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2015-09-10 07:22段晓云
少年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尼姑二姐爸爸

段晓云

南镇有过年去庙里烧香的习惯,大年初一人们在守完岁之后就急急忙忙赶去南山上的三教寺。这个习惯开始时是一种怎样的源头人们已经不知。后来南镇发展了,人们仍旧去三教寺。有时候历史留下来的痕迹就是这样的一种默默无闻的墨守成规,没有人去问为什么。

小小记得自己小时候去过几次三教寺,后来她想自己可能去过很多次,可能是唯独这几次自己记忆深刻。人的记忆是不可信的。

第一次,是比较怪异的。那时候小小妈带着小小的两个姐姐,肚子里当时还怀着人们不知道的小小。听妈妈讲因为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想去庙里求求送子娘娘让自己生个大胖小子。可是那时候小小这个大胖女儿已经长在妈妈肚里了,只是人们不知道。后来小小学了生物,知道一个月大的小胎儿其实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肉瘤,可是为何她知道妈妈去过寺庙呢?而且还记得妈妈给送子娘娘磕了头,虔诚地去拔了一枝花。

小小出生,毫无悬念仍旧是一个闺女。小小的父亲坐在床边一口接一口抽着烟。小小妈妈看了一眼小小,顿时觉得肚子里鼓鼓的。小小的奶奶脚还没有进门,看见小小爸爸在那里吸烟,就把刚要跨进门的左腿收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小生下来没有哭,后来长大之后她觉得自己善于察言观色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小小的妈妈坐了三天的月子就自己下床做饭。没有生下儿子,没办法理直气壮地享受产妇待遇。小小的奶奶也没有给什么好脸色,仿佛生不下男孩的女人都是有罪的。小小妈妈一度想让小小死,她还年轻,觉得自己还可以再生几个,总会有一个是男孩。所以小小妈专门把小小放在窗户旁边,假装忘了关窗就离开,以为这样小小总活不长。可是回来的时候小小早就被爷爷移到了里边。小小的爷爷舍不得小小,他最爱小小。

小小就在妈妈这样的围追堵截中长大。到了小小三岁的时候,小小不再是妈妈的主要关注对象,因为小小又有了一个妹妹。小小的奶奶对妈妈彻底绝望,于是搬走了。小小的爷爷拗不过奶奶,也叹着气跟着走了。留下小小一家六口,小小的爸爸妈妈,以及小小的姐妹们。

小小的爸爸妈妈是受过教育的,对于生男生女的看法异于长辈,生男孩更好,可是生女孩也不错。自从爷爷奶奶搬走之后,小小妈妈就觉得自己生几个女孩也没什么,以后长大了女儿会更孝顺。以前之所以对男孩那么执着是因为公公婆婆都在面前,而现在公公婆婆都不在身边,即使生不出男孩也没多少压力,便觉得对小小有所亏欠,加倍对小小好起来。

人的一生是不得圆满的,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圆满只是心态,不能用于要求物质与精神,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来实践。也并非所有实践都可以获得成果。世事不可预料,更不可能用来企盼。

小小十二岁那年,二姐生了场大病。小小长大后,在回溯旧时光的时候,十二岁的那个夏天好像永远没有过去,清晰得小小都怀疑自己的现在是真是假。

小小的二姐生了很重的病,看医生吃了药也不好,只好送进医院。小小那时小,只去看过姐姐一次,那是她第一次去医院,随着爸爸走进写着“精神科”三个字的大楼,那里的病人没有像书中说的一样,有美丽的天使医生与护士的照顾,那里每个人都有一个铁笼子,小小的二姐也有,小小看见她坐在铁笼子里,呆呆地朝着外面看。小小叫了一声“姐”,她转过头来,看着小小的方向,小小觉得她在看自己,却又不是,她的眼光好似落在一个十分悠远而又神秘的地方,小小觉得她的眼睛里有另一个她看不到的世界,而自己此时恰好与它重叠。

小小看二姐的时候,几个护士正好去给邻床的病人打针。那个人没有笼子,坐在床上痴痴傻傻地笑,护士走过去放下手中的盒子,说了声“打针”。那个人听见这个词立即缩了一下,可怜巴巴地抬起头低声嘟囔:“我没病,我不打针。”

护士回道:“没病你会来这里?快点脱裤子,我还要去别的病房打。”

周围的几个护士笑她,“你怎么还和一个神经病说话?能说通吗?快打。”

那个护士似乎觉得自己被嘲笑了,脸红了红,嘴上立即狠了:“你个神经病,快脱。”

那个人不听,向门口跑去,几个护士立即把她拦了下来一把拽住头发,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绳子,把那个人的手捆上,想把她固定在床上。

那个病人发出了尖锐的哭声,让小小吓了一跳。小小看着那个扭动着身子嘴里发着恐怖声音的人,眼泪立即流了下来。她想是不是二姐也在他们看不到的时候遭受同样的待遇。

凶狠的针头立即没入那个人的皮肉里,小小看着那冰冷的液体一点一点注入到她的身体,那人突然安静下来,转过头来,那人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就那样泪眼蒙眬地看着小小,突然奇异地笑了。小小立即感觉到身体里涌过一股暗流,让自己难受极了。

小小立即大哭起来,哭着求爸爸,咱们带二姐回家吧。爸爸的眼圈也红了,拉着小小的手,快把小小的手捏碎了。

下午,爸爸就给二姐办了出院手续,医生劝道:“你看你还要工作,把孩子留在这里挺好的,可以及时接受治疗。”

爸爸摇了摇头,“不了,住一天院就要几十块钱,我虽然没有儿子,可是还有其他三个女儿,我也得养她们。我也想明白了,想自己回去照顾她,不管她多么不争气,都是我的女儿,好歹现在我还活着,就是她不清楚打我骂我我还可以看见她……”说着说着爸爸就哭了,抬手抹了把眼泪。

小小也哭了。那也是小小第一次觉得那个平时小气、爱斤斤计较、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父亲原来如此伟大,那个能帮小小做木凳、能帮小小做数学作业的无所不能的父亲原来也会害怕,也会哭。

然而照顾一个病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特别是一个不听话的大孩子,有时候小小爸爸会气得破口大骂,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生这样的女儿,也会和小小妈妈拌嘴。小小的爸爸妈妈以小小感觉到的速度在迅速苍老。

小小记得,一到黑夜以及天气变化的时候,姐姐就容易犯病。小小在学校看见窗外的一团团乌云,就再也听不进去课,而是想自己的姐姐是不是又昏昏欲睡地坐在床上眼睛呆滞地看着一个茫然的点,或者怎么也劝说不住地要走,如果别人来拉,手边有什么东西都会招呼上去。

在小小还小的时候,只要爸爸一个人就可以把发病乱打人的姐姐制服。随着小小渐渐长大,有时候二姐一甩手就可以把爸爸甩到床脚。有时候不小心碰到一些尖锐的东西,爸爸得缓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重新站起来。二姐有一次甚至因为妈妈不让她出去,一把抓住妈妈的头发。不论妹妹如何扑上去咬她,她都不放手。小小只好拿起剪刀,一下剪断了小小妈妈留了十几年的头发。小小妈妈的头发也迅速变白了,就像邻居家养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老猫,整个人都感觉不到生气。又好像一口枯掉的井。

二姐并不是一直都这样,有时她会清醒,看着爸爸身上的瘀青问:“爸,这是怎么了?”

爸爸会说:“今天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家门口的那条小巷子不知道被谁扔了块石头。”

二姐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块小小的石头,“巷子里就这么一块石头,这么小,你年纪这么大怎么都不知道小心呢。”

有时候她就是这么残忍,能在所有人的心上狠狠划一刀,血都来不及流,就让人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小小躲在另一个房间坐在冰冷的地上听着这番对话偷偷地哭,怀里抱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爸爸的同学,告诉爸爸三教寺有一个老神婆治这个很管用。爸爸好像听到了福音,兴冲冲地领着全家去三教寺。全家都感觉心里轻松了不少。

二姐问爸爸要去干什么,爸爸回答:“那里有个神婆听说特别灵,爸想带你去瞧瞧。”

二姐反对,“爸,我没病。为什么要去看病?”有病的人认为自己没病真是最让人没法子的事。

小小妈便哄她:“你别听你爸瞎说,咱们全家就是去拜拜佛,求求一家平安。”二姐这才乖乖跟着去。她是最爱家人的,虽说不一定不去就会出事情,可是既然说了,就要虔诚地做,怕自己的任性给自己所爱的人带来不幸。

那个神婆是三教寺里唯一的尼姑,小小听别人说,那个尼姑其实是假的,实际上是以尼姑的身份骗人,更有甚者,说那个尼姑就凭借这个尼姑的身份现在万贯家财,吃的住的比大多数人都好。

小小在那里看见了许许多多佛像。小小特别害怕,妹妹更是缩在小小身后,紧紧地拉着小小,闭着眼睛。

大姐以前从来不信这些,可是现在却老老实实地拜,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小小去的时候是淡季,三教寺没什么人。那个尼姑正在扫地,妈妈爸爸先给功德箱里塞了些钱,才过去和她搭讪。那个尼姑长得又瘦又小,手上的皱纹就像一条条污浊的臭水沟。手的颜色也不是黄色,而是一种暗黑,就像非洲人的肤色。全身只有那双眼睛有神,里面好像有一片神秘的海,海里藏着无尽的内容。

尼姑走近二姐看了好久,然后把爸爸和妈妈叫到隔壁,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爸爸妈妈千恩万谢地从房里走出来,临走的时候又往功德箱里塞了些钱。那个尼姑的脸上笑容满满。妈妈不知道从尼姑那里拿了些什么,就像宝贝一样塞在怀里。小小明显感觉爸爸的腰挺直不少,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爸爸和妈妈心满意足地从庙里走出去。小小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尼姑正凑到功德箱跟前。

回家后爸爸妈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去一个十字路口,把从尼姑那里拿来的东西烧了,二姐奇迹般在那天之后清醒了几天,可是没过几天病又犯了,而且更加严重。

她拿起一把刀冲着爸爸问:你是谁?

妈妈把小小和妹妹安排在另一个房间,妹妹紧紧地抱着小小,那时小小十六岁,上高一。隔着窗户,小小可以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小小一边哄着妹妹让她别怕,一边流着泪全身颤抖。

二姐举着刀,把爸爸逼到了墙角,恶狠狠地问:“你是谁?你把我爸弄到哪里去了?你快把他还回来。”

爸爸哄她说:“心啊,我是爸爸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边说边老泪纵横。爸爸妈妈一直叫二姐 “心”。

二姐也哭,哭着说:“不是,你不是我爸爸。”

大姐靠着墙滑下来坐在地上,哭得全身瘫软,站不起来。

小小曾经有过很恶毒的想法。她想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姐姐,或许自己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但是生活没有这样的假设。

小小恨,恨自己的姐姐。也恨自己,为何会这样无情,有这样的想法。

妹妹只是躲在小小的怀里哭泣,小小很心疼她,为什么她还这么小就要经受这些?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啊,它不会管你是否能够撑起这些,它也不会关心每一个人过得怎么样,人们即使满腹怨言也没办法躲开。

噩梦是不容易结束的,小小记得自己以前做梦的时候,如果做的是美美的梦,时常在刚发觉幸福的时候就会醒来。但如果是噩梦,小小大喊大叫想要醒来也无法挣脱,甚至醒来后几天也无法忘记。

二姐的病一直不好,药也吃了不少。二姐在清醒的时候经常对妈妈说:“妈,我几年却吃了别人一辈子的药,如果我一个人这样能换来全家好的话,我也愿意。只是苦了你和我爸爸了。”

妈妈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妈妈的耳朵聋了。有一次二姐犯病,妈妈给她喂药,她拿起手边一本字典狠狠地扇过去,妈妈就有一只耳朵聋了。人们站在她右边说话,她什么都听不到。小小从此再也没有用过那本字典。她一直记得,那时候老师说上了高中要买一本古汉语字典,小小缠了妈妈几天,问她要了几十块钱去书店买了一本最贵最厚的。小小承认自己虚伪自卑。可是,明知道是错的也不想悔改。在那时候看来,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不能没有同龄人的认同与艳羡。

但是小小当时没想到,一本字典,会带来那样的结果,这似乎是老天对她虚荣的一个变相惩罚。小小一直在自责,但是不敢说对不起。

小小时常会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回想起以前发生的一切,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小小很少去认真想自己的过去。岁月峥嵘经不起推敲,特别是痛苦的峥嵘。人们不愿回想痛苦与丑陋的记忆。小小也是。

小小高三时,学校组织去三教寺拜孔子。那时小小才明白三教寺的含义原来是儒、佛、道三教的意思,里面供奉着的不仅仅有佛。寺庙很小,却有很多尊大佛,据说可以应对世间平凡人的所有苦难。求锦上添花的人是不会来庙里的,只有求雪中送炭的时候才想起佛。小小他们是来求金榜题名。

小小记得当时的情形。同学们从大路手拉手一直走上去,她多了个心眼,她想,如果自己第一个赶到,会不会显得更有诚心?于是她从小路爬上去。因为那座寺庙建在山上,建了一条较为平坦的环山公路,车可以开上去。在之前,小小记得,她和家里人去都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小小想,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所以如果爬上去,肯定比他们快。

可惜小小选错了路线,她当年爬山的路现在为了防止水土流失种满荆棘,所以当她从荆棘丛中爬上去的时候,看到大队学生正走进寺庙。小小蹲在满地荆棘中哭了。

那是小小记忆中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大哭,也是第一次颤抖得无法自已,明白人生有些事情是真的没有办法,是真的无可奈何。就像自己这一次,走了近路也不一定能早到达。就像以前的经验并不能在下一次发生同样的事情保证我们免于苦难,也许只是让我们更好更快地接受结果。

小小蹲在荆棘丛里哭到两眼发黑。

她痛苦,怜悯自己的人生为何已经绝望到无法更加绝望的地步。不论再朝哪一个方向跨一步,也会比现在好很多,可是自己却偏偏成了困在这张网上的一只苍蝇,再也没有机会飞出去。

小小就在郁闷中度过了高中的最后一个月。她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去许愿,所以高考前学校放了三天假让同学自我调整的时候,小小一个人去了三教寺。

去的时候,那里连大门都没开,只在大门旁边有扇小门可以进出。小小从小门走进去,看着院里最中央的大鼎里徐徐燃着三炷香,气味随着阵阵清风吹到自己的面前,很是清香。这是她平时不会闻到的清香。

小小就跪在门口磕了三个头,心里许了几个愿。一愿父母姐妹健康和睦,二愿自己多年寒窗苦读可得金榜题名……小小心想,这么多愿望,自己会不会被认为是个贪心的人不被理睬。不过,这个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小小已经想清楚,怜悯和救助自己的,永远都是我们自己。

小小回到家,得知二姐又换了医生,接受新的治疗。吃的中药粉末似乎很难吃,每次吃都愁眉苦脸,但她似乎很少犯病了。

小小两天考完了十二年中学来的东西。就像花朵,一辈子生长,一瞬间开放。人们站在路上眺望结局,走到尽头的时候却回忆过程。无论在一个怎样坎坷的平面上,最后得到的,都是一个小小的圆圈。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未来的路还有那么长。一切都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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