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欲与美国争夺反恐话语权

林海虹 田文林

2015年9月30日以来，俄罗斯对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目标持续发动空袭，这也是冷战结束以来俄首次在原苏联领土外展开重大军事行动，此举打破了美国长期独霸中东的局面，产生多重积极效果，但潜在风险也不容低估。

俄罗斯出兵的积极效果

冷战结束以来，美国长期主导中东事务，尤其是垄断了使用武力的“专利”。近年来，美国在中东软硬实力受损严重，主导中东事务的能力明显下降，加之奥巴马急于战略东移，在中东战略收缩加快，企图以低成本维系在中东的主导权。在这种背景下，俄罗斯在中东转守为攻，近年与埃及、伊拉克、叙利亚乃至沙特、以色列等国关系都在不断加强。当前俄军事介入叙利亚问题，乃是俄在中东挤压美国影响力的最新信号。总体看，俄罗斯此次军事行动，直接打破了美国长期独霸中东的局面，产生多重积极效果。

一、俄罗斯地区影响力极大提升

2014年6月“伊斯兰国”（IS）兴起后，美国组建国际反恐联盟，承担起打击“伊斯兰国”的重任。但出于种种考虑，美国对打击IS始终“出工不出力”，无论打击规模还是打击强度均很有限。据报道，在过去13个月时间中，美国共出动战机2642架次，日均出动量仅7架次，这种打击强度虽使“伊斯兰国”损失过万，但该组织又招募1.6万人加入，兵力规模始终维持在4万人左右。根据西方和阿拉伯媒体报道，叙、伊境内的“伊斯兰国”武装人员已经从2014年近3万人，发展到目前约5万人。还有叙利亚分析人士称，仅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武装人员就达5万人。“表面上，美国正在与IS进行战斗，这主要是因为其进入伊拉克。美国并不在乎IS在叙利亚活动。美国仍允许土耳其开放边境，以便为IS提供人员和物资。美国还允许IS以及‘基地’组织等极端组织获得武器（包括反坦克武器），由此使美国日渐失去对局势的控制”。[1]俄外长拉夫罗夫公开指出，美国只是“假装”空袭IS，实际上是在变相支持叙反政府武装和IS以反对巴沙尔。因此，指望美国领导的国际反恐联盟剿灭“伊斯兰国”，根本是不可能的。与此同时，美国通过援助与培训叙反对派、利用极端势力消耗巴沙尔政权的策略也宣告失败。此前，美国花费5亿美元，打算培训5000名反政府军以推翻阿萨德政权，但目前只剩下四、五名士兵在战斗。美国防部2015年9月25日承认，美军训练的叙反对派武装，在进入叙境内后将四分之一的美军装备交给“基地”组织叙利亚分支。美国支持叙反对派武装的努力几乎彻底失败。

在这种情况下，越来越多的阿拉伯国家开始质疑美国在中东的反恐策略。许多人认为，美国在中东的真正目的不是打击IS，而是在中东制造可控的混乱，以实现其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目标。[2]愿意跟着美国跑的阿拉伯国家越来越少。据《纽约时报》2015年11月8日报道，美国主导的空袭基本上成了“孤军奋战”，其阿拉伯盟友已“悄悄地撇下了美军”：巴林2015年2月就停止对叙利亚IS 据点空袭，此外，阿联酋、约旦、沙特等分别在3月、8月、9月停止执行空袭任务，只有卡塔尔战机仍在叙利亚巡航，但作用有限。

而俄罗斯军事介入叙利亚却是“真刀真枪”地反恐。俄罗斯还与伊朗、伊拉克、叙利亚等什叶派国家组成情报分享中心；在独联体国家间加强反恐合作；分别与土耳其、沙特、以色列、伊朗、伊拉克、埃及等就叙利亚问题协调立场。俄罗斯这些举措赢得极大好评，普京在国内的支持率节节攀升。俄罗斯的军事行动同样得到伊拉克、伊朗、埃及、阿尔及利亚等中东国家的广泛支持。叙利亚民间也掀起“捧俄”热潮，市场上带有俄罗斯元素的商品成为热销品，社交网络上关于普京的漫画受到网友点赞和转发。就连“叙利亚自由军”前发言人法赫德·马斯里也在10月8日称，“叙利亚自由军”愿与俄高层接触，希望俄军空袭范围从“伊斯兰国”扩大至穆兄会支持者的阵地。在伊拉克，包括总理阿巴迪在内的许多什叶派政治家呼吁，既然美国反恐政策已经失败，伊拉克应该借助俄罗斯之力打击IS。10月13日，伊拉克国防部长欧拜迪在接待俄方军事官员时，探讨了俄罗斯武装、训练伊安全部队打击IS事宜。[3]即便部分相对亲美的阿拉伯国家，如阿联酋、埃及、约旦等国也乐见俄在叙利亚展开军事行动。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极大提升，美国在中东的形象则相形见绌。

二、有效分化了美欧反恐同盟

俄罗斯军事介入叙利亚之际，欧洲正面临二战以来最大的难民潮。这些难民绝大部分来自战乱不断的西亚北非，其中80%难民来自叙利亚。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向经济相对繁荣的欧洲大陆，使欧盟国家焦头烂额。追根溯源，欧洲难民潮源于西亚北非动荡，而这些国家之所以陷入战乱，又与包括欧盟在内的西方国家推行的颠覆性政策有关。此前，欧洲国家推行既反对“伊斯兰国”，又反对巴沙尔的“双不”政策，但目前这种政策明显失败。痛定思痛，欧洲国家要想从源头堵住难民潮，开始重新反思对叙政策，朝着“劝谈促和”、反对美国强行干预他国内政的方向转变。

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客观上加速了美欧之间的立场分化。俄大规模在叙展开军事行动前，普京就开始对欧盟发动“攻心战”，称难民潮是欧洲国家在中东和北非错误政策的“必然结果”，正是由于欧洲国家外交政策“对美国亦步亦趋”，最终才自食其果。而俄罗斯9月底开始的军事行动，实际是进一步引导叙利亚局势朝着维护巴沙尔政府、优先打击“伊斯兰国”的方向发展，同时引导欧洲国家与美国拉开距离，分化瓦解美国领导的倒叙联盟。

在这种外交和军事的攻势下，欧洲立场加快松动。法国民族阵线的让·玛丽·勒庞、英国独立党党魁奈吉尔·法拉奇以至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先后表达了愿与普京合作解决叙利亚问题。法国一名领导人认为：“巴沙尔或者普京都将不会像圣战分子那样派遣人员前往法国制造袭击。从欧洲安全角度考虑，‘伊斯兰国’代表着更大的危险。无论我们是否高兴，我们将不得不同叙利亚政权打交道。而我们在没有普京的前提下是无法解决叙利亚或者乌克兰问题的。”[4]尤其2015年11月13日法国巴黎发生数百人伤亡的恐袭事件后，法国明显加大了对IS的打击力度，在反恐问题上开始更多与俄罗斯协调立场，俨然成为俄罗斯的反恐盟友。相比之下，在反恐问题上，欧盟国家与美国则开始相对疏远。

三、打乱了美国“战略东移”的既定部署

自2009年奥巴马上台以来，美国奉行“战略再平衡”政策，实际就是将战略重心从中东转向亚太，目的显然是为了防范和遏制中国崛起。特别是2015年3月，美国外交学会发表的《修改美国对华大战略》，认为中国将是美国最重要的竞争者，因此有必要对中国日益强大的实力做出更加连贯的反应，以平衡中国实力的扩大而不是继续协助它崛起。[5]2015年以来，美国在南海地区的军事挑衅言行明显增多。这与美国对待古巴、缅甸、伊朗等国的“和颜悦色”形成鲜明对比。与此同时，美国还将俄罗斯视为主要战略对手。围绕反导、车臣、中亚“颜色革命”、斯诺登事件等问题，美国与俄罗斯已经持续较量多年。尤其2013年底乌克兰危机爆发后，美俄矛盾更趋白热化。2014年9月，奥巴马在联大会发言时，将俄罗斯、“伊斯兰国”及埃博拉疫情并称为当今世界和平面临的三大威胁。美新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约瑟夫·邓福德在任命听证会上称，俄罗斯是会对美国构成存亡威胁的国家，俄对美国国家安全的威胁大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中俄这两个潜在对手中，美国决策者至今仍未想清楚到底该先对付哪个。

总体来看，奥巴马政府始终将“战略东移”置于首位，这意味着美国实际把中国视为首要战略对手和心腹之患。而这次俄罗斯在叙利亚高调展开军事行动，迫使美国必须做出相应反应，由此使美国面临“重返中东，还是战略东移”，“先解决俄罗斯，还是先解决中国”等战略困扰。10月27日，美国国防部长卡特宣布，美国正考虑在叙利亚和伊拉克采取“地面直接行动”，以更好打击“伊斯兰国”。10月30日，美国宣布派遣50名特种部队进入叙利亚北部，担任当地温和反政府武装的军事顾问和培训人员，这也是美国首次在叙利亚派遣地面部队。这与2013年9月奥巴马宣称的“不会向叙利亚派遣地面部队”的承诺截然相反。可以肯定的是，俄罗斯在中东折腾得动作越大，美国“战略东移”的既定战略受到的干扰就越大。

潜在风险不容低估

凡事总有两面性。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从短期看，固然是“叫好又叫座”，但从长远看，这种做法的风险和挑战也相当大。

一、加重了俄罗斯的经济负担

在某种意义上，打仗就是烧钱。俄罗斯在叙利亚展开军事行动，正值俄经济日趋恶化之际。受油价下跌、欧美制裁等因素影响，当前俄罗斯经济非常不景气。一是经济增长持续下降。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估计，俄2013年经济增长率为1.6%，2014年为0.2%。2015年第一季度下降2.2%。据俄国有开发银行计算，第二季度将下降4.7%。二是资本外逃加剧。2014年，俄外流净资本达1340亿美元（世行估计1500亿美元），国际三大评级机构相继下调俄主权债务信用等级。从2014 年7 月到2015 年1 月，卢布对美元汇率下跌近五成。2015 年以来，由于国际金融市场动荡，欧美对俄经济制裁未放松，俄资本外逃、汇率贬值等仍将持续；三是财政和外汇收入大幅减少。2014年以来，国际油价跌幅超过50%。而俄罗斯出口约70%是油气，油气收入占俄财政收入一半，全球油价每减去1美元，俄预算收入就损失约20亿美元。俄财政部长西卢阿诺夫表示，油价下跌每年给俄造成损失高达1000亿美元。由此造成俄财政紧张，入不敷出。在此背景下，俄贸然在叙利亚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使本就孱弱的俄罗斯经济更加雪上加霜。俄罗斯在叙利亚空袭的军事消耗尽管低于美国，但总量相当可观。据英国《简氏防务周刊》估算，俄空袭行动每天大约花费400万美元。根据俄罗斯媒体《商业咨询日报》计算，俄军在叙利亚军事行动每日至少耗资250万美元。照目前军事行动速度，到年底俄军事开支将达到180亿卢布（约合2.8亿美元）。沉重的经济负担，决定了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只能是速决战，而不可能是持久战。

二、俄罗斯面临的恐怖威胁增大

“伊斯兰国”等极端势力本质上是一种非传统威胁，而且该组织的产生有着深刻的地缘政治、社会经济和意识形态根源。它是中东深刻危机和当前地缘秩序失控的产物。就此而言，指望通过军事手段彻底将其剿灭根本不可能。当年美国在实力最鼎盛时期，在中东进行了长达十年的“反恐战争”，最终结果是“越反越恐”，而自己的软硬实力皆受损严重。尽管当前俄罗斯在叙军事行动与当年美国发动“反恐战争”不能类比，但可以肯定，俄仅靠军事打击无法彻底剿灭“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相反，高调军事打击反使俄罗斯面临恐怖袭击的威胁大增。2015年10月12日，“基地”组织叙利亚分支“支持阵线”头目朱拉尼在录音中，公开鼓动支持者袭击俄罗斯目标，以报复俄在叙空袭、支持巴沙尔政权。“穆斯林运动”呼吁对俄发动伊斯兰圣战；“支持阵线”则悬赏100万叙镑（约合5300美元）绑架一名俄罗斯士兵。素来不睦的“基地”组织与“伊斯兰国”开始由此走近。2015年9月，“基地”头目扎瓦赫里还指责“伊斯兰国”头目巴格达迪不合法，但俄空袭叙利亚后，扎瓦赫里11月初发布录音呼吁，“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的支持者要团结一致，共同应对来自西方国家与俄罗斯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对他们构成的威胁。近期，俄罗斯面临的恐怖威胁明显增加。10月12日，俄罗斯驻叙利亚使馆遭受迫击炮袭击；10月31日，一架俄罗斯客机在埃及坠毁，机上224人全部遇难，这是俄罗斯航空史上最大一场空难，“伊斯兰国”已宣布对此负责。2015年11月13日巴黎枪击案发生后，“伊斯兰国”通过视频发出警告，为报复出兵叙利亚，将很快血洗俄罗斯。可以预见，俄将持续面临这种恐怖威胁。

三、美俄正面对抗的风险明显增加

美俄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总体目标大相径庭，甚至针锋相对。美国政策优先重点是推翻巴沙尔政府，其次才是打击“伊斯兰国”，甚至有意借“伊斯兰国”之手消耗叙政府军实力，因此美国领导的反恐联盟“出工不出力”；俄罗斯立场则恰恰相反，其一直优先力保巴沙尔政府，并将叙政府军作为打击“伊斯兰国”的重点依靠力量。当前俄罗斯军事介入叙利亚，重点就是力挺巴沙尔，因而客观上阻断了美国在叙利亚的政策路线和实施方案。据报道，俄罗斯首先打击的是阿勒颇附近及叙西部的反政府武装，而这些力量正是美国及其盟友倾力支持的对象。这意味着美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也将随之丧失，并迫使美国在叙利亚问题上跟着俄罗斯的节拍走。对此，美国绝不会轻易接受。奥巴马公开称，俄力挺巴沙尔的政策“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美国不仅拒绝与俄罗斯共享在叙利亚的军事情报，还拒绝了俄罗斯派团赴美共商叙利亚事宜的提议。此外，为争夺在叙利亚问题上的主导权，美国还宣称将向叙反对派提供更多武器，帮助他们攻打IS武装分子。美国暗示，在放弃耗资5 亿美元培训叙叛军项目后，美国并不打算叫停另一个项目，即2013年启动的用反坦克系统装备反对派的项目。“叙利亚自由军”战地指挥官称，他们借助美制BGM-71“陶”式反坦克导弹摧毁了政府军大量装备的俄制装甲设备。

在外交领域，美国处处与俄罗斯作梗。一是防止伊拉克被俄罗斯“拉走”，美参联会主席约瑟夫·邓福德10月20日突访伊拉克，要求阿巴迪总理既不要从俄获取军事援助，也不要邀请俄罗斯打击境内“伊斯兰国”。二是让海湾国家暗中阻挠。此前，美国曾劝阻海湾国家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肩扛式导弹，以免落到极端分子之手，击落阿拉伯或西方战机。但俄开始在叙空袭后，叙反政府武装获得肩扛式导弹的可能性增大。三是反对俄提出的政治解决叙利亚方案。2015年10月23日和30日，有关各方在维也纳两次举行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国际会议，但由于美俄在叙利亚问题上立场分歧明显，会谈未达成实质性成果。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在美国怂恿下，土耳其不仅称俄在叙军事行动是“严重错误”，还频频指责俄军机入侵土耳其领空。2015年11月24日，土耳其以此为由，公然将一架苏24战机击落。该事件使俄罗斯与土耳其及其背后的北约面临正面对抗的风险。当前，俄罗斯陷入两难处境：如果不对土耳其进行强有力的军事报复，此前俄罗斯在中东积累的超高影响力将明显下降，并且“伊斯兰国”与土耳其等地区国家暗中的经济联系仍将继续，反恐将难以根本奏效；如果对土耳其进行大规模报复，则可能“小不忍而乱大谋”。对俄罗斯而言，乌克兰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叙利亚反恐又如火如荼，如果再与土耳其正面冲突，开辟“第三战场”，将面临四面出击、敌人越打越多的被动局面。从目前看，俄罗斯已经声称不会对土耳其开战，但俄土关系已降至冰点，合作解决叙利亚问题基本已不可能。俄在叙利亚军事行动面临的不确定因素增多。

结 语

目前，叙利亚已成为各种势力激烈博弈的交汇点和主战场。当前俄罗斯军事介入，固然避免了该国政局进一步恶化，但真正实现政治解决，尤其保留巴沙尔政权的路途仍异常艰难。叙利亚未来仍将持续动荡，叙利亚广大人民仍将继续遭受苦难。

（第一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第二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苏童）

[1] Nicolas Davies， Syria at a Crossroads： Carrying on With the War？ “The US and the Saudis are Still Working Together”， Global Research， November 2， 2015.

[2] IRNA， Arab allies have no wish to support Washington's 'Game' in Syria， Nov 10，2015

[3] Y. Graff， In Iraq， Public Debate Over Russian Involvement， Disappointment At U.S. Failure Against ISIS， The Middle East Media Research Institute， November 2， 2015.

[4] 伊莎贝尔·拉塞尔：《俄罗斯在叙利亚采取军事行动的后果是什么？》，载《费加罗报》，2015年10 月19 日。

[5] Robert D. Blackwill， Ashley J. Tellis， “Revising U.S. Grand Strategy Toward China”， http：//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Tellis_Blackwill.pdf. （上网时间：2015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