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荒开宗明义地说,他对聊“超马”的技术性细节、比赛经过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感兴趣“超马”背后的动机和心理。“一群人,没有任何实质性奖励,一天跑上100公里,很明显已经远远脱离了健身的目标。他们到底为什么?”
听起来很神秘。但老荒思考这个问题太久,他有自己的一套答案。在老荒看来,“超马”狂热分子中的核心群体,是一群35-45岁,有家有口的中产阶级。这个词最近被用俗了,于是老荒切换到一个更大的频道上补充道:“这批人基本上和中国的改革开放同龄,他们建立了职业的概念,算得上是中国的第一代白领。”现在这些人进入了人生的中年,一方面完成了基本的原始积累,一方面曾经的梦和欲望都在泄气,他们有着比任何阶层都强的自我实现的需要。
老荒是一名售前工程师。关于工作他不愿多谈,总之已不在激情期。在迷上跑步之前,他是山地自行车的爱好者。但老荒很快发现跑步更符合他“内心的需要”,原因很实际:除了职业比赛,民间自行车界几乎没有赛事。而参加跑步比赛,从50公里、100公里到168、330公里,清晰的阶梯印证着跑者的进步,在自行车领域没有办法这样计算。
老荒迷恋“超马”运动所要求人的投入;在这80公里、20小时里,你全力以赴,它就是你的,你就能达成心愿。“对,我设定一个目标,我为了一目标去努力,两天之内尝尽酸甜苦辣。”如果能将人生也拆分成这样小型的、接连不断的迷你任务会如何?这会让我们那因为漫长而看起来松松垮垮的人生变得紧绷,从而诱惑那些疲惫的人重新投入么?
但这也是幻觉。老荒曾经觉得,爱“超马”和爱电视剧,爱扎金花,爱打麻将当然不一样。它们有意义么?能升华么?能证明自己么?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完成了TNF50公里,接着是港百,然后是168公里环富士山越野跑。在那个“幻觉”的体系里,跑完168公里的他显然比50公里时的他更好,更强,更自信。在这个幻觉膨胀到最大的时候,他来到了采尔马特—站在了巨人之旅330公里的起跑线上。他是带着一些危机和困惑来的,他认为如果他能克服软弱,战胜自我,完成这巨人般的330公里,他会变得清晰、勇敢,能够做出选择。
他如常地跑到了293公里,疲惫,痛苦,但可以忍受。关门时间是第二天下午4点,以他现在的速度,他估计提前六小时就可以完赛。但这时候他跌了一跤,看起来只是轻轻一摔,但他很快发现他爬不起来了,他的腿就这样,几乎是莫名其妙地断了。山区的夜晚一片漆黑,直升飞机上不来,他坐在黑暗中等待救援的人花三个小时找到他,此时他已经放弃了再去想之前五天五夜他在未合眼的奔跑中试图解出绝对真理的那个问题。
他有时候会想这是命运吗?330公里的旅程,他完成了290公里。还差30公里他就能得到天启、证明自己。还是说从头到尾就错了,跑330公里意味着什么?除了意味你跑了330公里外不意味任何东西。试图从一场比赛中对生活管中窥豹、试图把一种运动逻辑升华为人生哲学、试图通过幻觉的指引解决麻烦,老荒觉得,都是错的,大错特错。
“我们向跑步要得太多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