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坪往事

2015-09-10 07:22张品成
红领巾·成长 2015年9期
关键词:剧社娃儿戏台

张品成

几个担架队的男人在打扫操坪,晚上有演出。夏秋时节,演出一般都在操坪上。操坪那边有个戏台,开会时,那是主席台,一大溜的重要人物都坐在那儿。首长演讲时,那是讲台——首长捋了袖子,敞开衣领,在那里滔滔不绝、激情四溢地讲。剧社演戏时哩,那里当然就是戏台,就成了剧社男女的天地。

剧社成立以来,已经搞了很多场演出。有小范围的慰问演出,也有全王坪的大型演出;有节庆时候为增添喜庆而演的节目,也有为宣传做的针对性专场。剧社甚至还去了周边的村镇给乡民演,也给驻军演。他们演川剧,也演歌剧、话剧、活报剧,当然,更多的是歌和舞。川剧有《刘湘投江》《田颂尧自叹》《陈世美不认前妻》《戒大烟》等;歌剧有《打柴歌》《十劝夫》等;话剧和活报剧有《参加红军去》《毛毛雨》《半升米》《反动吵嘴》什么的;歌和舞就杂了,有《八月桂花遍地开》《送郎当红军》《乌克兰舞》什么的,民间的、外国的、中外混搭的、不中不洋的,都有。

针对性专场,是演给特殊的人看的,比如为俘虏演出,以政治宣传为主。小范围的演出是给重伤员演的,这种节目以轻松欢快为主。伤员躺在床上行走不便,徐敬乾瞅着剧社谁有闲空,就叫谁过来给伤员唱点、演点,解闷。战事少了,医院里牺牲的人员也锐减,张乐生、苏瓜儿也就闲了下来。苏瓜儿有时还得帮厨房修理厨具、家具呀什么的,也会被徐敬乾叫去打制一些医院用的器物。万小坎好像从没闲的时候,王坪所有人的头发几乎都要他过问。女人和妹娃儿好点儿;男人那么多,头发就像韭菜,割了又长,你才给这拨人理了发,另一拨人的头发就长起来了。所以,每天都有活儿。但剃头这活儿不像别的,它不影响演出。万小坎甚至可以边剃头边参与。这没什么,他觉得这很好。

谢模理的活儿也做不完。你想啊,王坪那么多人,谁的衣服破了,洗衣队都会洗干净了,送到谢模理这里来。

“补一下,补一下!”洗衣队的妹娃儿会把那门掀开条缝,把这句话和一堆破衣服丢进来。缝纫组不在大工棚里,是徐敬乾为了照顾谢模理而特意安排的——在院部办公的那间大屋子旁找出个偏厦做工棚,整天能和医院的大人物们在一起,这多好!

于是,就有很多想象充满了洗衣队妹娃儿们的脑壳:有人会给谢模理端了好茶来;有人会从照顾首长们的稀罕东西里拿一点儿送到偏厦来,比如糖果、点心;厨子会在谢模理的碗里多夹一块肉……都说那个娃儿虽然只有一只脚,但一双手比谁都灵巧。她们洗衣时看过那些补丁,真是缝得巧妙,像给一件破衣服缀上了花儿哟。

本来,妹娃儿总要在送衣服的时候来缝纫组坐坐,但谢模理不让洗衣队的人进门。他说:“你们叽叽喳喳地,吵了扰了我了,影响我做事了……你们挡了光了,我怎么走针?”谢模理孤独惯了,一下不适应那种热闹。

后来,妹娃儿们就从门缝往里丢衣服,直到谢模理吹上了笛子。

今天晚上的演出,谢模理和张乐生都要出场。

谢模理当然是吹笛,他和蓝都米一直跟着刘白高学吹笛。他还跟着洪中生学走路。一个是学嘴上功夫,另一个是学腿上功夫。谢模理嘴不残缺,且对那根有孔的竹管充满十分的兴趣。刘白高教起来得心应手。腿却不一样了,虽然都是一条腿,但洪中生借助了那副拐杖能行走自如,这有些技巧,就是掌握平衡。谢模理从来是瘫坐着的,出门也多是由人家背着,要学习掌握平衡不容易。这些日子来,谢模理够努力了,但结果还是不理想。

有人说:“模理,我们还是扶你吧,不然,背你也行。”

谢模理不答应,他苦练。那两根拐杖是苏瓜儿给他做的,青冈木上都印有血迹。那不奇怪,巴掌在拐杖上来回地摩擦,两掌心都起了血泡,再磨,血泡就破了。

张乐生心疼了,说:“模理,你慢慢来。”

谢模理说:“不是说中秋要办晚会?”

“那是!过节嘛。”

“我知道,但我要吹笛。”

“你吹笛?你吹就是,不用在这操场上架了拐疯走啊!”有人说。

说这话的人当然不知道谢模理的心思。吹笛是吹笛,一切有个好坏高下之分,谢模理想把事情做到极致。他想,他别的做不到,但达到师傅刘白高的吹笛水平还是可以的。但他不想人家扶他上戏台,更不想别人背他。他说,那天他想一个人走上台去。大家就明白谢模理的用心了:他不单只是吹个笛子,而是想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

张乐生和万小坎陪了谢模理“练走”,他们说:“模理努力,模理走稳,模理使把劲儿,模理好样的……”

好样的谢模理就要上台了。

今天的演出很特殊,既是中秋晚会,也是为欢送一批伤愈的川军俘虏而演。他们伤好了,但不想留下。不留下没关系,红军给路费,让他们回家。这十几个川军伤兵要走,徐敬乾安排剧社演一场节目,一起过个节,欢送他们。

戏台被大家收拾得很干净,也很漂亮。这里的秋天只有野菊。凌照照带了洗衣队的妹娃儿,摘了很多秋菊装点戏台,又摘了很多柏枝挂在各处。站近站远地看了几回,她又觉得绿和黄两色单调了些,突发奇想,借了厨子唐发儿的几串红辣椒。

唐发儿在厨房后边开辟了一片菜地,除了做饭,他也领了帮厨的几个娃儿种菜养猪,种有一畦辣椒。几个娃儿愿意种菜,尤其喜欢种辣椒——看着小苗长着长着,长出些大小不一的绿“指头”,然后看着由绿转红,变成一些红红的“指头”。但娃儿们不愿意去各棚寮收马桶,也不愿意去猪圈起粪,这些脏臭活儿,他们总是找借口推托。唐发儿就骂人、训人,娃儿们就不得不去收马桶、起粪,再给菜地里下肥。有肥下土,那些辣椒长得可人,一串串大小“指头”都指着地下;也有指着天的,叫“朝天椒”。到秋里,唐发儿黄昏的时候就会坐在夕照里,用长长的绳儿把那些鲜红的辣椒串起来,挂在檐下,漫长的冬天里用这些来做烹调的作料。现在,这些辣椒被借来装点场景。绿的、红的、黄的,缀满戏台,很好看。

天要黑不黑的时候,操场四围点起四堆篝火。戏台上放的是盏汽灯,那是手术室夜里手术时才舍得用的东西,但剧社演出时也拿来用用。

活报剧完了后是凌照照唱歌。她唱的歌,王坪人都爱听。她没开唱,下面就是一片掌声;她唱完,又是热烈的掌声。有人说“再来一个”,她就真的又来一个;唱完一曲,又有人叫“再来一曲”。一连唱了四支歌,凌照照的脸憋得红起来,嗓子也哑了。任了下面掌声雷动,报节目的不再说“照照再唱一曲”了,说的是:“请听笛子独奏。演奏者:谢模理。”

人们就扭头,看见谢模理在大门那边。他神情有些慌急,但很快就淡定了。他手里捏了一根笛子,两臂夹着两根拐杖。他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自己拄着拐杖朝戏台走。举步维艰,步履蹒跚,但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戏台有几级台阶,有人站起要扶谢模理,可谢模理小声说:“我自己来!”声音虽小,但很坚决。

等到谢模理自己走上戏台,坐在台中央的那张凳子上,台下的掌声如滚雷。显然,那些掌声不是为下面的表演,而是为谢模理独自完成的那段“路程”而鼓的掌。

然后,谢模理吹起了笛子。他吹的是《八月桂花遍地开》,他觉得他身上的那点儿什么通过那根笛子的几个孔传遍了棚寮,也传遍了整个王坪。他嘟了嘴往笛子那孔洞里吹着气,六根指头动着,好听的声音就跟流水一样流出来,溢满了周边的空间。谢模理吹笛子时,戏台下鸦雀无声,空中只响着笛音。

后来,就是掌声。再后来,谢模理感觉心上的一个闸门打开了,泪水哗哗地涌了出来。送潘婆上山时,谢模理怎么也哭不出泪来。如今,心上那闸门突然地就叫什么打开了,泪水止不住地流。

后来,万小坎和张乐生扯了谢模理说话。一个说:“神了神了,我听你吹笛子,还真是身上暖洋洋的,像在八月里了……”另一个说:“我真就闻到了桂花香哟,我真闻到了耶!”谢模理只笑笑,他想:“他们哄我开心哩,那我就认真地笑笑,让他们开心。”他真就笑了很久。

有三个川军俘虏决定不走了。

“跟你们说吧,我们说‘回家回家’,其实哪有家可回哟……我们三个都没家……”他们说。

“你们的这台戏让我们改主意了,改主意了,不回了,不回了!”他们说。

大多数人都难以理解。厨子唐发儿说:“怎么好好的就改主意了?”

徐敬乾说:“是剧社的功劳哩。”

唐发儿说:“演几场戏,唱几支歌,就让他们改主意了?真这样呀?”

徐敬乾说:“你问那几个川军兄弟……”想想,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他更正道:“现在,他们算是我们自家兄弟了……你问他们几个去!”

唐发儿没去问那几个男人,徐敬乾自己倒悄悄找到那三个人,问:“你们怎么就改主意了?”

三个人中有个高个儿,是陕南人,他个子高,声音也高,说:“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徐敬乾说:“怎么个感动呢?”

高个儿说:“那场戏让我们心里七上八下的,后来就翻江倒海,再后来就平静了。王太有说他不走了。回家?呔!哪有家哟!我们想想,是哟,都是没家的人。后来,我们三个就决定不走了!”

他们说到棚寮里当时的氛围,那就是个家呀,红的、绿的,笑脸、笑声,尤其是那个瘸腿娃儿的哭和笑……

徐敬乾说:“为什么模理娃儿的哭和笑让你们感动呢?”

那个叫王太有的说:“他哭是因为感动呀,他笑也是因为感动呀。他自己感动了,我们也被感动了嘛。”

徐敬乾说:“他为什么就那么感动呢?”

三个男人笑了:“模理娃儿是把这里当家哟,把大家当兄弟姐妹哟。这地方确实是个家呀!我们没家,我们不回了。我们也希望大家把我们当兄弟哟,我们今后是一家人……”

徐敬乾也感动了,他觉得鼻子那砣地方酸起来,他说:“当然当然,你们本来就是穷人,天下穷人都是兄弟。”

“谢谢!谢谢!”三个男人说。

“不过,按我们的规矩,你们不能留在王坪。”

“知道,知道。”三个男人说。

“山不转水转……”

“就是就是,山不转水转,都在红军的队伍里,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要见面。”他们说。

很快,王坪也响起那种凿石头的声音。

那声音是錾字队的男人们弄出来的。

錾字队的二十几个男人按照首长的指示,完成了红石崖的工程后,马不停蹄地就来了王坪。然后,他们的第一步工作是选料。彭石匠亲自带着几个有经验的石匠沿着王坪走了几遭。这一带不缺石头,走到哪儿都能看见大石横陈,石崖石峰也星罗棋布。但这一回,首长给的是“重要任务”,材料就非同寻常。首长说:“你们选好了,先让徐敬乾党代表看。我要有时间,我也会来看看。”石匠们知道首长说的“看看”就是验收,首长要的是“千年万年”, 他依然是那么个要求:千人万人都能看到,千年万年都能存在。这要求非同一般。首长说有“重要任务”,结果还是叫他们凿石头。后来,他们想,他们是石匠,不凿石头又做什么呢?不过,这回,他们不是錾字,而是建碑。

这料就要百里挑一。

经过一番周折,选了几十块好料,要再从其中挑出一块最好的石头。石匠们选了又选,说是“鸡蛋里挑骨头”夸张了点儿,但“石头里挑石头”是千真万确的。石头里若有石头粒儿,刻起字来就不清爽,有碍字形。这碑不是一般的碑,首长说“碑和标语一样,也是红军之‘魂’,是彪炳千秋的事”。

万小坎推开窗门,总觉得王坪和以往不一样。他和张乐生说起这事,张乐生也说有同样感受。他和谢模理说,谢模理也说:“是哦是哦,是不一样了。”

“那为什么不一样呢?”万小坎说。

三个娃儿想不出个所以然。

是秋天的缘故吧?所谓秋高气爽。万小坎想。

他们这么想也有道理。因为地势的缘由,王坪的秋天和别处的好像有点不同,王坪的秋更高,气更爽喔。王坪是个凹地,四面都是石峰,看去就像硕大的一口锅。天欲亮不亮的时候,“锅”里盛满“米汤”。当然不是真的米汤,那是雾。这时没什么风,是雾猖獗的时候。从地底、叶缝或者是溪潭里挤出来的雾,在这口“大锅”里荡来漾去。到拂晓时分,雾遁走了过半——也许没走,也许成了霜,感觉那些霜就是雾贴地凝固形成的。早起的阳光格外地耀眼,残留的那些雾立马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们发现那不关阳光的事,是阳光出现后,山里就起风了,风把雾给吹散了,但地上的霜是阳光给消融的。阳光出来,天地都暖和起来,“锅底”像有什么在烘着烤着哩。雾遁霜消,天地清朗通亮,山里的景色就完全呈现在人们面前了,像幅画。枫叶经霜,红的红,黄的黄,红黄掺杂。柿子树的叶已经掉光,粗细不一的秃枝上都悬了金黄的柿子,有鸟飞去啄食,在枝头上跳来跳去。田里的稻谷早就被收割了,一些草垛东一堆西一堆地横陈着。那些鸡少了束缚,在收割后的田里捡谷粒儿,很快就饱了食囊。一只公鸡飞到草垛的顶部,扯长了嗓子,冲了那个日头响亮地叫着。

季节是个原因,但肯定不是主要原因。

是因为战事停歇了些日子,王坪明显就与往常不一样了吗?万小坎他们想。

这么想,是有道理的。战事停歇,伤员就少了很多,没有那么忙碌,更没有了那种哀伤的阴冷氛围。各人紧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脸上更多了些红润和笑。时间有了,人轻松下来,吹笛拉琴唱歌的也就多了,剧社在抽空排练呀。秋一过就入冬了,入冬后的演出任务就重了。演戏就那么回事,多排多演就精益求精了。不管是万小坎那些男娃儿,还是凌照照那些妹娃儿,他们一听到笛声、琴声、唱歌声,就自动过来了。

厨子唐发儿觉着事儿怪。他说:“这些娃儿们怎么了?”

别人说:“怎么了嘛,不是好好的呀?”

唐发儿说:“先前有些事,他们拖拖拉拉的,蓝都米的号声响了,他们还有在床上起不来的。”

那人说:“你说这事呀,有过,是有过。不止一个两个,曾经被徐敬乾狠狠地训过,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后来起是起得来了,但脸上灰遢遢的。”

唐发儿说:“排戏就不要号催,也不要人喊,听到有个什么响动,他们就疯跑过来了。”

那人说:“是呀,想不通,想不通。”

晚上睡觉时,唐发儿还真想了一会儿。突然,他笑了。你个蠢人唐发儿哟,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娃儿们的天性是玩呀耍呀!医院里整天血糊邋遢的,抬头低头见着的十之七八都是伤兵伤号,缺胳膊少腿的。差不多每天都有死人,有时死的还不止一个两个。整天看见的不是伤病就是死亡,人怎么能快乐得起来?你想想,才这么大点年纪的一群娃儿,正是要乐儿耍儿的时候,整天待在这么个地方,他们脸上怎么会有阳光?琴声、歌声、跳舞、唱戏……那才是他们喜爱的事情,他们当然就像变了一个人。

这有什么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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