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园手记

2015-09-15 23:16倪国强
滇池 2015年9期
关键词:森林

倪国强

知青时的工分

1973年 9月 30日,蒋翼坤、李冲和我到相馆照了一张相,并在上面题写了“第一天”三个字,便下乡当知青了,后来伴随我们一生的工龄也从此开始。刚下乡时,我们的工分定为8分,成年男子拿 10分,我们和妇女一样。当然也有比我们少的,但那是半大人和孩子们。要说劳动,我们真的连妇女也不如,但觉得生产队没有领会中央的意图,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于是去找队干部阐明观点,并抬出江青“知识青年在农村要与社员同工同酬”的精神吓唬他们,可他们并不怕,只答应:再过段时间看,合适的时候给你们调整。谈判未果,只得照常干活。

雨水季节很快到来了,我们村子与邻近村子间有条山沟,平日干枯无水,但到了雨季,几场连天雨后,便会暴涨,无数条山沟汇聚而下,年年要冲毁田地,偏左冲邻村的田,偏右则冲本村的田,每年两村都为水的走向发生冲突,并为此结怨。今年我们村子的人们情绪高涨,个个都充满借雨水夺回失地的决心。农活稍闲,社里便统一安排妇女们下田薅秧,男人们则集中在大青树下开始练武,由本村的老武师担任教习,负责传帮带,同时家家户户自行准备战斗武器齐门棍。记得当时还派人到后山砍来了董棕树。董棕树铁实而有韧性,颜色深黑,透着一股杀气,的确比一般的竹子重得多(现在后悔离开村子时,没有带走一根董棕树做的齐门棍)。一切准备就绪后,那天,社里在深夜杀了一牛很壮的头,几个能干的妇女在社管会负责煮牛肉,午饭时每家都来领一份,人多多分,人少少分,我们三个知青用洗脸盆端回了满满一盆。不用说,大家都知道,牛肉就是动员令,吃完牛肉就将准备战斗,保卫家园。吃完饭后所有青壮年男子就汇聚到了村口,也不需再动员,一切鼓动都属多余,大家知道利益与自己息息相关,干就是了。为了免得扎眼,让邻村事先察觉,社长先派几个人将械斗用的棍棒悄悄送到沟沿附近的蔓荆子丛中藏起,待打起来时派上用场。

天开始阴暗下来,大家乘着细雨,扛着锄头朝河沟而去。到了地点,大家埋头朝着邻村方向拼命挖掘着沟渠,气氛显得很紧张,没有任何人说话,只听到一片锄头和沙石的碰撞声,个个都比平时干活卖力,人人都知道要在对方没有发觉前,就让洪水冲过去,形成既定事实,这样村子就可多得十几亩田。我们知青三人也尽力在挖,可锄头碰到石头就是不听使唤,老是跳起来,但谁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指责我们。就在这时,不知是走漏了消息,还是什么原因,邻村发现了我们的意图,远远望去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直奔而来。也就在这时,村里一社员见势不妙,就打了退堂鼓,申明他不愿参加战斗,便沿着弯弯山路返回村子了,于是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唾骂声。(这也难怪他,就在前些年相隔不远的一个村子,因田地纠纷械斗,当场死了六七个人,且大多还是熟人,弄得整个村子阴风惨惨,谁又不怕死呢?)这位村民拐了几道弯后,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时邻村的人马赶到了,大约也有七八十人,双方人数大致相当。于是各在一边隔沟对垒,像古代对阵一般,很自然沿沟帮蛇形排开,有点兵对兵,将对将的味道。首先是双方社长出马喊话,先是扯出亲戚关系,谁嫁给谁,谁又成为谁的什么亲戚,结果双方大多都是亲戚。接着社长又申明,为了捍卫本村的利益已顾不上亲戚不亲戚了,火药味越来越浓,雨也越来越大,大到眼睛都睁不开。泄下的山洪连沙带石横亘在了中间,双方的沟帮一阵阵坍塌,再挖的意义已不复存在,只得各自收兵回营,一场即将发生的械斗,就这样被大雨和山洪化解了,是老天阻止了这场要命的战争。

回村后,我们又分到了一盆热乎乎的煮牛肉,并在当晚社长宣布,当天参加挖沟的统统拿双工分,那天的工分簿上每人都记了 20分。同时还宣布由于知青勇敢地参加村子利益保卫战,说明他们立场坚定,已经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从今天起他们的工分为满分。从那以后我们和全体男子汉一样属全劳力了,开始拿 10分。而那位临阵脱逃的社员,当晚也不好意思过来拿牛肉,据说从那以后,分任何东西他家都自觉在最后来领取,分到最差的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后来实行了生产责任承包制,那些尴尬大概也就随着时间而消失了。

两次刮痧

刚读初中,城里的孩子就被分到“五七中学”的乡下分校去了。两排草房是师生们的宿舍,一间小瓦房算是教室,城里来的加当地入学的,大约有四十多位同学,那时我不满十三岁。一天半夜,突然腹中阵阵绞痛,汗如雨下,学校远离医院亦无校医,又置半夜,无任何交通工具可送,师生们无可奈何。这时同学岳太秋见状断定得了绞肠痧,说必须马上打痧,晚了有生命之忧。于是一同学到厨房找来香油,我脱去上衣,太秋开始为我打痧。先是在胸前抺了油,太秋紧攥拳头,用凸起的中指关节猛地从胸上斜打而下,随着拳头划过,皮下犹如有一条泥鳅窜鼓起来,然后用两手紧掐住,将其揑散。就这样边打边揑,直到再也打不出泥鳅来。不疼了病也就好了,前后过程约有个把钟头。事后老秋说,如果泥鳅翻过了肩膀,就无救了,大家都说好险。绞肠沙又叫泥鳅痧,前者取名于疼痛时的状态,后者却是从现象得名,都很形象,是痧症中比较严重的一种,靠“刮”不行,非“打”才能解决问题。今年的一天深夜,我突然腹中绞疼,一阵紧逼一阵。家人急着要送医院,我突然想起疼法如四十多年前的那次一般,想起了老秋为我打痧的那一幕,便说,先刮痧看看。不会“打”就刮,于是我跪卧在床,老婆儿子轮番上阵,边学边刮。在刷刷声中,我越来越来舒服,越来越轻松,后来径直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仿佛昨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两个伙夫

小时候听外婆说,日本兵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就进城了,最初还经常到城外的一些村子巡查,有时还住上几天,外婆家就有几个日本兵住过。一天其他日本兵都外出了,只剩下一个伙夫做饭,见无同伙在场,伙夫就用东北话对我外婆说:我不是日本人,是东北人,是被逼当日本兵的。边说边流泪,说他非常想家,平时是不敢讲中国话的。几天后他们和住村子里的其他日本兵一起退回城里去了。后来外婆一直说这个小伙子真可怜。在国军大举反攻前夕,日本兵全都龟缩到了城里,城外的村子几乎都驻扎着开来的国军。外婆家也分着住了一些,多是四川、湖南、东北人。攻城那些天,每次回来总要少了些人。伙夫是湖南人姓吴,他说真不知该下多少米呀。战争结束后他在当地入赘,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凭着他会做大锅饭的手艺,被招到商业局伙食堂做饭,我们都叫他吴大伯。我母亲也在商业局工作,彼此互相都知道,但从不提起往事,只当是一般相识的同事。其实在我们打饭时,他暗中总要多打给一点。一次母亲悄悄对我说,吴大伯当国民党兵时在我们家住过,外婆同情他给过很多帮助,但千万不能讲出来。吴大伯埋头工作,兢兢业业,又无话语,得到大家好评。文革风暴席卷山河大地时,多少抗战老兵受到了非人待遇,而吴大伯总算战战兢兢中,渡过了那个凶险的年代。

最后的两个观众

在平山中学教书时,为解决文化生活枯燥的问题,县教育局拨给了一台 15毫米的放影机,在当时这算是件有影响的事,学校在当地的地位也随之提高了不少。随放影机还调入一位专放电影的马占聪师傅。开映那天,太阳还没落完,就有人从远远近近的村寨率先赶来,为伙伴或为家人认位子,有的摆放小凳子,有的用柴块替代,有的用石块等等,露天场上占位子的方式五花八门,如同过节一般。天黑了,看电影的人黑压压一大片,随着银幕上人影出现,鼎沸的人声突然静了下来。电影放了十多分钟后,突然卡壳,放影机上的灯泡重新亮了起来,人声又开始沸腾。大约喧闹了半个小时,电影又开始了,不到五六分钟又卡壳了,灯泡又一次亮了起来。从那之后,放两三分钟,要停五六分钟,停停放放,放放停停,人们终于无法忍耐,陆陆续续起来回家了。人越走越少,大概已是深夜三点多,整个放影场只剩下我和李志全老师,马师传也终于不紧不慢地放完了他的电影。最后望着我俩笑笑,似乎在向我俩表达最崇高的致敬。其实李老师我俩并没在看,只是坐着无事闲聊而已,所以至今我也记不清那场电影的名字叫什么。这是我在平山顶上看的第一场电影,也是最后一场。从那以后在平山就流传一句歇后语,凡是不好看的、瞧不上眼的,不论是衣物,物品样式,长相模样,甚至字写不好等等,统统就是一句:“马占聪的电影——瞧不成”。

我的两双鞋

我有两双鞋,一双拖鞋,一双皮鞋。通常情况下穿拖鞋,特殊情况下穿皮鞋。穿拖鞋轻松随意,无拘无束,潇洒中展示着自我,不在乎别人眼光,只图自己的舒服。所以穿拖鞋的我,是完全的我。皮鞋其实是脚的牢笼,尽管你已习惯了炎热气候中闷焐,甚至觉得是一种风度,但牢笼仍是牢笼,因为它的本质没有改变。明知被约束,但又不得不穿,因为我又不完全是我,任何人都有一部分是属于社会的,所以不能我行我素,任着性子来。尽管皮鞋多是穿给别人看的,但仍要克己而穿,因为社会的眼光很重要。因此我在参加婚礼,拜访亲朋,参加开会,当评委,到机关办事,都要穿上皮鞋,虽失去了自我,变得不太真实,但被社会认可了,这叫文明。如此时你非常潇洒地穿着拖鞋,那叫不文明,定遭白眼,叫人看不起,甚至被骂无修养,搞不好还会被打撵出去。一次我穿着拖鞋到机关办事,走到楼梯口才发现一块巨大的镜子上,写着拖鞋不得入内,吓了一跳,赶紧逃回家里换了皮鞋。心想楼上的人都不穿拖鞋,多属于社会的。这样,我就理解为什么许多在机关工作的人,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门口换成拖鞋,兴许这时才找回了真的自我。

怀念那台老唱机

当知青时,生产队有台老式唱机,大概是德国产,发条断了,零件大多也坏了,扩音还行,用手工转也还能发声。至今也没弄明白,为什么生产队会有这么一台唱机。打土豪?但村子里解放前也没有土豪可打,就连唯一一家地主,比其他贫下中农也好不到哪里,严格意义上说,也不过是穷人而已,更谈不上享受音乐,但毕竟在社管会放着这么一台留声机。后来我们把它搬到了我们住的小楼,并从同学东旭所在的知青点弄来三张老唱片,是胶木的,中间有个红圆圈,圆圈上有天安门和华表,注明转速为 72转,一张是《为人民服务》的朗诵片,一张是歌曲《长征》,另一张是京戏《哭祖庙》,应是五六十年代的产品。那时哪个想听,哪个就自己去转。转快了声音尖叫;转慢了,声音则沙哑而拖声曳气的,速度全掌握在自己的指间上。久而久之,我们都基本把握了速度,听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了。那时我们常常手转唱机找乐趣,也算是当时文化生活的一点补充了。有时其他知青点的朋友来访,我们便轮流转动唱机与友同乐。至今能标准背诵《为人民服务》,大概和那时反复听多了有关。

保姆小翠

经朋友介绍,小翠到我家来做保姆。很简约,挎个小挎包,说来就来了。任务也很明确做饭,扫地,收拾客厅,其它一概不用管。到家当天她就投入工作,一直都十分敬业,有时还抽空帮喂喂小狗。像所有中缅边境上的人们一样,每天早晚她都要洗澡,正常午休,空余时间看书学习。我们全家人都把她当成是自己家里的成员,决不让她做我们自己应做的事,如洗衣等等。有时做客多,人分不过来时,她就代表我们出席了。大家有了平等心态,说话就不拘束,比较随意了。

后来知道,她老家在缅甸果敢,父母当过兵,是为民族生存而战的兵,后都离世了,大树一倒,兄妺们四处流散,各谋生路去了。小翠讲的语言是当地汉语中的果敢方言,较接近施甸临沧一带的口音。这一带的汉族,其实就是当年明永历皇帝带去那批人的后裔。划界时,连人带土地一起划给缅甸了,缅甸痛恨汉文化,所以不让“汉”字存在,便以果敢地名为族称,所以小翠实际上是正宗的汉人。

一次看电视,镜头上掺有许多日语,她全听得懂。一问才晓得,她和弟弟在日本四年,帮人干活,后来弟弟得病死在日本。她说日本老板很凶,随便就训人,虽然给钱多,但不舒服,不愿在日本呆了,又去了澳大利亚,接着辗转了几个国家。后姐姐在泰国做生意,让她来帮忙,她便到了泰国。姐姐的生意理顺后,又随人流涌到了瑞丽,大概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到了我家。

在和小翠交谈中,她似乎没有国家的概念,甚至不完全清楚什么是国籍。虽然从小就讲汉话,但知道自己不是中国人,因为中国从来没管理过他们;虽然缅语从小一样使用,但与老缅长相不一样,而且老缅不断欺负他们,所以自己决不是缅甸人。她只知道自己从小生长在果敢,所以是果敢人。至于日本、澳大利亚、还有其它国家,对于她来说,那也只是一个地方,只要有钱找,只要能生活,要去就去了,语言不通不是问题,去了就会了,就像我们在国内旅行一样。了解情况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他们的祖先都是坚决追随大明王朝决不屈服满清的臣民,他们曾自豪地自称“大汉族”以示与被清朝统治过的其他汉族。而今他们的后人却成了一群无家国可依的现代吉卜赛人,漫无目地的在世界各地流浪。

而我们全家所能做的却仅仅只是给小翠一份尊重,和尽可能多一些的照顾,但这无济于事,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后来,一家外资公司要招翻译,小翠考上了,尽管全家都舍不得她离去,但还是为她找到一份工作而高兴。走的前一天,她叫来了她的一个伙伴,也是来当保姆的一个印度姑娘,把自己的一箱衣物用品全部送给了那位印度姑娘。

第二天,小翠还是挎着来时的那个小挎包走了。

天籁无尘

第一次听到葫芦丝,大约十三岁,那时我正读初中,当时不叫“班”而称“排”,是“学工学农也要学军”年代的产物。我所在的三排,接县生产指挥组通知,到勐养公社去“抓革命,促生产”,一去四十多天。一天因界岭村插秧进度跟不上,公社派我们前去“促”一下。大家由公社所在地芒轩出发,奔界岭田间而去,直栽插到夜幕低垂才收工。

界岭是勐养坝尾的一个傣族小村子,人家不多,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是个偏僻的小山村。收工后,我们沿着竹林杂木掩映的一段山路进了村子,村子窄窄的路面用大大小小的河卵石镶嵌着,随路蜿蜒的土基墙多有剥落,暮色中我们感受着小山村的古朴与宁静。这时路边一家人家的竹笆楼上,传来了一阵优雅的呜呜声,细细一听,是傣族民歌旋律,平和委婉,音色柔美,好听极了,此前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不知是什么乐器?几个同学出于好奇,便进了那户人家,一位傣族老奶奶知道我们是来帮栽秧的学生,很热情地叫我们到堂窝里喝茶。我们说想看看是谁在吹什么乐器,老奶奶指指侧楼上说:“看嘛,比朗岛唦”(傣语:葫芦丝)。我们轻轻登上竹笆楼一看,一位白发银髯的老者正在火塘边,闭目吹着一支我们从未见过的乐器,那乐器一根竹管插在一个葫芦上,就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的葫芦丝。老者大概是沉醉在旋律所蕴涵的情景中,一直没有睁开眼睛,那声音让人仿佛感觉是一股来自远古的清泉,悠远、纯净、透亮,不断穿越着时空,穿越着大地,在山石间,在心灵中潺潺流淌。很多年后我和葫芦丝大师哏德全交谈,才知道那就是傣族民间著名的葫芦丝《古歌》。

现今回想起,真是幸运,见到了那位老者,并在无意中偷听到了圣者之音。那声音没有一丝尘埃,却透着历史的韵味,原野的清香。细细品味,那哪是曲子,是一个民族世世代代积淀下来的最朴质的思想。龚全国、哏德全两位大师都曾向老者学过《古歌》,后来他们去了世界各地,登上过肯尼迪艺术中心的舞台,赢得过暴风雨般的掌声。所不同的是,老者的舞台永远是那个火塘,也从不知道什么叫掌声,他一生都是吹给自己心灵听的。这才是天籁。

买一对帽筒的经历

现在卖买古董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在二三十年前,对很多人来说,还带有许多神秘色彩。记得就在那时,有一朋友告诉我,有一大户人家等着用钱,有一对帽筒想处理,就是价高了些,如我想要,便带我去看。我说去看看嘛,便在朋友的引领下,敲开了一豪宅。主人把我俩让进门后,反手又把笨重的门栓认真销好,弄得我好紧张。进得院内,举目四看,我仿佛走进了民国。进入客堂,一对帽筒一左一右陈列在供桌上,朋友说的正是这对山水帽筒。明明想要,但又难以启齿,心想如此讲究的人家,难道真要卖这对区区帽筒以解燃眉,到底朋友的信息是否属实,再加上听说男主人当过国家干部,还拿着退休工资,让我更不敢贸然张口。在朋友眼光的不断催促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僵局,问是否要转让?老妈妈答说因等着凑钱,可以让给我,但少了五百元就不卖了。我心想五百元的确不便宜,是我好几个月的工资了。老妈妈接着又说老辈人留下的东西,本不该卖,卖了会被人笑话为卖祖宗吃。还说置物不穷,卖物不富,典卖家当,愧对先人云云。一番话弄得大家战兢兢,到底卖还是不卖,都把我搞糊涂了。最后说卖还是卖,但不要让人知道。我说一定不会说出你家的名字,便付了钱,正准备走,老妈妈突然说:“慢!”吓了我一跳。接着说“先包好了再走,不要被村里人看出。”便找来一个黑袋子,把帽筒裹得严严实实。接着又使了一个眼色给老头子,退休老头心领神会,溜出门去观察是否有人过路。过了一会,老头逮准一个没有人的机会,敏捷地跳进门来,对我一挥手说:“快走!”我和朋友急忙逃出了这道威武的大门。想想那时买古董,真有些像搞地下工作。

磨刀的老人

中午,门外有磨菜刀的吆喝声,出门一看是一老人,他戴着耳麦,背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扩音器,手提工具桶,肩扛磨刀凳,悠然而有节奏地吆喝着。见我,问可有刀磨?我说有,便找出了大大小小七把刀,三七二十一块,收费不高,较为合理。我发给他一支烟,他边抽烟,边磨刀,还和我聊天。

他说他每天出来只带十二元钱,我问为什么是十二元呢?他说早点用六元,午饭用六元,晚饭孩子们在家做好,回去就可吃,只是要去早一点,去晚了孩子们担心。说完拿出一匝钱数给我看,共有八十一元,并强调说,不包括那十二元,因为那十二元已经消耗了。我才悟出,他不带多余的一分钱,就是为了要数得准确。他又说多的时候每天可有两百多块,少的时候在百把块,每个月的收入四千多块。我说收入不低呀,

他满意地说“还可以”。

他说他帮大半个城的人家磨过刀,没有不伸拇指的。他边磨边数点着很多餐馆的刀具,说阮家食馆有 24把,泰隆大厨有专人磨,而上面的营业处有 10把,水上公园生意也不错有 19把,还有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家,哪家有几把菜刀,哪几把钢火好,哪几把质量差,都说得清清楚楚。还说,手机里存着很多找他磨刀的号码,随时都有人找他,有时真是分不开身。当磨到我刚买的一把新刀时,他问在哪里买的。我说前天在珠宝小镇赶梁河街时买的,他说这就对了,这刀不是户撒人打的,是梁河人打的,很好用。并指着刀上的一个 3字告诉我说,这家铁匠家有两个儿子,老大打的记号是一个 3字,老二打的是两个3字,都打印在前边。如在靠刀把处打 3字,则是小工打的。

我说不消看你磨刀,听听就晓得太专业了,只是没有比“炉火纯青”更好的词,不然我一定要找来形容你呢。他很高兴地介绍说,他当过木匠,磨推刨的要求更高,磨不好木渣花就会打隔登,磨好了,料子有多长木渣花就推得出多长,推着嫩,省力又平整。为了证明自己,他说这条磨刀凳就是自己斗的,并问我可看出名堂?我看了看,摇摇头。他说凳子的后腿是斜八字,这样重心在后,坐着就不会翘起来了。我再看,果然有道理。

正说间,又有邻居拿来几把刀让他磨。正磨着,手机响了,是客户打来的,要他赶着帮磨一下。他说现在忙,让不开。那人问了现所在位置,几分钟后赶来了,交给他三把刀,递过十块钱,他要补一元,那人说不用了。那人见我面善便对我说,这位老人帮他磨刀已有两年了,老人纠正说两年零二十八天。

三百六十行,磨刀算一行,属技术含量比较高的行当,十有八九的人不会磨,一磨必滚,比擦皮鞋难多了,擦皮鞋只消买几筒鞋油,放下面子,就可上阵。磨刀非要经验和功夫才行,所以磨刀的人少,擦皮鞋的人到处可见,但都可养家。

那年,八月十五

那年八月十五,在月光下同家人一起赏了圆圆的月亮,感受了一番天伦之乐后,便起身去约了老七,一起去江边看望守堤的维守先生。老七是我的好兄弟,是一个有说有笑的年轻铁匠,为人豪爽,离我家不远。我俩沿着江堤一路走去,月很白很亮,从竹林中投下了斑斑驳驳的皎洁,那时我大概想起过苏东坡寻张怀民的那篇短记。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屋前,只见里面火塘通明,维守先生正往火塘上添柴。见我们到来,高兴得不得了,说猜想今夜你们一定会来,所以烧好火,准备搞烧烤。并改了一句古诗说:月明枝下贵客来。我说是常客,他说平时是常客,今夜就是贵客。说话间,从床下拉出满满一洗脸盆肉来,我问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肉。他说早上江上漂来一死猪,看着还刚死不久,便捞起来把它剐了,只要精肉,其它一概扔了,边说边往铁架上放肉。大块大块的肉在烟熏火燎中发出咝咝声,由红变紫,由紫变白,由白变黑。接着又从床底摸出三个土碗,满满倒上了甘蔗渣酒,那酒味太浓烈了,直呛咽喉。他用筷子戳起一块烧肉递给我,我说我不吃,陪你喝酒就行。接着又戳起一块递给老七,老七不便推托,便接了过来,但始终没有吃过一口。维守自己大口大口吃起来,好像全然不怕烫一般,看样子忙了一天,可能还没吃过饭。他边吃边喝好不痛快,我俩也陪着他边喝边聊。月上中天,酒过半碗,激情涌来,他又从床下拖出一把小提琴来,打开陈旧盒盖,把琴紧夹在脖子下,调了调弦,大概是年久失修,或是没有松香,拉起来沙哑无比。在沙脖子公鸡叫声般的琴声下,他敦促我快唱。于是老七我俩随着高一声低一声伴奏,一首接一首的唱起了豪情万丈的颂歌,那歌声伴着呜咽的江水在江面上回荡。今天回想起来,那沙哑是苍凉,那月光是悲壮,还有那猪肉让我今生不忘。那年,八月十五的豪放。

罗老八的三次风光

很长一段时间我家住在临街面的一栋两层楼上,当时是整个县城较为高大的建筑了。就在楼房一侧,有一连临街的低矮草房,分隔成四五家人居住,罗老八家就是其中一家。他儿子是我儿时的小伙伴,我有时也去他家玩,但次数不多,因为里面又矮又挤又暗,没有玩耍的地方。罗老八真实的名字叫什么,我至今不知道,但知道他是四川人,个子矮,嘴还略瘪,是打日本时才到我们这些地方来的,最后就在当地安家。他的一些事,我至今记得,那天他割来一担马草,突然从中窜出一条蛇,窜到街对面的大青树上,让我们晚上不敢再去那棵树下玩。又是一次他在家门口拾到一节竹子,顺手就放到灶里当柴烧了,后来才发现竹筒里装着十几只手表,可惜全烧坏了,在当时那是一笔大财富。后来大家分析,这表一定是走私者见市管会堵卡检查,急忙扔掉的,客车当时就停在他家门口,所以被他随手捡去当柴烧了。但他并不后悔,说不该是自己的终究也不是自己的,说不定拿了还会惹麻烦。这些事对罗老八来说极不重要,可提可不提,我不过是临时想起顺手记下而已。

真正让罗老八风光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松山战役结束后,部队继续往南追击,追到遮放还有些零星抵抗,有几个日军借着一建筑死角,不断用机枪扫射,死伤了好几个士兵。长官叫来几个炮兵,罗老八就在其中,先由几个身体强壮的开炮,大概是距离太近,那小钢炮要么打偏了,要么炮弹老是飞到后面去爆炸。最后罗老八说让他来试试看,他卸掉支架,用手平抬炮管,轰的一声,一炮打响,大家冲进去一看,三个日本兵全部毙命。小个子罗老八平抬直射的打炮技术一时出了名,得到了团长的大拇指称赞。我问他儿子说,给得过奖章?他儿子说没有,听老爹讲追击的时候大家都忙,也许团长事多忘记了,不过伸姆指大概就抵的了。不管怎么说,罗老八算是在军中风光了一回。

远征结束,大队伍撤走了,罗老八留下来了,在当地找了个当地人做媳妇,在那格小草屋里就算安了家。土司是当地最高统治者,从明代开始就世袭罔替,每逢过年过节,或有重要官员莅临,或有重大事项举行,衙门都要鸣炮以示庄严威武和礼遇。土司听说罗老八是炮兵出身,便聘他为衙门专放礼炮。罗老八察看了原有的放炮设备,多是竹筒所制,响声不大,连续性差,效果不佳。便建议土司按自己的设计铸了一套铁炮。一试放,果真不同寻常,整个坝子都听见了,效果实在令土司满意。每一次鸣炮,大家都在称赞罗老八的手艺不凡。得到土司任用,又得到当地人的赞扬,炮兵的绝活为罗老八赢得了第二次风光。

几年后这块土地被解放军解放了,五星红旗升起,青天白日旗落下。接下来的二十几年转瞬而去,但对罗老八却是很漫长。当过国民党兵,又在土司衙门效过力,一路走来,可谓步步惊心,不用描述,大家也可想象那些已逝的情景。直到有一天,文革中的两大派终于联合了,革委会成立了,为了来一次空前的最最热烈的庆祝,人们又想到了罗老八。找来了土司时代的一管管铸铁炮,抬来了一包包黑火药,久违的罗老八,突然大有重操旧业的快活,他忘了几十年的压抑,想不到自己还能为无产阶级专政做点事,自诩“国民党残渣余孽看来还有点用”。他认真地装填着一管管火药,并按等距分列开来,然后像施肥一样用黑火药倒出引火线路图来。样样就绪后,他大声吼叫着赶走了所有的围观者,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孩,很多年他没有这么大声吆撵过人了,他有些得意的高举着一把线香,蹲在火药线路的一端,单等主席台下达指令。随着一声“革命委员会成立了,鸣炮!”整个广场鞭炮齐鸣,火光四溅,浓烟滚滚,震耳欲聋。但真正惊心动魄,撼天

动地的则是罗老八放的这些大铁炮,它以绝对优势压倒了一切声音。在几十年后,罗老八又凭放炮的手艺,迎来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风光。

关于森林的历史问题

森林是一只不错的小狗,我多次对它进行过表彰,先后写过《小狗森林》《叹森林》《再叹森林》,歌颂它勇猛顽强,不畏强暴以及敢于担当的精神。一天,有位老同志来家里玩,我又给他讲了森林的一段往事,他听后沉思片刻说:该狗立场不坚定,有变节行为,在历史上有污点。

故事是这样的:

几年前的一天,森林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一直没找到,几天过后仍没见踪影,想是被人偷走了,甚至还有被人偷吃的可能,便放弃了搜寻。又过了几天,有人告诉说有只小狗很像森林,跟在一位拾废品的人满街走,并说了这人家的大概住址。

吃了晚饭后,我骑着摩托便到说的那地点附近去绕一绕,兴许能发现森林。我把摩托靠到路边,用一只脚搭在人行道上,做半停车状,在那里边观察边等待,还不时按响喇叭声,因为我知道森林能从所有的喇叭声中,判断出我的喇叭声。就在这时从一个被围起的建筑工地上传来许多狗的狂叫声,一只小狗从喧嚣的叫声中冲了出来,一看正是森林。它兴奋得跳到摩托踏板上,就像刚刚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圏,欢庆着获得的自由。小狗找到了,我高兴地啍着小调,把森林接回了家,好多天不见,森林快活得蹿上蹿下,表示出强烈的亲切感。

仅过一天,森林又不见了,到哪去了呢?我又到了上次那地方去,一按喇叭森林又溜出来,一样欢快地跟我回家了,看来森林不是被扣押,而是自愿来的。就这样,今天接回来,明天跑过去,后天接回来,大后天又跑过去。我很奇

怪,森林为什么老是要离家出走呢,决定去一探究竟。于是在一天,我没按喇叭,便径直走进了施工场地,在场地一端的窝棚里见到了森林。

那是一个临时的窝棚,大概因为建筑者资金链断了,建了一半的大楼已显得很陈旧,停工几年了。在大楼的底层边,建有几间简易窝棚,窝棚主人做饭睡觉都在里面,边上堆码着捡来的各种废物,有废塑料,废铁,废纸等等。森林就在其中一个窝棚中,见我到来,它反客为主非常高兴地拼命揺着尾巴欢迎着我,窝棚主人也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请来坐”,并抬出一条小凳子来,让我坐下。

主人家是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妇,外地口音,有两个孩子,男孩七八岁,女孩四五岁,看得出他们与森林非常友好。我跟大人聊着,孩子跟森林玩着,还不断喊着“黄黄,黄黄”,原来他家根据森林的毛色给森林取了“小黄”的名字,看来森林也欣然接受了。主人说,有一天他们收工回来时小黄就跟着来到了他家,一到就和两娃耍得很好。后来每天又跟着出去,不论我们走多远它就跟多远,小黄到过城里的许多地方。晚上小黄就睡在我们的床下,它睡得很香,有时还会发出呼噜声。听完一番话,我明白了森林为什么愿意当小黄。

我想,虽把森林从小养大,但上班后大部分时间都让它孤独地留在院子里,晚上睡觉又被隔在客厅外,虽不愁吃,但天地窄小,没让它充分地享受自由,森林之所以不忘我们是因为它懂得养育之恩。而在森林当“小黄”时却感受到了窝棚的温暖与亲近,感到了和孩子交往的童心,还有天南地北到处耍的快活。后来想想,很多事我们都做不到,就随了森林,让它一处在几天,两头都是家。

后来,那栋大楼继续修建,黄黄的主人被迫搬走了,窝棚拆除了,森林也就再也没有去了。只是每当听到大门外有拾荒者的吆喝声,森林就会发出呜呜的特殊叫声,仿佛又引起了它对那家人的挂念,或是对一段自由美好生活的怀念。

我反复为森林争辩,但即便这样,老同志还是坚决地说:虽情有可原,但忠诚不够,这是抹不去的历史问题。

用枪逼出来的山歌

午餐有好酒,大家边吃边聊。老张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异国当人民军,当地有很多汉族,善唱山歌,歌词很美,且有古风味,这些百姓多是明朝末年,跟南明永历皇帝逃亡时而来的,后因划界成了它国的少数民族。老张爱文学,准备收集一批歌词。一晚,找来一善歌青年,说明意图,叫他一首一首不用唱只管道来。山歌多是在山间唱,多是唱男女私情,要有男女才来劲,灵感才能如泉喷涌,也正因有男女隐情,所以山歌多不好意思在人前唱。小青年一时尬尴,唱不出来,老张火起,拔出腰间手枪顶着他的脑袋说:我们是当兵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不听话,我手一抠,你就没命了。小青年吓得颤颤巍巍,这一吓,倒吓醒了记忆,一首接一首地念了出来,老张飞速记录,油灯干了,就用电筒照着记,电池干了再换,整整一夜,老张手都记得发麻了。最后记得厚厚一本,后在行军中被雨水所毁,那小青年也成了日后的朋友。

能吃的花蜘蛛

外婆家在腾冲乡村,生态极好,那里有很多楸木林,林中有一种花蜘蛛,有中指节大小,是当地的美味佳肴,小时去外婆家总是要去网些来吃。这种蜘蛛在树与树的空隙间会结起大片大片的网,远远望去,就像水乡人家晾晒的渔网。我在乡间小伙伴的带领下,举着长长的竹竿,像巻丝绸般把蜘蛛卷进它自己的网中。然后放下来,慢慢重新展开,就像展读画卷一般,一个个蜘蛛露了出来,轻而易举就抓住了。蜘蛛胖乎乎的,光光滑滑没有一般蜘蛛的那种毛绒绒的感觉,上面还有很多红红绿绿、黄黄蓝蓝的条纹,真还有些美的感觉。卷上十几网就可捕到五六十个,就能成饭桌上的一盘菜了。在我印象中,花蜘蛛的做法有两种,通常是用油炸,炸酥脆了捞起来,撒上盐就可吃。另一种是在灶眼上面的一个小孔中慢慢烤,待脆后剁在肉泥中炖成肉饼,据说这种吃法很补,对小孩特别好。这都是小时的记忆了。前些年在明强兄的大竹蓬饭店玩时,发现附近的竹林中,也有小时吃过的这种花蜘蛛,便用竿子搅下来二三十个,准备炸了下酒。但一想,同样的东西,离开了特定的地域环境,是否还能吃,有没有毒,心里拿不定主意。又一想,无非高蛋白而巳,便让厨师照我所说的炸得半小盘,我邀众人品尝,无一人敢试,连厨师都跑来观看,我成了一个表演者,张开了多少有些忐忑但又绝对充满殊荣的嘴,成了朋友中 (或许还是这一地区)第一个敢吃蜘蛛的人。

我的表弟

表弟认为中国的教育从古到今就是教人们如何虚伪的。他举了一例,说自己小时候跟妈妈到昆明去看病,一天路过一卖袜子的小摊,红红绿绿的袜子吸引了自己,真想得到一双。摊主见状,便对妈妈说:“大嫂,买一双给孩子吧,你看孩子多可爱。”见妈妈犹豫,小小的表弟说:“我们不要,要留着钱给妈妈看病。”妈妈感动了,小摊主感动了,还表扬说:“这孩子真懂事。”后来表弟长大了,读了很多书,他常常反思,为自己小时的行为感到羞愧。他检讨自己说,那么小就学会了压抑自己,揣摸心理,讲别人爱听的话,为了满足妈妈的虚荣,甚至为了博得小摊主的好评,直率天真从那时起就不复存在了。为此他很难过,经常一个人沿着小路,走到油菜地的尽头,躺在草坡上看那自由飞舞的云。在他眼里我们都很俗,我想我们的确俗,不仅我们俗,整个社会都俗,打开网络人们都把那些圆滑而市侩的哲学当为神明,传来传去,奉为人生处世的经典。

表弟很难处,但我敬重他。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前几年去瑞丽姐告,抽空到奘房参覌,有一幅壁画给我印象极深,真佩服宣传的生动与直观,把繁杂的理论简单到人人都懂。南传上座部佛教,尤为强调个人修为,用通常的话说就是要把握好个人的行为准则,要尽力去做有益于大众的事,做好事,不做坏事,不奢望你去普渡众生,能使自己无愧就算人生的圆满了。那你做得好不好,是靠谁来评价和打分的呢?不是靠领导,也不是靠百姓,是靠自己,那幅画所表达的正是这一思想。当人死了,也就是说当人的魂魄,飘飘缈缈离开肉身的躯売后,就要寻找新的路子,进入一道阴阳之隔的大门后,有很多条路子豁然眼前。有的是通向天堂的,有的是通向地狱的,通向天堂和地狱又各分出几十层,当然越往高处走就阳光明媚就越幸福,越往低处就越阴森恐怖,苦难就越多,总之和传统宣扬的十八层地狱区别不大。谁不想往高处走呢,那里温暖有阳光呀,谁也不想下地狱,越深越没人去。如果在人间,走走后门,使使钱,托托人,可能会改变最后的结局。但在这里不行,走哪条路你的生前就已定好了。也不用争抢,也不用分辩,你只须往天平上一站,斤两出来了,轻重自己看,好事做多了斤头就重,恶事多的出负数,冥冥中善恶均有记录,折合斤两清清楚楚。照着你的数字对号上路就行。尽管我非佛教徒,但对那个大天平,至今还有深刻的印象。如果在今天画,我想画师一定会画个电子称,因为电子称更准确。南传佛教在形式上并不讲求古旧所带来的神秘性,讲的是实在管用。

特殊的鸡汤

几个朋友晚餐后,边喝茶边聊天。聊到烹调速度时,均以鸡为例谈各自见闻。一人说,他到朋友家吃饭,朋友为赶时间,抓来一只鸡先打整了一半,很快就出锅上了桌,比平时省了许多时间,剩下的那半只,连毛带肠肚,丢在一旁,说等老婆回来再收拾。又一人说,他见过的更快,提起一只鸡,一把撕开鸡胸脯,顺手取下两块鸡脯肉,从炒到上桌不过五分钟,一边吃,鸡还在一边扑腾。我说,我听过的更快,前后不超过两分钟,并且把鸡汤喝了,鸡还在地上奔跑着。大家说,这不大可能吧。于是,我讲在中学教书时,一位后勤工作人员老岳的事。一天晚饭,老岳在一盘中放入了干腌菜、芫荽、姜,并放好了盐、味精,只要开水一冲泡,就可酸汤泡饭了。这时一群鸡在厨房前啄食,他灵机一动,猛地抓住一只大公鸡,随手拔下了一束尾毛,然后把鸡一扔,鸡咯咯逃走了。老岳将一束鸡毛管上的油,全部挤入盘中,开水一注,一盘特殊的鸡汤成了。在生活艰苦的岁月,汤里飘满了香香的鸡油,算是一种享受。一段时间,大家都很奇怪,学校的鸡为什么多是秃尾。

爸爸是作家

一朋友写小说,发表过很多中短篇,还出版了一部长篇,在当地算是有些名气。后来所在单位撤销,他便成了下岗工人。这年头文章是养不活人的,由于收入无源,被列为低保人员,成为照顾对象,被安排到一学校扫地。刚好女儿正在他所要去的这所学校读书。女儿一听,犹如天塌地陷,表示如老爸要去学校扫地,她宁肯退学,即便老爸戴上口罩,穿上罩衣,做了伪装也不行,日久必被识破。女儿在学校人缘好,又活泼,成绩也不错,作文尤其好,常作范文交流,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作家爸爸,非常羡慕。的确,女儿不是不听话的女儿,她有她的面子,她的难处。无奈,朋友顾不上别人说照顾还挑三拣四的闲话,只好硬着头皮找有关部门好说歹说,最后安排到离学校很远的一条大街扫地去了。扫了一段时间,想想算了,也不要什么照顾了,尽管文章不养人,还是写文章吧,后来文笔越写越老辣。

一个梦的奇特应验

几个朋友聊起央视报道四川一老人梦见自家房下有宝,借资深挖十三米果然得鱼的事,何腊说妻子阿平的父亲生前也曾应验过一个奇特的梦。阿平的父亲是个厚道人,在三十多年前有朋友因急需用钱,曾向他借了三十元钱。那时的三十元,是一笔不算小的数字,后来那朋友因病而入困境,还来不及还就病逝了。此前他并没去催促过,人家有困难,张不开口,但毕竟是一笔让人难忘的辛苦钱呀,偶尔也会想起此事。一天梦里他见到那位朋友,那朋友说,你在最困难时帮了我,那笔钱我一定要还,并强调说明天你在家等着,我要来还钱。第二天,阿平的父亲想起昨夜的梦,淡淡一笑,心想人都不在几年了,还还什么钱,只是一梦罢了,很快就忘了此事。吃过午饭后,正在院子里闲坐喝茶,忽然一只老鹰从上空掠过,不知为何,嘴一松叼着的一只老母鸡从天而降,掉落在院子中,竟毫毛无损,站起来拍拍翅膀,叫了几声便在院里悠闲的四处游逛。过了些天,这鸡忽然不见了,想想天上掉下来的,丢失也就算了。哪不知又过了一段时间,老母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还带来了十六七只小鸡。原来是躲到隐蔽处孵蛋去了。如是再三,连连孵了好多窝,孵出的小鸡只只都长得又肥又大。阿平的爸爸忽然一悟,这不正是梦里说的“一定要还”的钱吗?只不过是转换了一种方式,不然怎会这么巧。屈

指一算,不仅本钱来了,利息还很高呢。

鸡蛋売的尴尬

刘兆雄先生激情慷慨,是我的好朋友,前些年当过花卉协会的会长,闲聊中他曾讲一往事。前些年兰花热时,一日本老者曾在芒市跟他买过一盆兰花,回日本后许多亲朋好友前来观赏,都说雅,老者十分惬意。后来老者的孙子要留学,老者说到中国云南去,那是个好地方。孙子听话,就读昆明。假期准备回国,老者说不必回来,利用假期到云南各地走走,可到芒市去找刘爷爷,让他带你四处看看。这孩子很礼貌,话也不多,到芒市后说明来意,兆雄先生决定带着他走走看看。第一站,龙陵松山。先生讲得悲壮,讲得青山漫血,爱国之声在苍松间回荡,孩子不断点头,面露愧疚之色。第二站,腾冲国殇墓园。先生继续声情并茂,重现当年血染的烽烟,孩子更加愧疚,面对肃穆的一排排国殇之碑,深深鞠躬,大有替先辈赎罪的感觉。孩子很乖,一路老老实实,兆雄先生认为孺子可教。兆雄先生讲累了,孩子头也点酸了,便找了一家宾馆下榻。孩子开了两个房间,兆雄先生很生气,说要节约不能浪费,从小要知艰识苦,学会生活。这回这孩子有些不听话了,说两人同住一个房间,实在不习惯,并用乞求的眼光望着刘爷爷。兆雄先生想想,算了,就做一回让步吧,反正钱是他出。这孩子露出了满脸的感激之情。第二天,兆雄先生决定让小孩放松放松,带他看看大好河山,便来到风景极美的热海,那激荡的沸泉真是壮观。沸泉边有当地农家利用水温煮鸡蛋卖,兆雄先生买了两个,分给小子一个,以示关怀。面对祖国的大好山河,兆雄先生触景生情,忍不住边剥鸡蛋边又开始了慷慨演讲。讲了一阵后,怎听不到喏喏回应,好生纳闷,回头一看,这孩子正弯着腰,用手帕捡着自己一路随手扔下的鸡蛋売。兆雄先生一愣,顿时无语,静静地看这个日本老者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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