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昕彤
贝家花园的主人名叫让·奥古斯丁·贝熙业,1913年赴中国任法国驻华公使馆大夫,兼任中华民国总统府医师。在显赫的身份之下,贝大夫的故事也充满骑士色彩:日本占京期间,贝大夫突破封锁线秘密为八路军运送药品。70多岁时,他为贝家花园迎来一位女主人——20多岁的吴似丹。
每逢周三,贝大夫固定在家中举办沙龙,法兰西与中华文明在此处交融碰撞,激发出许多段传奇:外交官圣琼·佩斯受东方文明启发,在西山秘密创作英雄史诗《阿纳巴斯》,196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谢阁兰从中国石碑获得灵感,发明了“碑体诗”,成为法国文学经典;中国教育家李石曾发起勤工俭学运动,创办中法大学,一批改变中国命运的人物从此诞生: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蔡和森……百年沧桑,生离死别,战争与外交缠绕,探险与诗神勾连。
张同道早些年曾从事诗歌研究,对贝熙业的最初认知源于他心目中的英雄——诗人圣琼·佩斯的一封信,“谁曾料到,《阿纳巴斯》竟写于北京西山贝家花园?我得以乘纪录片之舟探望诗歌的故乡,心生喜乐。”
2013年深秋,张同道前往北京西郊阳台山探寻这座荒芜多年的花园——“远远望去,一片密林托出一座孤独的楼顶,走近看见一座四层碉楼,铁门禁闭,门楣悬匾‘济世之医’。
循山路而上,约四五百米,疏落的林间透出一座二层中式小楼,红砖封住门窗,廊柱的图画色彩已然斑驳。院里杂草丛生,秋千架只余铁环兀自悬空。回身向南,上一小台,是一座中式平房,也被封锁。”
荒芜的花园、破败的石桥、花石桥和王府井大甜水井胡同拆了一半的四合院,寥寥几张非专业图片,和一些无法证实的传说,关于贝熙业的资料珍稀如上古文物。张导演心中不禁打鼓:如果找不到足以支撑纪录片影像的资料,影片就很难成立。第一次发现“贝熙业”三字的汉语组合是在中法大学档案董事栏,心情狂喜:“至少可以确认他与中法大学的关系。陆续发现工资单、住址和电话号码——真想拨一通穿越电话!”然而,贝熙业依然是一个苍白的符号。
2013年6月29日,贝熙业夫人去世的消息给摄制组很大的打击。就在陷入绝望之际,他们得知贝熙业83岁时生有一子,目前生活在巴黎,他叫让·路易·贝熙业。
此后寻找小贝的过程犹如海中捞粟,直到国际制片毛毛从中国驻法使馆找到了让·路易的邮箱地址。
不久,小贝回信。
2013年11月,张同道抵达巴黎。 15区一座百年公寓,古典家具漆黑油亮,一幅国画《马》颇有古风。小贝中等身材,不苟言笑,脸上保留的几乎都是欧洲人的特征。他搬出父亲的遗物:信件,嘉禾、文虎勋章,像册,至今仍藏在北京法国大使馆的五箱珍宝目录——张同道这才释然:“通往地下宫殿的大门打开了。”
老贝真是像外科大夫一样细心,这些东西被他悉数珍藏,包括黎元洪请客的请柬、菜单,蔡元培、李石曾给他的聘书,北京各界人士送的照片,包括梅兰芳、袁世凯,都有题字。“准确地讲,我整理的资料都不到小贝家里资料的三分之一,研究的资料用在片子里的大约也就五分之一,我拿到的资料是总资料的多少,现在还不知道。”
让张导演遗憾的是,前妻女儿家保存有大量资料,但他们拒不回应。
正是通过这些柔软的书信和日记,贝大夫从一个光辉的符号逐步丰满起来:爱吃冰淇淋;常与铎尔孟争论,却又总惦记着给他留下美味点心;用照片和日记记录佩斯的蒙古探险;给太太的题辞诗情画意;随意自然的贝家沙龙;给农民看病;甚至穿着大裤衩在院里漫步。
难题是,大量的法文材料,让张同道这么资深的教授也一下子有了文盲的感觉。照片上的人多得难以辨认,手稿潦草模糊不清,翻译团队望而兴叹,破译天书的工作只好留待北京大学秦海鹰教授——功力深厚的谢阁兰专家。最终,翻译法文资料80多万字,收集档案和文献2000多卷,图片1500多张,并独家发现了一百多年前的李石曾豆腐工厂电影和容龄公主剑舞电影。
资料来之不易,拍摄也困难重重。由于理念的不同,摄制组与小贝一度产生很严重的误会,小贝认为这根本不是在做真正的历史。在摄制组前往巴黎的头一天,他寄出了一封长长的英文信,大意是:“不要来了,我决定退出拍摄。”
张导演却依然坚持:此前已签署了协议并支付了第一笔费用,并表明播出前会让小贝完整看片且亲自配音。小贝最后同意了,但是只拍一集。
原有设定只能重新开始:到巴黎的当天,张同道说服了李石曾的外孙女来讲述外公的故事。回国后,找到了谢阁兰的孙子,在北京、天津、山海关拍摄他找爷爷当年的踪迹,遗憾的是没能拍成谢阁兰的故乡。佩斯只有一个侄子,却十分不配合,后来找了中国诗人树才,既是诗人又做过外交官,而且翻译过佩斯的诗……
《贝家花园往事》不仅是纪录,更是一次对历史的打捞。它收集起了时间的碎片,揭开了尘封60余年的沙龙传奇。导演张同道对当下的纪录片的处理方法和美学方法做出了一次新鲜的探索,重走贝家往事,让真实的依据与妩媚的外表相融。洋溢着学者眼光、诗人气质和一副“香艳”(陈晓卿语)的外表。
从事创作与研究十余年,他一直坚持开拓新的美学边界:“哪怕往前只能走一厘米,也要向前走。”
Q:贝家花园的故事作为创作的原素材,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A:一个好的片子,性格、情感、命运,这是层次的不断上升、强化。这几个人身上都有非常深沉的命运故事,包括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的命运。贝熙业在82岁时,突然一贫如洗,背井离乡,太太那么年轻就跟着他到异国他乡,这些强烈的人生变迁让故事有一种厚度,或者说是情感的冲力。虽然里面也非常罗曼蒂克,但更多的是像长江大川、洪水冲击绝壁山崖的这种愤怒深沉的东西。人生能活成这样,命运能这么精彩,这就是风景,我热爱这种风景。拥有不同人生风景的故事,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Q:创作过程中是如何敲定“寻找”这一主线的?
A:我不太喜欢拍一个纯粹的历史片,它和今天在空间上是封闭的,我想找到一个线把历史和现实打通。同时,这样的寻找给影片带来了一种解构,就是我们跟着他的眼光不断发现新的东西,否则历史多枯燥。而且事情巧了,小贝也恰好萌生了研究爸爸的想法,他的研究过程和我的拍摄过程是合拍的。他在整理父亲资料时经常大哭,我还拍到了两次他当场泪下。一次是在贝家花园,他生平第一次来到爸爸的花园,百感交集。第二次是拍他爸妈回到法国,他噙着泪水跟我讲:“那片山就像北京西山,妈妈经常望着那座山想到故乡,想到贝家花园。”但是素材我都没有用,我不想把纪录片做成催泪弹。
Q:片中人物是真实的历史再现吗?
A: “对史实的严格考证”是纪录片建立真实感的基础。我一直用“真实感”,而不是“真实性”这个词。纪录片有档案要求的真实,但它传播情感,要有美感,需要引发观众共鸣。这次的视听语言我们下的工夫很大,文献处理上都把死的照片变成活的镜头。我认为故事片和纪录片的语言没有界限,美感要求也没有二致。当然不能说细节没有虚构,比如老贝和太太两个人玩自拍,我没有见到文字记载,但那么亲密的表情有摄影师在是非常难做的。我就问小贝那台照相机有没有自拍功能,这个想象是根据历史照片延伸、推理落实后,才着手安排的。
Q:片中人物的后人怎么看?
A:谢阁兰的孙子说法国已经有两部纪录片拍他,但是从来没有人从中国的角度来拍谢阁兰的创作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小贝后来又来我的工作室看了粗编,当场就哭了,还修改了几处细节错误。
Q:你所理解的“人文”是怎样的?
A:它是一部作品的命脉。很简单,以人性的立场去看待一件事情,不是简单地划分好坏。《贝家》讲的就是人在命运遭遇中做出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