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那一年骑车在齐鲁大地上穿行,经过有阿胶井遗迹的东阿县之后,听说顺道向南,有曹植的墓。出城二十公里临近黄河故道的地方,果然有一小山曰鱼山,山麓之西便是曹植墓。他救了自己的命的七步诗,同时成就了中国文坛、中国诗歌史上的一段传奇,也成了后世对他还有的唯一记忆。
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时值六月,外面骄阳似火,屋子里却有地窖一样的阴凉舒适。就着老式的桌椅,吃着大碗面,摇着大蒲扇,店家高声大气地说着话,让人体会到一种老黄河故道地域性格中的爽朗与开阔。
在这个位置上,只要走上大堤,就可以望见闪闪烁烁的东平湖最北端了。东平湖是古代梁山八百里水泊中于今硕果仅存的一处水域,是已经难得一见了的北方平原上的湖泊。
东平湖在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不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在没有到达之前似乎就有实际的观感了;这种印象来自小的时候反复看过多少遍的连环画《东平湖的鸟声》。在很长很长的历史阶段里,《东平湖的鸟声》都几乎是东平湖唯一的名片,很多人都是通过这一册小小的连环画而知道这个北方的湖泊的。在半个多世纪的时代历程中,东平湖都因为这本小小的连环画而声名在外。
《东平湖的鸟声》说的是一个生活在湖区的少年,熟练地运用各种鸟鸣给游击队传递消息,被日本鬼子抓住以后又机智地逃脱了出来,成为一段很有英雄色彩的传奇。
当年读这一本诗歌体的连环画的印象依旧还在,当时反复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想来主要基于其这样两个特点:一是开本比一般的64开稍大,而且用诗歌给连环画配文;一是其描绘的湖上景致的优美。一个孩子可以那样自由地投身到自然之中,自由地以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技艺展开行动,虽然艰辛危险,但是对于同龄人来说却是魅力无穷的。对敌斗争的残酷和血腥都被孩子们想当然地自动规避了,现实中更多的是悲剧性的牺牲的结局被极其偶然性的逃离摆脱掉了。事实上日本鬼子对付包括孩子在内的所有抗日军民都是极其残酷的,无数血淋淋的事实之所以没有被安排到这个小故事里,仅仅是为了给后世的孩子们留下希望。传统上认为只有大团圆的结局才是最终的胜利,而诗人也许仅仅是实在不忍心将自己心目中最美好的孩子毁灭掉。
长诗的作者,老诗人雁翼的故乡馆陶,和东平湖的距离不远,是大运河边上的村落,有着与东平湖类似的乡土风情;加上他当年在东平湖一带抗战的经验,便使他能在这一篇关于东平湖少年的叙事长诗里熔铸进浓郁的乡情。
十几年前,自己有幸在讨论选题并编辑其系列图书的过程中,多次与诗人雁翼打过交道,书信往还,对面交谈、一起坐车、共同参会。他曾经欣然在我收藏的这一册连环画上题字签名,并且很自然地说起了当年创作这首长诗的情形。上个世纪50年代的某一天,他回到故乡,伫立在冀鲁大平原上遥目而望,早年在东平湖的抗战经历经过这么多年的发酵,终于酝酿出这一首长篇叙事诗来。发表以后反响强烈,获奖并被改编成连环画。
实际上他的作品有很多,他的文集和诗集都是厚厚的一大摞,这一篇《东平湖的鸟声》仅仅是因为有了连环画这样一种大众化的传播形式而广为人知而已。当年的连环画的影响力相当于现在的网络,连环画发达的销售渠道和庞大的印数,使它总是很快就能让千山万水之间的孩子们都知道,并且会深深地烙印在一代两代孩子们的记忆之中。相对于连环画,甚至连根据同一篇长诗改编成的电影《黄河少年》的影响力,也显得微乎其微了。
雁翼是一个充满人格魅力的诗人,他那种乡土气息的诚朴和父兄一样的待人以宽的胸怀之外,更有一种豪迈的人生激情澎湃在胸中,时时处处都让人能感到一股超越日常价值的火热。他早已经享受离休待遇,但是却一直矢志不渝地为诗歌事业奔波,为全国各地尤其是家乡的文学青年铺路搭桥,成立协会、创办刊物,为祖国的文化事业做着全部身心的贡献。
雁翼有着浓重的故乡情怀,在远离家乡多年以后的晚年岁月里,他的这种情绪就更其强烈。记得有一次和他一起乘火车赴京,在谈话的间隙里,他有时候会默默地注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大地。他瞭望北方的大地的目光里,有深邃的辽远,也有经历了痛苦和无奈之后的坚定。他习惯于用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充沛的情绪,人生始终超拔于眼前的利益之上,总有更高远的目标和方向。
对故乡的爱,在表达的时候其出发点总是和自己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雁翼作为一个14岁就投身抗战的八路军战士,很自然的就是以抗日故事来写家乡,来表达对故乡的爱;将个人的情怀努力放到民族记忆的叙述里去,这是一个时代的作家们的一种普遍选择。即以同样以水乡为背景的抗日斗争故事为例,《雁翎队》《小兵张嘎》《小英雄雨来》等等,都有这种展示特殊地理区域的生活范式的功能。情绪情感要依托社会性的主题表达,在表达共同主题的前提下,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其中隐藏着的诸多作家个人的情怀性的成分。作家总是在借助故事描绘自己童年时期的家乡的样貌,描绘那时候家乡的环境和状态、人与事,以及自己在那样的环境与状态里的生活和感受,追忆已经逝去的一切。
雁翼描绘了儿时的环境,特别写了那个时候的声音环境。他在讲述这个抗日小英雄的故事的时候,注意了这个孩子特殊的斗争方式,而这种特殊的方式是充满了童趣与地域特色的,那就是鸟鸣。这个孩子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湖泊中各种各样的鸟儿的叫声。
连环画第一页的画面上便是芦苇横斜,鸟儿翻飞,水面浩瀚,港湾纵横,小主人公双脚置于水中,嘴中吹响一片苇叶:这是传统山水画的古典意象,也是对环境与人的和谐关系的礼赞。这战争中的一幅水乡田园画,既是对于故乡的追忆也是对于人类生存理想景象的描绘。日本侵略者残暴地毁灭这样的美好画卷,只能激起包括广大读者在内的所有国人捍卫的决心。
民族解放战争最终将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了中国,家乡的一切都回到了人民的手中。然而环境却在迅速地变化,仅以声音环境为例,现在也已经大异其趣。
声音生态学认为人类应该能享受到自然音才最好,于身心才健康,于未来才有益。而当代污染不仅仅是空气污染,声音污染光污染都十分严重。原始社会,工业社会,现代社会。三种社会形态之中的自然音、人类音、交通工具和噪音,此消彼长,到现在自然音在大多数人的生活里已经消失殆尽。听到鸟鸣已经是很稀罕的事情了,连环画里所描述的那种远远地以鸟鸣来传递消息的环境早已经远去。
有资料说文化蒙昧时期自然音占全部环境音69%,人类声音占26%,交通工具和噪音占5%;文艺复兴时期自然音34%,人类声音52%,交通工具和噪音14%;工业革命时期自然音9%,人类声音25%,交通工具和噪音14%;到上个世纪80年代之前的所谓现代社会自然音6%,人类声音26%,交通工具和噪音68%(资料来源:《读书》1987年第三期第149页,李际东《一柳慧《听音》》)。也就是说在30年前,人类社会的噪音在生活中的比重已经相当于文化蒙昧时期的自然音了。至于现在,这个畸轻畸重的比例关系,只能是更加严重。实际上就东平湖来说,不仅是声音环境变了,甚至还经历了严重污染与近乎干淀的致命威胁。
从这个角度上说,雁翼在讴歌抗日烽火、抒发故乡情怀的同时还为家乡曾经的环境风貌画了像,也为后世的环境追求标识出了目标。在可以重新听到鸟鸣的环境期待里,重读《东平湖的鸟声》这样的诗与画结合的连环画绘本,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为这本连环画绘画的画家刘端,是北方水乡画卷的行家圣手。除了这本《东平湖的鸟声》之外,主要作品还有《红旗谱》《播火记》《董存瑞》《雁翎队的故事》《新儿女英雄传》《狼牙山五壮士》《侦察济南》《水向东流》《槐树庄》《松树下的见证人》《南疆巡逻兵》《沙河破击战》《突袭尚河桥》《猎人兄弟》《宝画》《仙罐》等,年画有《小八路的故事》等。其中《猎人兄弟》在第四届全国连环画展览中获奖。他本人也因为在连环画编辑和创作两方面的突出贡献,荣获了全国连环画工作的最高荣誉奖。
刘端早年目睹了日本鬼子在冀中平原上的暴行,也亲眼看到了雁翎队队员英勇杀敌,所以描绘起这样的景象来环境与人物都真切生动,有强烈的现场感。他成功地将传统连环画的刀马人物的笔法运用到了现代题材的连环画的创作之中,又十分讲究连环画中的环境真实和人物风貌的个性化,所以其作品的魅力经过沧海桑田般的连环画大潮淘洗以后依然闪闪发光。他所画的《东平湖的鸟声》,累计印数几十万册,和另外一本连环画《沙河破击战》一样,成为家喻户晓的著名连环画作品,影响非常广泛。而他早年所画的七本一套的《红旗谱》更是后世一系列的《红旗谱》连环画的开山之作,其环境氛围与人物情境的现实感、还原感都是直接源于小说故事发生地和时间段的,具有后世的同题材连环画作品难以比拟的真实感。
雁翼是馆陶人,刘端是高阳人,两个人都在幼年的时候经历过抗日战争的洗礼,又都从事着艺术创作的工作;由他们两个人来共同完成这样一部《东平湖的鸟声》的连环画,实在是珠联璧合,堪称连环画史上的一段佳话。值此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之际,捧着这一册名垂史册的连环画,欣赏创作,追忆前人,钩沉民族记忆中的艰辛血泪与壮怀激烈,着实令人感喟。知史可以明远,可以为更美好的未来做最基本的铺垫,此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