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薇薇
摘 要: 小说翻译中的很多问题,尤其是“假象等值”的问题,可以采用文学文体分析的方法加以解决。本文旨在通过对处于文本不同层次的文体价值展开分析,将文学文体学,一门联系语言学与文学批评的交叉学科,引入风格翻译研究,旨在更好地解决这一问题。本文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对文学文体学应用于小说风格翻译研究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作了探讨,主要从词汇方面分析了小说中语言形式的文体价值,并在实例中考察了译者在风格把握方面的得与失。
关键词: 文学文体学 小说风格 鲁迅短篇小说
一、引言
风格的传递是文学翻译中最敏感而又最复杂的问题之一。何谓风格?“从大的方面讲,有时代的风格、民族的风格、阶级的风格,从小的方面看,作家笔下选择的一个音节、一个词或一个句式,都无不标志着风格的特征”(许钧,1992:174)。如何客观、具体地理解分析风格呢?文学文体学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视角。文学文体学是连接语言学与文学批评的桥梁,它以阐释具体文本为目的,集中探讨作者如何通过对语言的选择来表达和增强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并提高文学翻译的整体水平。
传统的小说翻译研究往往注重传达原文的内容,小说中语言形式的意义往往被忽略。但是,语言形式往往是作者寻求达到各种主题和美学效果的方法,比如,更好地刻画人物形象,使传达的内容更加有力。在翻译中,忽略这些语言形式就可能导致损害原文的主题和美学价值。而且,小说翻译中,经常出现“假象等值”,申丹认为,小说翻译中的一个突出问题就是 “假象等值”,即译文与原文看似大体相同,但文学价值或文学意义相去甚远;译者往往把原文内容的 “有违常规”变成 “情理之中”,所以,“假象等值” 不只出现在形式层面,还出现在内容层面,大大损害了原作的主题意义和美学价值(申丹,2002)。因此,有必要把文学文体学引入到小说翻译中。因为文学文体学主要探讨的是作者如何运用语言形式传达文本的主题和美学意义。
二、文学文体学的核心概念前景化与小说风格翻译
文学文体分析是在语音、词汇、语法、篇章结构等各个层面进行的,其重点分析的是那些具有文体意义(stylistic significance)和美学艺术价值的语言特征,从那些 “前景化” 的语言特征(foregrounded features)入手,挖掘作者的审美意图和语用效果,以求达到鉴赏的目的。前景化是文学文体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前景化或凸显指偏离常规的语言现象,是文学语言分析及风格界定过程中所使用的一个重要概念。前景化是为了艺术目的和主题目的的偏离常规,也就是为了达到“与众不同”的艺术效果或主题效果。掌握了一篇文章的语言前景,才能在翻译等值的原则下,在翻译时才能兼顾取舍,从而翻译出高质量的作品,既表达原文的意义,又保留原文的风格。鲁迅是公认的语言巨匠,他的作品中运用了很多前景化的语言,他的小说也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其中最著名的两个英译本是:杨宪益和戴乃迭Selected Works of Lu Xu和威廉·莱尔的Diary of a Madman and Other Story。在这两个译本中,译者对原文中前景化的语言采取了不同的翻译策略,而不同的翻译策略产生了不同的美学和主题意义,这值得我们对这两个译本进行分析,以此增强翻译能力和文体意识。
由于篇幅有限,本文主要从文学文体学角度对鲁迅短篇小说的两个英译本在词汇方面体现作者语言风格的文体现象进行分析。本文将着重研究中主要分析词汇层次上的前景化所产生的作用,比如“非逻辑性和讽刺”,“非逻辑性和强度”,“非逻辑性和悬念”和“前景化和人物性格塑造”。在句法层次上对比分析两个英译本,主要研究不同的句法形式所产生的文学效果,比如“加快和放慢节奏”、“突出效果”和“人形物象塑造”。
在小说翻译中,译者对原文的变动通常反映在词汇层面,小说翻译中译者最易改动的是原文中带有美学和主题意义而偏离常规的词汇表达形式。它们与译者认识、解释和表达事物的常规方式发生冲突而被译者用自己的方式表达,造成对原文的某种歪曲。这是因为这些表达方式常常看起来“有悖于常理”、“不合逻辑”,而且与译者通常观察、理解事物的方式相冲突,所以译者就按照自己的方式变通译文,使译文看起来更合乎“常理”和“通顺”。但是作者往往运用这些前景化的表达方式达到美学和文体效果,如达到讽刺和刻画人物形象,制造悬念的效果。所以,如果译者忽略这些表达方式,就会导致翻译中出现“假象等值”。
1.非逻辑性和讽刺
“非逻辑性”在叙事小说中经常被用作一种手段来创造讽刺(申丹,106),乍一看这些不符合逻辑的陈述同小说现实是矛盾的,但是这些陈述隐含着作者讽刺的意味。从下列鲁迅先生阿Q正传中的一个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出,译文A把这种看似非逻辑性体现在译文当中,而译文B则是使句子看上去更加连贯。
(1)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 (鲁迅,《阿Q正传》,2002:66,)
(A)However,the truth of the proverb misfortune may prove a blessing in disguise was shown when A Q was unfortunate enough to win and almost suffered defeat in the end.
(Trans.Yang &Yang,972:73)
(B)It is true,however,that losing can sometimes be a blessing in disguise,for once when Ah Q did actually win,he came very close to losing.(Trans.Lyell,1990:35)
“阿Q正传”是一部讽刺体现在阿Q身上表面看上去很滑稽而从根本上来说是悲剧的中国人性格的消极一面,从上面的例句中读者可以体会到作者的讽刺幽默。在理解方面,看似不合逻辑,“unfortunate enough to win” 通过前面的谚语,以及后面解释性的语境,对于读者的理解不会产生任何问题。至于文学效果,“unfortunate” 这个单词立即就呈现一种讽刺和悲剧的意味,通过作者嘲弄阿Q所显示的语义之间的冲突“unfortunate”和 “win”,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对阿Q的同情,“unfortunate” 这个词指出了阿Q深受压迫和悲惨命运的悲剧的一面。因此,“unfortunate”这个词体现了作者双重的态度,而且达到了适合语境的讽刺效果,译文B省略了“unfortunate”是不恰当的,因为只翻译出了“Ah Q Did win,but came to losing”,没有任何暗含作者对主人公阿Q的讽刺意味。
2.非逻辑性和强度
非逻辑性和强度之间的关系,最常见的现象就是作者在自己的文章中所使用的看似是矛盾的陈述,这种矛盾的作用就是用来增强效果。
(2)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又没有吃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地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
(鲁迅,《狂人日记》,2002:13)
(A)What they like best is for a man to take off his belt,and hang himself from abeam; for they can enjoy their heart’s desire without being blamed for murder.Naturally that sets them delighted laughter.
(Trans.Yang &Yang,1972:13)
(B)From their point of view,the best thing of all would be for me to take belt,fasten it around a beam,and hang myself.They wouldn’t be guilty of off my murder,and yet they’ll still get everything they’re after.Why,they’d be so beside themselves with joy,they’d sob with laughter.(Trans.Lyell,1990:35)
人们通常因为高兴而笑,但是作者的陈述是“they sob with laughter”,这看上去和我们的常识矛盾,但是仔细考虑这个单词 “欢天喜地(happy)”,是对于那些乐于吃人肉的食人族而言的,“呜呜咽咽(sob)”用来揭露这些食人族的虚伪的本质,通过非逻辑性的搭配,作者进一步刻画出这些食人族丑陋的特征。这种看似非逻辑性在译文B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sob with laughter”,但这种看似非逻辑性在译文A这种清晰明了的翻译方式下 “they can enjoy their heart’s desire without being blamed for murder.Naturally that sets them delighted laughter” 完全没有体现出来。很明显,鲁迅这种看似矛盾是一种艺术手段而不是由于粗心而犯的错误。译文A揭示了食人族的暴行,因此这种翻译方式将会减少刻画的强度,增强食人族的残暴,虚伪的双重特征的效果在译文中淡化了。
3.非逻辑性和悬念
有时作者有意地保留一些信息,后来才说出这些信息以便创造出悬念的效果。申丹认为,“非逻辑性和悬念的关系可以看做不仅是能够把作者或者叙述者优先考虑的事情前景化,还是一种概念性的而不是典型的特殊的非逻辑性”。这种非逻辑性,通常是由于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和情绪的复杂性和多变性引起的,这可以归因为假设的事实和读者典型的概念框架的差异,这种概念性非逻辑性的方式可以产生悬念的作用。以下面鲁迅的《药》中的一段话为例:
(3)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仿佛老栓倒觉得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鲁迅,《药》,2002:22,)
(A)It was much colder than indoors, yet Old Chuan’s spirits rose, as if he had grown suddenly younger and possessed some miraculous life-giving power. He lengthened his stride.(Trans.Yang and Yang.1972:25)
(B)Though the air is much colder than in the teashop, Big-colt finds it refreshing.It is as though he were suddenly young again; as though he were gifted with magical power; as though he now carried with him the ability to give even life itself. He lifts his feet usually high and his steps are unaccustomedly long.
(Trans.Lyell,1990:49)
在这个故事的开头,主人公老栓突然起床出去了。这带有神秘和悬念的气氛,留给读者一系列问题,为什么主人公老栓突然起床?为什么他出去?他去哪里?这里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老栓的心情变化:“他觉得他突然地变得年轻了并且获得了赋予生命的神奇力量”,导致这个变化的原因在稍后的语境中可以看出,但是没有立刻陈述,是想到即将能够为他生命垂危的儿子买到药使老栓心情发生了变化。通过把原因置后,这种效果会产生悬念,使得读者想找出这种未明确说明的原因,并且这种原因一旦被揭示出来就更加显而易见。在文学效果上,主人公情绪的突然变化会构成一个巨大的主体集聚模式主题,一方面是坚信这种药的神奇作用,另一方面是对待死去病人的方式,这种惊人的对比揭示了根深蒂固的无知和封建思想,也是对黑暗社会状况的强烈控诉。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译文A中悬念的效果被驱散了,主题模式被削弱了,主人公心情的变化是由于新鲜的空气而不是想到了药的原因。很显然,导致这种改变的原因是译者想改正这种体现鲁迅作品中所体现的概念性的非逻辑性。把原因置后这种看似不能引起心情变化的违反了典型的概念框架,肯定有某种暗含的原因引起心情变化。然而,这种概念性框架使得叙述者能够通过置后原因,创造悬念。这种概念框架有可能导致译者猜测是新鲜空气是唯一导致变化的原因,通过对比,译文B忠实地抓住了非逻辑性的真实意图。
4.前景化和人物性格塑造
在小说对话中,作者或者叙说者通常依靠前景化的语言达到不同人物刻画的目的,揭示作者的立场或者态度,调节与读者的距离和表示同情。然而,有些译者经常有意或者无意地忽视这些前景化的特征,这种改变至少会使原文中人物的个性特征得不到很好的体现。
(4)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
(鲁迅,《孔乙己》,2002:19)
(A)Ignoring this,he would lay nine coppers on the bar and order two bowls of heated wine with a dish of aniseed- peas.(Trans.Yang and Yang.1972:20,)
(B)Without responding,Kong looked straight toward the bar and said:“Warm two bowls of wine and let me have a saucer of fennel beans” He set out nine copper all in a row. (Trans.Lyell,1990:43)
在这句话中,作者用一个前景化的动词“排”来描述孔乙己付酒钱的动作。从“排”这个词,我们可以看出孔乙己不是很富裕,他不能像其他穿长衫的人一样,坐着休闲地喝酒。孔乙己的这个微妙动作表明他十分珍爱他那为数不多的铜钱,同时,“排”这个词表现出孔乙己喜欢炫耀卖弄,认为自己与那些花四文钱、穿短衫的主顾不同。所以,“排”包含两层 意思:一是很认真,仔细地放下铜钱,一是把铜钱放 成一排。译本A 中,动词 “lay”并不相当于原文的 “排”,因为“lay”一词只是将(某物)置于某处所或位置,它相当于汉语的“放”。所以原文中表现出的 孔乙己自负的神态消失殆尽。而译文B用短语“set out...in a row”准确地传递出原文“排”的内涵,孔乙己的性格也充分地展示出来。
本文主要从文学文体学的角度对鲁迅短篇小说的两个译本在词汇方面进行对比分析,并探讨译者在处理原文中前景化语言所采取的策略及在译文中产生的不同文体效果。通过比较分析可以看出两个译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假象等值”,之所以出现“假象等值”,并非是译者语言方面的原因,而是译者对“前景化”的语言关注不够,即译文只传递了原文的意思,而忽略了原文特定语言表达形式所产生的文体效果。这种翻译所造成的文体损失将会影响译文读者对原文的理解和欣赏,所以有必要把文学文体学引入小说翻译中,这样能使使译者更好地把握小说中语言成分(尤其是语言形式)的美学功能和文体价值,促使译者使用文体功能等值的语言成分。笔者希望通过分析和探讨这两个英译本,引起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文学文体学的重视,以此提高译者的文体能力和避免翻译中的“假相等值”,从而忠实地再现原文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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