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祖
当财富像洪水一样涌入景德镇,这座小城近千年来形成的陶瓷生态便被迅速改变。往日的手工匠人,摇身变成了“大师”,而各种等级、门类的“大师”评选成为这里快速致富的捷径,不少人将大师头衔和银行卡号一并印在名片上。甚至,连“大师”头衔本身也成了一种商品。
十年前,景德镇在千年华诞时失去了“中国瓷都”的封号。十年后的今天,这个以瓷器闻名的城市,在大师泛滥、市场遇冷后,又将何去何从?
“大师”是块吸金石
没有一定的鉴赏水准,一般人很难判断一件瓷器的价值。因此,大师称号成为外行人简单、迅速衡量一件作品市场价值的最好参照。
目前,景德镇从事瓷画工作的有10万多人,其中不乏一大批身怀绝技的民间陶瓷艺人和陶瓷艺术工作者。大师的称号必定赋予这些陶瓷技艺者一种职业肯定和荣耀,但真正令他们对大师的称号趋之若鹜的,仍然是经济利益的驱动。
不同级别的大师作品价格差异巨大。在景德镇,通常将陶瓷作品以“件”为单位计价(一个瓶子按大小分100、150件不等),省高工职称艺术家的陶瓷作品,市场价为10至30元/件;如果作者是景德镇工艺美术大师和省工艺美术大师,则可以卖到50至100元/件;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创作的陶瓷作品,至少是以100元/件的价格起步,高的可达1000元/件。
这意味着国家级大师的一个作品,动辄就几十万元、上百万元。
“尽管同一级别的大师,其作品也相距甚远。例如,同是国家级大师,有的人作品可能只卖10万元,出类拔萃者之作品也许就高达数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但是不容否认的是,当省高工评上省级大师,其作品价格马上翻一番,再从省级大师评到国家级大师,价格又再翻一番,一年一个价。”某业内人士介绍。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景德鎮的陶瓷艺术事业正处于起步阶段,专业技术部门少,人才相对缺乏,有许多民间陶瓷艺人被选拔进入国家、省、市主办的陶瓷研究机构工作,他们相对学历低,社会地位也不高。
为了发展工艺美术事业,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才想到评选“工艺美术大师”这个方法,以此带动整个陶瓷行业的发展。第一届时,并不是叫“工艺美术大师”而是叫“工艺美术家”,第二届时,因为轻工部领导觉得名字不够响亮,才改叫“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
从1995年起,江西省政府开始大力推动大师评选,省级评选、市级评选层出不穷,这些以家庭作坊谋生的陶瓷艺人,一大部分成为了大师。
2013年5月,中国政府把延续了34年之久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选活动,交由民间组织性质的“中国轻工业联合会”评选,而不再是政府部门主办。“因为这个称号跟经济利益产生了复杂的连锁反应后,它所释放的巨大能量,不是靠一个部门,或者一个协会能够把握得好的。所有围绕大师评选的相关人员都能够通过评选的过程得到或多或少的好处。”景德镇青年艺术家李申盛,曾经多次撰文对大师评选进行抨击。
评选的浑水
“大师”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让景德镇变成一座了“大师横行”的城市,同时,也正经历着一个旁人难以理解的“评选时代”。显然,大师评选的标准,已经受到多方质疑。
一位曾经在陶院授课的老师告诉记者,早些时候,一个在建国瓷厂卖菜的花了5000元钱,也评上了省级大师。这些年,“大师”这一荣誉称号的行情已经水涨船高。在景德镇,圈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百万元买一个省级大师,千万元买一个国家级大师”。
“大师”两个字仿佛成为金字招牌。景德镇还流传着一句笑话,你在街上喊一句大师,10个人里有7个人都会回头。
正是因为价格上存在巨大差距,大量的创作者为名号所累,头衔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商业价值的符号,刺激市场及投资者的投机心理以及理所当然的高价追捧。
青年陶艺人曾建中(化名)和喻明福一起参加了某年的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评选,但他没能入选。因此,他做出来同规格的陶瓷作品,价格还不及喻明福作品的一半。
曾建中在接受采访时要求匿名。“我如果实名,那我在景德镇的陶瓷之路肯定就要结束了,这个圈子里的人,谁还敢接近我?‘大师’之名,恐怕只有在梦里实现了。”没有入选的曾建中说,除了在心理上有些失落,此外他还 “损失”了5万元的税金。他提到的“损失5万元税”,是指景德镇市在制定“第六届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评选规则时,要求每位参评者须提供一年内纳税5万元的凭证。
在陶瓷大世界里,曾建中自己的店面每个月只缴几百元的税,为了参加这次评选,他特意专门跑到税务部门缴了5万元税。他说,像他这样操作的人不在少数。“不是我们缴不起5万元税,而是感觉被挟持缴税一样”。曾建中说。
另一位陶瓷艺术家喻惠庭也表示,“‘大师’是一个荣誉,给评选设置纳税5万元的门槛,感觉就像是用钱买一样。”
陈也君在景德镇从事艺术陶瓷经纪人的工作已经有几十年,“江西省给景德镇的参评名额是50个,后来经过追加也只有65个名额。”陈也君说。由于评选名额远远少于报名人数,到了最终评审阶段,竞争就愈加激烈。
这个时候,市场就出现了一批评审中介人。曾建中告诉记者,他刚报名的时候,就有中介人通过朋友找到他,希望全权代理他的评审。对方要求他必须先期提供100万元或等值的陶瓷作品,如果成功跻身“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之列,这100万元或陶瓷作品则作为酬劳不予退还,若是失败,钱物如数退还。
不过,现在不少陶瓷艺人“变聪明了”,他们在决定找中介人的时候,要跟对方签合同,如果成功,陶瓷艺人支付给中介人100万元或等价陶瓷艺术品;若是不成功,则要求中介人除退还钱物外,还要赔偿20万元。
“江西工艺美术大师数年才评一届,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因此很多陶瓷艺人希望得到一个保障。”陈也君如是说。
谁在炒作大师
不可否认,大师作品的价格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级别的提高,升值空间巨大。这其中离不开大师本人、官方、经纪人、拍卖行的炒作抬升。
景德镇的一位省级大师,不断劝说记者购买他的瓷器。理由是,自己已经是省级大师了,未来上升为国家级大师的几率很大,到时候作品价格自然飙升。“买对了人的作品,就像押对了宝,价格涨得比房价快得多。”他介绍。
随便走进景德镇一家个人专卖的艺术瓷器店,都能在显眼的地方看到,墙壁上悬挂的自己与高级别领导或政要的合影。这样的谈资与荣誉,这不仅是为简历增色,更重要的是为自己的作品打开一条通往官场的大道。
事实上,不管是当作国礼或是被馆藏、还是用于参赛,艺术家都很难拿到与作品相匹配的报酬,但是一些中青年艺术家还是乐于将自己的作品送往各地。“看似没有卖钱,却是利用官方做了非常好的广告。哪个地方政府买了他的作品,就可以说某地领导喜欢他的东西。”
某大师告诉记者,自己将作品送给某地政府新楼之后,市领导很满意,该政府又下了一批订单要他的瓷器。“那是一笔大生意”。
还有一些大师则直接将触角伸向了艺术之外—先是以瓷器为媒介,建立一个官商密切互动的社交平台,继而以此为主业。
一位省级大师的弟弟告诉记者:“来我们这里也不一定非要买瓷器。可以先和大师交朋友。像我哥哥这个级别的大师在北京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到时候你们在北京需要疏通关系,我哥哥作为朋友自然可以帮忙活动。”
无论是自我炒作还是借托官方,都需要大师小有名望。在大师出名前,一部分有潜力的画师会被经纪人“包”起来,之后炒作成大师,投资人因此会更快地获取更多的回报。
所谓“包”,顾名思义,即是经纪人在一定时间段内用协定价格买下其所有作品。
然而,由于诉求不同,画师与经纪人之间却又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画师会把自己的最好作品藏起来,希望私自卖个好价钱。而经纪人为了能够有更大收益,往往不断压低作品价格。
“经常出现一个作品收益,经纪人和作者7:3开的比例。”陳也君介绍。因此不少年轻画师愿意被经纪人“包”,一旦有了一定名气,则迅速脱离经纪人的管制,很难有长时间的合作。更多人甚至说一声就解约,或者还有合约在身就把作品另外卖出的事情也常有发生。而大多数经纪人并无有效途径来保证合作关系的稳定,只能认栽。
此外,拍卖行的加入,也是炒作大师的一大推手。“时常有听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师作品拍出一个天价,实际上却是和拍卖行合作,自己托人买走了。”一位瓷器爱好者深谙其道,称自己从不购买这类大师的作品。
赵娜万能的记事本最近不管用了。她是景德镇艺术瓷器的经销商,也是资深的陶瓷收藏者。那个曾经被视作“万能”的本子里,详细记录了她认识的哪个领导喜欢哪位大师的瓷器等信息。过去,不管是求人办事的商人还是官员都喜欢通过她买瓷器。她也热心张罗,抽取一定油水的同时也结交了不少达官显贵。
如今,她却门庭冷落。背后的紫檀木架上,一排“大师的作品”已经多日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