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说:“我们有些同志欢喜写长文章,但是没有什么内容,真是‘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现在是战争的时期,我们应该研究一下文章怎样寫得短些,写得精粹些。延安虽然还没有战争,但军队天天在前方打仗,后方也唤工作忙,文章太长了,有谁看呢?有些同志在前方也喜欢写长报告。他们辛辛苦苦地写了,送来了,其目的是要我们看的。可是怎么看呢?长而空不好,短而空就好吗?也不好。我们应当禁绝一切空话。但是主要的和首要的任务,是把那些又长又臭的懒婆娘的裹脚,赶快扔到垃圾桶里去。”
毛泽东说的长文之风,现在已是见怪不怪。一个不管什么活动的通知,也要“指导思想”“宗旨”“目的”“内容”“组织领导”等等,一段一段地套。好像长江大桥,前后引桥很长,而就是一步可跨的小河,也要修这么长的引桥。文风日下,文字日长。我们看毛泽东指挥三大战役的电文,最长的一篇《关于平津战役的作战方针》不过800字;党中央撤出延安、转战陕北这么大的事,只发了两个文件:一个指示,一个通知,加起来700多个字。他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拟的碑文:“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只有122个字,英雄不朽,文字不朽。
现在是和平时期,屁股后面没有枪声,我们就更喜欢喝着茶开会,摆开架子念报告,传达一个文件,动辄上万字。这在当年是不可想象的。真正有权威的上级机关或个人是从来无须多言的。只有无权威时才拉旗扯皮,虚张声势,才要长文。而文章一长,人们不读不看,等于没有写。明知无用为什么还要写、还要发呢?因为是公文,是权力文章,在滥用职权。而职权滥用的结果是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政治腐败。毛泽东说:“失去了人众(听公文、执行公文的人),失去了人心,就党亡政息。”历史从来如此。又长又空的文风是亡党毁政之兆,从来如此。魏晋的清谈,明清的八股就是例证。
文字写作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公文在修辞学上属于消极修辞,最讲平实,亦很枯燥,但毛泽东写公文也力求生动。他的审美追求无处不在,于鲜明、准确、实用之余,居然还有几分潇洒,这又见出他文人气质的一面。
一般来讲,公文写作要求明白、简洁,不一定求美,但是你不能折磨人。这就像吃饭,不一定是多么好的美味,但你不能总往饭里掺沙子,这谁受得了?作为最高领袖,毛泽东每天要看多少公文,你老折磨他,他也是要发脾气的。1958年9月2日,他批示《对北戴河会议工业类文件的意见》时震怒了:“我读了两遍,不大懂,读后脑中无印象。将一些观点凑合起来,聚沙成堆,缺乏逻辑,准确性、鲜明性都看不见,文字又不通顺,更无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之态……讲了一万次了,依然纹风不动,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玄冰之冻。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
在毛泽东眼里,公文要起调动情绪、统一思想、指导工作的作用。怎样才起作用?除内容外还靠语言的生动,靠美的感召。他说:“修改文件,字斟句酌,逻辑清楚,文字兴致勃勃,”使人看了“解决问题,百倍信心,千钧干劲,行动起来。”公文主要是说事、说理,但也不完全排斥形、情、典,用得好事半功倍。中国是个文章的国度,自古实行文官政治,先过科举再当官,到当上官时文章大都过关,所以许多公文亦是美文,传为佳话。李密的《陈情表》是一封写给皇上的拒绝当官的信;丘迟的《与陈伯之书》是一封两军阵前的劝降书;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是一份议政的奏折,都是长选不衰,留存于文学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