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挽歌、都市“浮世绘”与辽阔的美意

2015-09-10 07:22曹霞
博览群书 2015年1期
关键词:浮世绘作家

曹霞

从2014年的发展状况来看,可以说文学正在走向一个多元共生、差异同存的时代。尽管生活依然喧嚣、浮华、躁动,但作家们却能够与之保持一定距离,致力于对中国问题的思考,对时代和社会的观察,并将之与个人的生存体验、美学经验和艺术想象相融合,创作出了既涵括乡土挽歌、历史叙事与当下现实,又不乏深刻的精神追问和隽永美意的作品。

从近年的创作来看,随着城市文明的日益成熟和乡土社会的巨大变迁,曾经在中国20世纪文学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乡土文学的身影正在逐渐淡出。这不仅指此类题材在数量上的急剧减少,而且是指相当擅长乡土叙事的作家面临溃败的乡村时,他们的经验在流失、在失效,“乡村乌托邦”化作了无尽的悲吟和挽歌。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以唱丧歌的歌师见证记录了陕南乡村百年来的历史、人伦和风土变化。歌师这一通人世神冥的职业为小说增添了深邃黑暗的密度,《山海经》的嵌入则与百年乡村的发展互相映现,缭绕成了古老大地上的悲歌。关仁山的《日头》是其“中国农民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小说以十二律为结构,以敲钟人老轸头的视角和家庭命运的变化,展开日头村金家、权家子孙围绕土地和矿产资源的斗争,辅之以魁星阁建设之曲折和毛嘎子对苦难人生的俯视,交织成悲凉哀婉又不乏宿命感的乡土挽歌。孙惠芬的《后上塘书》、肖江虹的《悬棺》关注乡土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衰败,生活在乡村和峭壁上的人们被迫搬离,身体与灵魂永远无法回归故里。它们所展现的微观史,正是当下中国乡村共同面临的被“现代”、被污染、被损毁和被掠夺的共同命运。

与乡土题材紧密联系的还有农民工或其子女进城后的生存问题、教育问题、留守问题等,这也是中国城镇化进程必然产生的重重矛盾。陈应松的《喊树》中,城里儿子的结婚需求毁灭了树的生命,伐树的老父亲患上喉疾,如遭天谴,因为治病的药就在老树上。艾玛的《远大的前程》塑造了一个受尽生活折磨、在儿子进城后孤独无助的母亲形象,宗利华的《目光穿透荒原》中,村民都进城了,村庄变成了荒原。余一鸣的《种桃种李种春风》和季栋梁的《教育诗》以农民工子女入学难为题材。这是城市生活对照下的“乡土挽歌”。作家在关注农民工问题时,也揭开了诸多社会潜规则的痛楚与隐患。

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历史”仍然占据了相当分量,作家的讲述和推演带有强烈的性别视野与个人色彩。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张翎的《阵痛》、池莉的《爱恨情仇》、万方的《女人梨香》在跨度广阔的时代背景下讲述女性的悲情故事与孤绝命运。叶兆言的《很久以来》和叶弥的《风流图卷》通过女主人公的成长和爱情展现“文革”,意在为那些消失的人立碑画像,以人性的丰盈对抗“革命”的变幻莫测。同样是写“文革”,王松的新知青小说《天眼》描写黄天病以未卜先知的天眼异能进行诈骗,锒铛入狱。“历史”在这里更多遵循的是人性之恶而非理性走向。

即使是写“非常”年代,写抗日战争,作家表现出来的也不是单向度的批判倾向,而是更为复杂的关于人和时代的思考。马金莲的《口唤》以大饥荒时代为背景,饥饿的记忆、温暖的拯救、虔诚的感恩与艰难时世中的情谊共同留存下来。王秀梅的《虚构的卷宗》从父亲的血统写起。祖母去日本军队寻找丈夫,被日本人强奸,怀上身孕。作家以现代叙事的多角度多时空交错展现那段充满屈辱、血腥和浓烈爱恨的历史,以及“英雄”后代对家族历史的复杂心态。走走的《失踪》以“寻找”为主题,通过林森寻找储安平的故事,呈现出精神的扭曲、政治的变幻和人性的“变形记”。

值得注意的是,70后、80后都对历史题材有所关注。他们将自己的成长与并不遥远的过去相联系——徐则臣的《耶路撒冷》、路内的《天使坠落在哪里》、吕魁的《把那个故事再讲一遍》将少年的成长史与邓小平南巡、金融危机、“非典”等事件相融合,既是中国30年多来的“发展史”,也是“一个人的编年史”。笛安以明朝万历年为背景创作了《南方有令秧》。小说的价值观念、人物衣饰均有史实真实性,语言、叙述和人物性情又保持着作家的个人色彩。这表明,一向被垢病为缺乏“历史意识”的作家们有能力讲述历史,并且逐渐形成了属于一代人的历史叙事风格。

与乡土叙事和历史叙事形成空间与时间对照的,是作家对当下新经验的处理,对都市世情伦理、浮生万象的书写。刘心武的《飘窗》以巧妙又颇具现代感的视角观察都市生活,通过对黑社会老大、保镖、小姐、知识分子、“革命者”、上访者等众生的描述,以及对高贵/卑贱、情感/权欲、无知/知识等多重故事的叠合编结,刻画出一个繁华表层下涌动着复杂关系和万千气象的“小江湖”。

城市的生存压力和孤独体验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题材,能否看到这些,提取出它们的悖谬性与残酷性,取决于一个作家是否有能力有勇气对现实发言。宁肯的《三个三重奏》中,酒厂老板的隐匿与逃亡、高官的被审讯都有着强烈的现实对映。方方《惟妙惟肖的爱情》的主线是“读书永乐派”和“读书臭屁派”的“战争”,陈应松《跳桥记》叙述公胡子在下岗之后遭遇到财物被骗、与妻子离婚等不幸事件,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的主人公一心留在城市努力营生,只想活得有点人样,最后却获罪入狱,田耳的《鸽子血》通过“处女膜”事件涉及少女被迫卖淫的故事,王十月的《人罪》和阿丁的《死党》以夏俊峰事件为蓝本,在小贩和城管的对峙以及罪恶/赎罪的转换中揭开了城市生活的阴郁与苦难。

在情爱叙事方面,城市犹如打开的潘多拉的盒子,有着欲望、金钱、交易与权势的多重博弈。邓一光的《深圳蓝》、尤凤伟的《鸭舌帽》、乔叶的《鲈鱼的理由》、孙频的《海棠之夜》、黄咏梅的《走甜》、哲贵的《契约》、吴君的《天鹅堡》、郑小驴的《赞美诗》等展现了种种情感形态:恩爱的假夫妻、分居两地的真爱人、揭开乏味婚姻真相的女性、已婚男女的小暧昧、财富诱惑下的婚姻与出轨。诸如此类,直接指向现代人在感情与生存之间的游移和迷失。

作家们并没有停滞于对城市外部事件的描述,而是深入到现代人的生活肌理,企望通过对“病理”的分析及其酿就的意外事件展现城市的孤独、陌生与隔离。盛可以《弥留之际》中的刘一心患上飞蚊症,这让主人公可以理直气壮地打别人耳光,张学东《药食者》中的主人公对药的依赖危及家庭和婚姻。弋舟的《所有路的尽头》中,由理想时代逶迤而来的精神重负转嫁到“弱阳性男人”邢志平的身上,先是弄坏了他的肺,接着弄漏了他的胃,最后干脆向他的乳房下手了。别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患乳腺癌自杀的,实则是这个男人在深入骨髓的内省和孤独中毁灭了自己。

不止是要展现“病理”,还要剖析并追问“病灶”自何而来,又有何种精神可以与之对抗。刘醒龙的《蟠虺》讲述了对曾侯乙尊盘的寻宝、夺宝和还宝过程,勾连出既有正义也有邪恶的知识分子群像、为名利驱使的官场生态和盗亦有道的民间伦理,“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人性之高贵终将战胜贪婪,化解痛苦与无望。古老淳朴的人伦亲情和人性的暖意同样可以抵御艰难世事。毕飞宇的《虚拟》以中学校长的隐痛贯穿文本,那份虚拟的辉煌的奔丧名单化解了父子之间的芥蒂。张楚的《野象小姐》中,在病房工作的护工野象小姐也很不幸,她有个脑瘫儿、收入不稳定,却将生活过得有情有义、热气腾腾。叶广芩的《太阳宫》、蒋一谈的《在酒楼上》、文珍的《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张忌的《素人》、旧海棠的《万家灯火》等通过“浮世绘”的刻画,既让我们看到了都市光鲜外表下的痛楚与悲剧,也为我们提供了拯救与精神生活的可能。

作家们对于叙事革新依然抱有强烈的热情,“寓言性”成为作家表达的有效方式,因其丰富内涵可以概括我们时代的希翼与“病症”。叶弥的《有一种人生叫与世隔绝》、蔡东的《我们的塔希提》均有理想生活的象征物,对应着现代人的精神困境。鲁敏《万有引力》的故事有着“多米诺骨牌”效应,罗伟章的《门票》由元叙事结构起双重镜像,朱山坡的《王孝廉的第六种死法》充满博尔赫斯式的玄秘气息,表明作家们在提取时代的故事元素时,并未放弃文学形式的实验。

除了传统文学期刊上发表的文学作品外,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拥有了巨大的市场。2014年7月11日到12日,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联合人民日报社文艺部、光明日报社文艺部共同举办“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人民文学》等期刊也设置专栏发表网络文学作品。这表明时代再也无法忽略网络文学的影响。如何树立网络文学的批评标准和价值评价体系、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如何互相汲取营养、如何使网络文学成为中国文化软实力与原创力的有效内容等成为亟需解决的问题。

对于诗歌来说,2014年引发最大反响的事件当属鲁迅文学奖。周啸天的古体诗词选《将进酒》获得诗歌奖,某些诗句在网上流传,被指如“打油诗”,创作水平遭到质疑,连带评委和奖项的程序、水平和真实性都受到批评。不过,从诗歌创作状况来看,这一事件只是在网络和媒体上持续发酵,并未对诗歌界产生重要影响。

活跃在诗歌写作前沿的有成名已久的老诗人,也有近年引发关注的中青年诗人。他们从日常经验里提取诗的元素,执着于诗歌语言的创新和意象的美学凝练。西川的《潘家园旧货市场玄思录》《醒在南京》加入了粗糙的“非诗”,形成了庞杂混沌的诗风。臧棣发表了“丛书”和“协会”系列短诗,组诗《潜水史和预防针》以智性的语言关注生活细节,使之具有了抽象意味。对于内心的书写和公共生活的观察使诗歌更具广阔气象。朵渔的诗歌《绿天使》《听巴赫,突然下起了雨》《这世界怎么了》彰显了他一以贯之的内心的倾听与追问。侯马的《存在》《有一个人他自己还记不记得他是谁》保留了犀利与深邃,并融入了对个体存在感、集体无意识和意识形态的书写。安琪的《相约》、沈浩波的《月圆之夜》、路也的《城南哀歌》、江非的《每年的这一天》、杜涯的《第二年》在对生命流程、内心景致与世间“异象”的描述里展开了诗人丰富敏锐的感受。

在诗人笔下,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打上了主体心灵的印记。在事物与词语的回声中,静默如谜的“物”绽开着神性的召唤与光芒。于坚的《域外集》、吕德安的《在埃及》、蓝蓝的《希腊变奏曲》以世界各地的游历或经验为主题,将域外的风物、景致、境遇内化为对自我与生命存在的本真思考,柏桦的《疯狂的石榴树》有着迷幻神奇的一面,吉狄马加的《我,雪豹……》以雪豹的孤独坚忍连结起了人类的精神与情感。李轻松的《万物生》、娜夜的《倾听之手》、灯灯的《向低音致敬》、马新朝的《中原诗志》和寒烟、叶丽隽、杜绿绿、杨庆祥、杨方等人的诗呈现出现实生活场景与个人心灵和命运之间的契合,用语言、敏锐与想象道出了我们时代的“秘密”。

从诗歌出版物来看,有杨炼汇集了代表作、新作和译诗的《饕餮之问》、王家新集合了译诗精华的《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商震的首部诗集《无序排队》。陈先发的《黑池坝笔记》“难以归类”,是诗人近20年来涉及诗学、哲学、语言学的“诗歌语录”。湘籍广东诗人东荡子去世后,余丛编有《东荡子的诗》,使人们再一次看到诗人的理想主义情怀以及对光明和真相的呈现。10月31日凌晨,陈超自杀,震动文坛,他的诗歌和诗学论著再次受到人们关注。也许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诗作就是他留给世界最好的忆念。

长江诗歌出版中心自2012年成立以来,已成为重要的诗歌出版机构,2014年出版了《中国新诗百年大典》、荣荣《时间之伤》、李少君《自然集》、余怒《主与客》、陈陟云《月光下海浪的火焰》、大解《个人史》等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天星诗库”主打“60后”“70后”实力派诗人的诗作。2014年出版有雷平阳的《出云南记》、吕约的《回到呼吸》、轩辕轼轲的《在人间观雨》。诗人们写故土情热、性别经验、时代之痛,他们从自己的生活中捕捉现实物象和日常细节美感,使诗歌成为我们重返生命源头与体验生存艰辛和秘密的重要路径。

“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奖”于2014年6月18日在海口举行,奖项所提倡的“精神性、介入性、当下性、发现性、自由性”如今已经得到深入和确立。从2014年度散文的发表状况来看,作家更关注自己生活的实有世界,他们将爱情与亲情融入生活片断,不断触及日渐蒙尘的灵魂。张承志的《海上的棋盘》、周晓枫的《海南,海南》、鲍尔吉·原野的《草的汗香》《在落下巴旦木花瓣的土地上》在“物”中写出了生命的柔韧与广阔,梁鸿的《云下吴镇》以一系列的人物和故事展现小镇的民间世相和生命形态,汗漫的《妇科病区,或一种艺术》写爱人住院的经历,有与死神交锋的惊心动魄,也有朴素至深的感人力量。《黄河文学》开设“中国当代知名散文家新作展”专栏,刊发知名散文家与实力散文家的新作,发表了耿占春的《沙上的卜辞——来自噪声的写作》、周涛的《初雪·冬日阳光》、陈忠实的《神秘神圣的文学圣地》、陈世旭的《时间之上》等。它们涉及阅读札记、人物印象、乡村风物和城市体验,以柔软、包容和辽阔之美呈现出现代心灵的丰富和复杂。《天涯》的“70后:经验与时代”“80后:经验与时代”小辑收入了黄灯的《破碎的图景:时代巨轮下的卑微叙事》、蒋蓝的《箍桶匠的苦难美学》等文章,他们提供的是更具理性、经验性和个人性的写作。

从散文出版物来看,沈苇的《新疆词典》(增订版)用人文、历史、地理、动植物等名词重构一个“新疆”,既有超文本的文体实验,又展现了独特地域的诗意,《文学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载过部分章节。陈丹燕的《我的旅行哲学》是“行走时代·陈丹燕旅行文学书系”的首发本,融合了旅行与文学之美。东方出版社的“当代散文名家丛书”出版了张炜《古镇随想》、筱敏《涉过忘川》、张锐锋《复仇的讲述》、庞培《生命呼吸》、黄一鸾《寄至何方》等。在这些作品中,作家们通过对乡村印象、现实世界和城市生命体验的书写,敞开了隐秘丰富而具有思辨和精神色彩的心灵空间。

文学评论家孟繁华指出,乡村文明正在溃败,与此同时都市新文明正在“迅速崛起”。这也意味着当代作家将普遍面临这样的问题:如何深入当下现实,将乡村现代性进程与都市生活转化为叙事资源,写出现代都市形态转换和挪移过程中的生活的复杂性以及人性的微波细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作家们提供的城市经验与形态虽然还未达至成熟成型,但相当多作家正着力于建构与城市生活同向、为宏伟巨变的时代谱画肖像的创作路径,这使当下文学创作充满了面向未来的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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