着我看久了,突然,爆出个多牙笑容。
中巴车驶过如音乐节拍般的电线杆阴影,加速跑了起来。通往湖区的柏油路已铺好,像条绿色隧道,随山势起伏,高高低低。从车窗灌进来的风,裹着青草味,潮湿新鲜。这样的空气吸多了,令脉搏加快,唾液潮涌,身体透明。道路将草场劈成两半,而银光闪闪的铁丝网,又将草场内部切成一块块长方形(人们只为管理方便,全然不顾这里是动物们走熟了的回家路)。
手扶拖拉机突突,车厢内堆着大捆干草,或一根根刷着红漆的龙骨(搭毡房所用)。大卡车的双层车厢内装着活羊,脑袋伸出栅栏,晶莹的白点随车体震颤。骑摩托车的男人裹着草绿棉大衣,竖起领子,戴着棉帽,转弯的速度极快。他傲然驰过,空气里弥漫着尾气(这味道在城里让人厌憎,在这里,却预示着某种改变)。
我止不住疑心:车果然朝草原驶去?但却看不见草,或者,并没有看到惯常所见的茂密青草。拐弯时,我努力探头朝路两旁望去:草比手掌还低,像颜料罐被踏破,黄绿粉末吹开,在泥土上薄薄地撒了一层,连棕褐色都遮不住。偶见一摊黑绿,正待惊喜,却又懊丧:并非草长势良好,而恰恰被云影罩住。
在这里,大地失去装饰,裸出原色。一切都平摊着,像从深处浮上来。山坡上盘旋着无数条细长波浪,似膨胀的皱纹——是一圈圈羊蹄踩出的小道,一只只白羊,蠕虫般吃草。车子转弯时,羊儿们全都静下来,凝立不动。这些小白点如此乖顺,像驯服于某种巨大的陌生的力量。山坡并不陡峭,平缓低矮得几近憨傻;但可怖的是,整个山坡,没有一棵树。没有任何一种类型的树——松树、柏树、白桦树——长在这里。这个山坡的上上下下,都是空的,或者,几乎都是空的。山坡上的浅草和砾石,看上去,像野兽厚厚的皮。
我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被窗外的野风一吹,止不住瑟瑟发抖。从乌鲁木齐出门时,我往旅行包里塞了件外套,可包却被放在了车厢底部。越接近湖区,风越凛冽,刀片般切进骨缝。继邻座对我直愣愣逼视大笑后,陌生感第二次袭来——我完全不懂草原的温度、湿度、风速和习俗。如果我已后悔,便可坐着这辆车返回县城,返回乌鲁木齐,返回安全地带。即便那样,也不会遭人耻笑(我的行动,少有外人知晓)。
然而,我即刻摇头:不。
这是我第三次到达沙孜湖。为了这次的到来,我已准备多时(搜索资讯、阅读相关书籍、排除千难万阻的琐碎、腾出完整时间段),我不能让自己刚进入起跑,就败下阵来;同时,在此行之前,我已做出决定——要离开新疆。那么现在,我的湖畔生活其实是处于倒计时状态——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是在未来时日,不能轻易获得的。
窗外的景色不断地重复自身,低缓的山丘层层叠叠。光一醒,整个天地,豁然开朗。青黛的山峰渐进为明黄,绛紫的峰顶闪出金光。天愈来愈亮,山顶的云彩渐渐消散。当晨光彻底升起时,我再次见到沙孜湖——这只大耳朵。
那水洼像大地的眼泪:既蕴藉充沛的生命,又凝固如塑胶,暗含张力。湖面灰蓝如羽,薄雾轻荡,更添了朦胧感。湖畔缀着的马和毡房,黑白相间,疏密有致。这个湖不像一汪真正的湖,而像湖的胚胎、湖的源头。它的风格属于国画:简洁、清淡、疏朗。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这个湖相遇时,整个人变得痴呆,像遭电击,它像一幅高清画面,无限接近人眼的视界,并超越了人眼的局限,为观者带来穿越影像的酣畅淋漓。
现在,它依然持有这种魔力,让我观之不足。
沙孜湖的颜色并不是统一的某种色调,而是黄白蓝的混合体。它素朴之极,有种繁华落尽的清爽。它根本不在意饱满,只安然素颜。这里非常寂静——只要置身这个环境,几分钟后,那种在城市或乡村都不存在的寂静,便会强烈地渗入身体内部。
沙孜湖依赖降雨和融化的雪水汇聚而成,湖水面积变化很大:春天湖面迅速膨胀,肆意汪洋(据说这里曾浩淼丰沛,现在水面已萎缩许多);初夏,温度升高,湖面的涟漪一圈圈缩小;盛夏,湖水变得浑浊,像匍匐在地平线之下。一般情况,湖水可维持到来年春天,但在特别干旱的年份,秋季湖面会变成一团椭圆水洼,直径不超过百米,有时,还会变成大泥塘。牧人深谙沙孜湖习性,即便在最干旱的秋季,湖滨周围几公里内,都没有毡房驻扎,以防平坦之地,一夜间变成大湖。
向湖边走去时,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自然界最蛮荒的原质,不是丝丝缕缕、飘飘渺渺,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在鼻孔前。这味道混杂着青草的汁液、牛羊的粪便、淤泥、腐烂的浮游生物、发酵的浮萍,其浓度高到几乎要导致某种嗅觉上的中毒。环湖地带密布蹄印,杂乱无章。这些印子经太阳暴晒,三四天后会变得坚硬无比,表皮浮出砂糖般的碱。
我试图顺着蹄印靠近水边,但没走几步,脚底便被淤泥黏住。眺望湖心,感觉那里有个磁场,神秘吊诡,不觉自动止步,望着成群的野鸭兴叹。这个高原湖泊离县城太远,从没有专家来此进行调研;又因湖水与沼泽相连,人很难靠近,因此,“沙孜湖里究竟有没有鱼虾”,至今还是个谜。
家庭毡房
四个轮子的小汽车来到沙孜湖,从两座毡房间忽悠绕过,喷出突突尾气后,古怪的味道长久地黏在草尖上不散。大卡车到达此地时,车厢还空着,铁栅栏围起长方形的小监狱,两层叠加,阔大臀部在车头的牵引下,在无路的草原上起伏突围,呼哧声连续不断,震得云层颤抖。羊群伫立圈中,耳朵神经质地抽搐着,极有兴致地看那个大家伙远去,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被会掳进去,走上不归路。
湖边草坡,凸起一座座白蘑菇般的毡房。在游客眼中,这些毡房大同小异,事实上,它们的形制复杂不一,各有功用:父母和孩子居住的毡房为“大房子”,儿女婚后单过的毡房为“小房子”;另有一种,则属牧民自发扎建,不为居住,只为营业(但也不是某个单位或组织搭建的),称为“家庭毡房”。
一条河流蜿蜒向前,河水清浅,岸边水草团团漂浮,鹅黄淡绿,窄处堆起两摊干硬的泥巴,助人一步即可跨越。步行二十米,可达“未名泉”:泉水直径一米,周围砌起红砖,外部均匀涂抹水泥。我第一次到达时,这里还只是个泉眼。
泉边十米处,是米哈尔古丽家的家庭毡房。
红边框眼镜和草原很不搭调,戴着它的女主人完全不像牧民(几乎可以确定,她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一米七,微胖,袖子捋起,手背上泛着油光,操熟练汉语。
和她攀谈是件愉快的事:汉语像条河流,在我们之间流淌,甚至能听到溪水拍打岸边发出的啪啪声。我很快得知,自师范学校毕业后,米哈尔古丽一直在县城当老师,丈夫哈纳特是库甫乡沙孜村的村民,平常在县城做点小生意。这个暑假,在女主人的建议下,一家人六月一日便上了山,在未名泉旁扎起两座毡房,一座自住,一座招待客人(也就是“家庭毡房”)。
米哈尔古丽拿自己打趣,说起刚到山上的趣事:她拿着望远镜,看到对面山坡有个蘑菇有洗脸盆那么大,便奋力爬过两座山头,暗叹自己交了好运。等两腿发抖,脊背汗湿,喘着粗气走近一看——是个破塑料壶,在阳光下闪光。
她由此知晓了一件事:自己并非真正了解草原。
但她并不因此就要下山。不!自放假携全家上山,她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坚持到八月二十日,到天冷后再下山。换言之,一定要把“家庭毡房”的生意撑下去。
我在沙孜湖边漫游,跨过小溪或走过小路,进入某个随意遇到的人家,总感觉和这些景物及人,有种距离感:景物是晦涩的,而人的动作有着一种神秘和神圣的意味。我们无法用语言交流,只能感受到某种粗糙而直率的好感,但却无法进入更细致的内里。
某个时刻,我突然感到:也许我不该来这里。
我的出现像是某种入侵——我的紫色格子衬衫有两根古怪的飘带,牛仔裤裹紧大腿,棕褐色登山鞋底部厚实,这种装束适合郊游,但在草原就显得太招摇,太花哨。我同时发现,我太白了,我的白让我和本地人完全不同。他们盯着我看,猜不出我的年龄。他们的眼神,让我感觉异常孤单。
我异常尴尬:找不到厕所。走到一个大石头堆的背后,并没有预想的简陋措施:挖了坑,搭了木板。只是一片被遮掩的草地。蹲在石堆旁,底部全是风。将纸塞入石头缝隙里(已有人这样做了)。
米哈尔古丽让我兴奋,她裹挟着某种我熟悉的都市气息,同时,她那流利的汉语,不仅让我得以看清她的面貌,甚至能体察她内心火山翻滚的岩浆。而这个县城女教师,同样以“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即刻和我熟络起来,并盛邀我进入她的“家庭毡房”。
这座以待客为目的的毡房,空间宽大,炕上铺着绚丽的花毡,堆着干净的被褥。这样的毡房,一次可待客四十人(即:这个大炕横七竖八塞满,可躺四十人);而主人自住的毡房,空间缩小了一半,毡子更旧,但炕上铺的,和“家庭毡房”一样讲究:先是一层木板,再是毡子,最后是黑红格地毯。
在这个自住毡房内,不仅有米哈尔古丽和哈纳特夫妻,还有穿白罩衫、黑运动裤、白色拉带凉鞋的女儿卡迪亚(四岁),以及请来帮忙的姑姑和姑父;炕上躺着个穿棉袄棉裤,光着脚丫的婴儿,是米哈尔古丽妹妹的儿子;小女儿卡迪亚身旁坐着的女孩,穿粉色拉链毛衣,黄头发,七八岁模样,是那个婴儿的姐姐。
这么多人拥挤在这个空间,都瞪大眼睛,让我眼花缭乱,喘不过气。每一个人都是各种特性、物质和精神的积聚,都携带着我不熟悉的小宇宙,都无法用我前半生积累的知识和经验解释,于是,我变得特别软弱,甚至,在这种大家共同组成的滚烫注目里,我身体里的某些部位,已发生变形。
毡房内虽拥挤,却充满活力。正中铁皮炉子炭火正旺,双耳黑色大铁锅内是指节大的羊油,嘶嘶作响;炕上小桌,姑姑跪在一块艾得莱斯绸(新疆常见的一种彩色绸子)缝制的垫子上,切羊杂碎给自家人吃;男主人在切羊肉,准备串成烤肉给客人吃。女主人抱起刚睡醒的婴儿拍打,鼻腔中发出呢喃,又腾出只胳膊,不时挥动锅铲,翻炒羊油;男主人提着羊头和喷灯走出去(羊头是客人的主菜,要收拾得格外干净),两个女孩则下了炕,提起水桶,到泉边打水。
是草原让米哈尔古丽认识到牛粪的重要性:做饭取暖全靠它。这家人绞尽脑汁,四处寻找牛粪。对牛粪的渴望已深入骨髓,让米哈尔古丽做梦都在捡牛粪。可等她早起,梳洗完毕,出了毡房才发现,即便是那些偏远处的犄角旮旯,也早被别家主妇洗劫了好几遍,哪里能等到她来!
无奈,她只好花钱买:一堆长、宽、高各一米的牛粪标价一百元(以前一堆牛粪的价格是三十至五十元)!可再贵,也得买。米哈尔古丽咬着牙,买来两车,四百元,二十天后全部烧完;然后,再买……
除牛粪堆价格的涨跌会直接影响家庭毡房的收益外,毡房的定价也尤为重要:太高没人来,太低没赚头。要定得客人心服口服,来了一次还想来第二次。于是,价格这样出笼:白天三百,晚上五百(不包括买羊钱,一只羊六百,由客人负担费用,但毡房可负责宰杀、洗净、煮、炒、烤)。
通过这个价目表可灵活换算:若客人是早晨来,晚上走,吃一只羊,总价为九百;若住一晚,吃一只羊,价格为一千一百。听起来不算低,但米哈尔古丽说,大头都用来买羊。成批买羊一只可降到五百五十元,但客人大多零星而来,只能一只一只买,想在羊身上省钱,难!活羊的固定价格令家庭毡房的收费标准居高不下,可如果太低,也就没赚头。
但这不是全部。
我发现,对家庭毡房来说,赚的不仅仅是现金——帮客人宰羊,可留下羊皮、羊内脏、羊尾巴等,这也是一笔收入。以前,一只羊尾巴卖五元,现在则卖三十五元。将五个羊尾巴切碎,炼出的油可装满二点五公斤的雪碧瓶;油渣还可蒸包子、炒菜。这些小实惠如润滑剂,能让一年皱巴巴的生计变得顺畅起来。
虽然毡房的价格可以量化,但接待客人的麻烦却无法计算——不同的客人会提不同的要求,哪怕最严苛的要求,主人也要尽量满足。
米哈尔古丽说:“前天来的客人说好二十五人,来了后我一算,整整四十人!我说要多加一百元,领导点头答应了,还把带来的女人往前一推,说让她来帮忙,可她什么都不干,只顾用纸擦鞋上的泥。领导说要吃两只羊,一只煮一只烤,还要做六个凉菜六个热菜。我把煤气灶搬到外面炒菜,用大土灶煮肉,用铁皮炉烧水泡茶。四十个人,就是泡茶都能忙死人:有人要喝奶茶,有人要喝清茶,有人要喝骆驼奶,有人的茶里要放盐,有人的不放。我们全家从早忙到晚,腿都跑细了。实在忙不过来,就去周围毡房找人来帮忙,一天五十元。水不够,让两个女孩子轮流去泉边提。”
白天还好过,晚上最难熬。“晚上客人不睡觉,拼命喝酒,喝完就大喊,上清茶,上奶茶。我们在旁边毡房,根本不敢睡,听到喊声,马上起身,烧好茶,提过去。又赶上半夜下雨,他们喊冷,我们把炉子里的火也架了起来。有人在地毯上吐了,我用洗洁精洗,清水冲,又忙活了一阵。可临上车,领导硬是不给那答应好的一百元,头一扭,人就呼啦啦上了车,一转方向盘,全走了。”
对草原上的哈萨克族人来说,食言是一种羞辱。当这些仪表堂堂的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干了这件事后,令女教师半天没缓过神来。她累得筋疲力尽,而这种累,不仅来自身体,还有精神上的困惑。
走出毡房,只见一只刚刚宰杀的羊被卸开,分成几大块,堆在摊开的羊皮上。草原上的羊多运动,故而瘦肉更多,连带着一些肥,吃起来不腻。鲜肉的颜色介于粉红和绛红之间,而我在超市里看到的肉,因冷冻过久,颜色棕黑。男主人仔细察看肉块,再放入大钢精锅,准备在灶上煮。
我很少看到如此鲜亮的生肉,它们堆在羊皮上,而羊皮又摊开在草地上。目睹这一切,并不让我反胃,相反,还有种异常的兴奋感。那个坐在小木凳上摆弄肉块的男主人,两手沾满鲜血,那些血似乎已渗透进手的肌肤,让那里显得格外稚嫩。而那个脸庞棕黑的男人,浓密的头发被风吹起,浓眉细眼,微笑时,甚为英俊。他同样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根本没有感觉自己处在宰杀现场,而只沉浸于日常劳作中。
一切都如此坦然、必然、安然。
客人们的要求千奇百怪,但有一样是固定的:在清炖羊肉端上桌时,羊头要对着最重要的客人。故而收拾羊头,几乎是每一拨客人到来后,男主人必须要干的事。
我在家乡时,见到父亲收拾羊头时,是用烧红的烙铁把毛烫掉,耳朵附近,则将烧红的铁钩伸进去。这种法子,毛烧得干净,但速度太慢。男主人拎出了一个汽油喷灯:圆柱状容器内装着燃料,连缀着一个喷火口,通过压阀来控制火势。拇指一按,一股火焰呼呼射出,羊头上的毛陡然被烧焦,那个焦黑的脑袋,便斜斜地靠在石块上。
这种焚烧是现代方式,而羊头的重要性则延续着古老的传统。
我盯视那个已烧成的羊头:还是羊头的形状和轮廓,但全然焦黑。依旧能看到羊眼处两缕乳白,鼻孔洞黑,嘴巴紧闭。羊角短而弯曲,在阳光下反射着光。羊的鼻梁和前额,因毛发浓厚,而显得疙里疙瘩,不似下巴那么光滑。整个羊头不再是一个动物的器官,而获得了某种威严和肃穆,似乎那看不到眼皮、没了睫毛的眼睛里,蕴藉着两股可怕的X光。
这种变化是惊诧的:只需几分钟,整个羊头就漆黑,成为祭祀时的必要物件。它似乎为神圣而设,而非被金钱驱使。而在家庭毡房的餐桌上,它正是被金钱预订下来的某种象征品。
来到草原毡房的人,似乎同时购买了某种郑重的礼仪(羊头如何在游牧社会逐渐变得重要,对大多数生长在定居社会里的客人来说,是个无需了解的谜),他们来到草原,租住家庭毡房,似乎不仅购买了这一天的青草和微风,还需要被这片大地所形成的特殊文化洗礼。
我曾接受过从羊头上割下的耳朵,很脆,很有嚼头。吃耳朵预示着要听话。而羊脸颊两侧的肉,体积很小,非常美味,被刀削下后,放在盘中,递给最重要的客人——那个人便格外有脸面。
随着客人到来的,还有各种新信息。各种关于城里人的信息,从客人的嘴里,或他们的行为中,泄露出来。城里的情形似乎一塌糊涂:道路拥塞,人情淡薄,尘土飞扬,匮乏礼仪。于是……这些客人,就来到了草原?显然,相对于城市,草原是个更封闭的环境,虽然它的地貌是以开放的方式呈现。草原世界有着自己的内部循环,和外部世界的交集,远不如城市那样广泛而深刻,变化也不那么激烈。
在城市,邻居之间很疏离;到了草原,米哈尔古丽重新认识到这个词的内涵。
刚上山后,这家人扎好毡房,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邻居(也是丈夫的远房堂哥)的窥视之中。
“家庭毡房”扎好后,一连四天,都没有客人来。邻居堂哥骑马跑来嘲笑她:“弟媳妇啊弟媳妇,你家这么大的空房子,真是漂亮啊。”她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随着盛夏的到来,在未名泉旁,也有别的人扎建起营业性的家庭毡房。邻居堂哥又骑马跑来:“弟媳妇啊弟媳妇,人家的房子来了,你们的房子不行啦。”
又过了数日,堂哥骑马跑来:“哎呦,你们家可真行,都接待了二十五拨客人啦。”米哈尔古丽差点晕倒:她每日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细数接待了多少拨客人,可邻居每天都眺望她家的毡房,记录下烟囱冒烟的次数。
又有一次,看见炊烟升起,邻居堂哥忍了又忍,没有骑马过来,而改成打电话:“弟媳妇啊弟媳妇,你们是不是又在烤没有结婚的羊娃子?”
当“家庭毡房”从草地上冒出,邻居们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以待客为传统,视买卖为耻辱的游牧民族,面对这个新事物,忐忑不安。传统的、世代相承的稳定结构,被家庭毡房撬了个缝,变得松动起来。所以,家庭毡房并不像它显现的那么简单:它的一举一动,皆在邻居和传统的灼灼注目中。
看到米哈尔古丽家的生意不错,有人眼馋,来到此地和她抢客户。可女教师早已打听清楚政策——在冬窝子,每户人家扎毡房的地点有具体规定,但在夏窝子,却没有这样的规定,也就是谁的毡房扎得早,那地方就归谁。米哈尔古丽家来得早,占了离泉水近的最佳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