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嘉南的那枚西番莲

陈若鱼

有一种离别是，明明他就站在你眼前，却再也不能靠近，明明你很难过，却又哭不出来。

一

热风从茶色玻璃窗的缝隙里涌进来，老风扇呼啦啦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空气里混合水果香气隐隐浮动，老收音机里正播着陈奕迅的《淘汰》。

我一直埋着头盯着温嘉南脚上的蓝色夹脚拖，白色塑料的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一些泥，已经干掉了。他也埋着头，像在等待一场最终的审判，却忘了这个被审判的人，是我。

我们已经沉默了半个钟头，和他去机场接我的时程一样。这一个小时，是我们离别四年之后仅有的重逢，可是他只对我不成不淡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我有些不能接受，曾经那么熟悉的我们会变成现在这样。

终于，温嘉南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站了起来，蓝色夹脚拖移动到我面前：“亦真，后面有一条古街，我带你逛逛吧。”

六月的阳光洒下来，落在他浅褐色的眼眸里，那仍然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我们沿着凤铃木的树荫走下去，很快就到了他说的古街。其实只是一条巷子，有一些小商贩顶着太阳卖各种小商品，温嘉南买了两瓶橘子汽水递给我一瓶。

我在接下汽水的那一刻，突然忍不住问他。

温嘉南，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永远不打算见我？

二

我并不记得跟温嘉南的第一次相见，仿佛从我有记忆起，他就存在了。

我们的母亲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亲密无间，我们两家距离很远，一个在市中心，一个在郊区，但是几乎每周都会见面。我们一起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们和许多青梅竹马一样，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进同一家公司。

小学四年级那年，我跟我妈去温嘉南家里吃饭，他妈妈一边给我妈倒茶，一边偷偷擦眼泪，他悄悄拽着我去后院，递给我一颗熟透的西番莲，跟我说他爸妈又吵架了，然后一副大人做派地跟我说：“长大以后结婚一定不要吵架。”

我当时一边啃一颗西番莲，一边没心没肺地说，那你以后就娶我吧。

温嘉南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我还依稀记得他脸上羞赧的浅笑。

初二的时候，我跟温嘉南都长高了一些，我们依然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没有秘密。

当有人在老师背后传纸条，在班级之间送爱心形状的情书时，我们都表示不屑。但是，不知不觉我在心里偷偷对他存了一丝少女的情愫。

到了高二下学期，温嘉南的妈妈为了让他安心备考，把他送来我家住，睡我隔壁的房间。一向早睡的我，每天晚上都是在听见他关灯的声音后，才肯安睡。

高考倒计时的时候，正是西番莲上市的季节，他妈妈来我家探望，提着一大袋西番莲。我们围坐在餐桌前，一边吃水果，一边跟他妈报告学习情况。他剥开一枚西番莲，汁液落在碎花桌布上，却像是给那一片桌布上的黄花增加了一枚花瓣。我莫名欢喜，对着那块污迹久久移不开眼。

离开前，温嘉南的妈妈不停嘱咐，要我妈要监督他好好学习，考一所好大学，说他将来要去大城市，赚很多钱。温嘉南的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副自怨自艾的神情，我妈干咳两声，转移话题。

忘了说，我妈是我们高中的班主任，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是一副教导主任的做派，所以我知道温嘉南在我家其实并不好过。

因为，我曾无数次听见他在深夜深深地叹息。

三

温嘉南喜欢我这个绯闻，不知道是怎么传到我妈耳朵里的。

只记得当时，我妈将我们两个拎进办公室的时候，我整个人是傻掉的，大抵是做贼心虚，始终不敢看我妈。

但是，我能感觉到温嘉南的背挺得直直的，好像一点也不心虚，这让我有一点难过。

也许是见识过太多高中生恋情，我妈不分青红皂白对他说：“嘉南，你要知道我绝不会允许你们早恋。现在，你必须跟我保证，你永远不会喜欢上宋亦真。”

我当时简直恨透了我妈，一颗少女心摇啊摇啊，最终在温嘉南咬着嘴唇点头的时候砰然落地，碎成干万片。

放学之后，他第一次没有等我就跑出了学校，我急匆匆跟在他身后，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拦住他。

温嘉南的眼神除了闪避之外夹杂着一丝自卑，而我却顾不得其他，拉着他的手一路沉默，直到初夏的风吹落我的眼泪。

温嘉南怔怔地看着我，好看的眼睛里蓄了一丝晶莹的泪光，但最后还是对我说：“亦真，对不起……”然后就从我眼前跑掉，直到我再也看不见。

那一晚，温嘉南没有回家。我妈急得准备报警，我却收到他的短信，他说他在同桌苏凯家里，不用担心。可我还是彻夜未眠。

四

一直到高考，温嘉南都没再回我家，在教室上课时，我能从我妈的眼里看出一丝愧疚。

高考那天温嘉南迟到了。

去考场前听苏凯跟一旁的男生说，温嘉南昨晚失眠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所幸，温嘉南还是来了，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三天考试结束后，温嘉南突然就消失了，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隐约知道，大概温嘉南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录取通知书是一起寄到我家的，温嘉南只考上了一个普通专科，而我去了我们曾经约定的大学。一个人在操场散步的时候，只要想起他鼻子就一阵发酸。

温嘉南离开以后，我妈跟他妈妈很少再见面。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搬去我家，不仅仅因为高考，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爸妈在闹离婚，而他在高考前一天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才发挥失常，所以突然决绝地消失。

我一直很遗憾在那个时候竟然没有陪在他的身边。

高考后不久，温嘉南被判给他爸，他妈独自回了老家，那个想让他考大学，赚大钱的梦想，碎得无声无息。

大学四年，我没有过温嘉南的任何消息。就在上个月，我妈在电话里问我，其实当年是我喜欢温嘉南吧。

我忽然间酸了鼻子，过去那么多年，我也很明白有些东西也许是回不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喜欢着温嘉南，只是我还收藏着他留下西番莲污迹的桌布。我也曾无数次幻想过，以后的以后，他帮我剥开西番莲，而我帮他擦拭嘴角的汁液。

在等待拿毕业证书的时候，偶然在微博上看到一句话：在25岁以前，再见一次那个在你心里留下伤痕，却带走了你全部青春的人吧。

看到这句话时，我满脑子都是温嘉南，以及我们所经历的细枝末节。我打电话给我妈，她帮忙联系了许久才找到温嘉南妈妈的号码，找到了他的地址和电话。

五

面对我的问题，温嘉南喝光了一瓶橘子汽水才开口。

“亦真，不管我们是否见面，结局已经无法改变。从很早以前就注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我们十八年的过往呢？难道不曾在你心里留下什么？”我问。

“当你在机场看到我的时候，你应该就很清楚，你从前喜欢的那个温嘉南早已不在了。”温嘉南说这句话的时候，褐色的眼眸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不过，他确实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我喜爱的少年了。

这一刻我忽然很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一种离别是，明明这个人就站在你眼前却再也不能靠近，难过却哭不出来。

温嘉南说完继续往巷子里走，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我的鞋面上。他一边走一边自说自话，我才知道，原来当年他没有去念大学，而是去了缅甸打工，一年前开了这家水果店，卖一些当季的水果，这其中当然也有我最爱的西番莲。

他说，也许不久后他就会有一个女朋友，再过几年他们会订婚，会生孩子，会在这个小城的边缘了此余生。

我突然停住，问温嘉南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是否有喜欢过我。

他的背影顿了顿说，他曾爱过一枚西番莲，可惜它已走失在他的世界里。他不能永远只等那一枚没有熟的西番莲。

他说，亦真，长长的古街，还没到尽头，但过去的却永远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