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王小帅导演的电影《闯入者》在五一档期上映。电影触及了“三线建设”这一新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它的“闯入”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回顾一段历史和检讨“伤痕历史观”的契机。
三线建设,是自1964年起到1980年,国家在中西部13个省区进行的一场以备战备荒为目标的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总投资超过2000亿的这场大建设取得了重大成果,然而也造成了支援三线人员返城返乡的困难和极大的待遇差距。当年“献完青春献子孙”的口号,动员了几千万人,值得一提的是,王小帅执导的3部重要电影,都是对这段特殊历史的再现和反思。
《闯入者》的时代背景是当下,主人公老邓是个年过70的老太太,老伴去世了,她不愿意和儿子一起住,但时常到两个儿子家里去给做顿饭,接一下放学的孙子,再到养老院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老母亲,生活得不好不坏。
忽然,老邓开始接到骚扰电话,她居住的小区频频发生失窃案件,甚至有独居老人被刺死;一块砖头在某个晚上打破玻璃飞入她的家,大儿子家门口被人扔了一堆垃圾,一个戴着小红帽的男孩经常跟踪她……这一系列的事情让人心里不安。
经过一番琢磨,老邓把这些事和之前接到的老赵去世的消息联系了起来,她以为打电话来的是老赵的鬼魂,并对着话筒向老赵道歉,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于是,当下的平静生活和遥远的往事挂上了钩。
老邓和丈夫年轻时参加过三线建设,老赵是一起从北京到贵州工作的同事。改革开放后,回北京的机会出现了,老邓一家和老赵一家争夺一个指标,为了胜出,老邓往北京写信揭发老赵,结果,她如愿地让二儿子出生在北京,老赵一家则留在山沟里。老赵在此事的刺激下得了脑溢血,瘫痪在床多年,直到去世;老邓也为此在三线的同僚群体中失去了声誉,彼此几乎断了联系。
闯入老邓生活的,当然不是老赵,而是老赵的孙子,也就是那个跟踪老赵的男孩。男孩在成长过程中一直受到自家人对老邓一家的仇恨的影响,老赵死后,他到北京伺机报复,游荡在老邓家四周时,偶然间闯下了大祸(入室盗窃和杀人)。但在跟踪老邓时,二人阴差阳错地变成了朋友,老邓把他带到家里,给他做饭,还留他住了一个晚上,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放弃了报复,回贵州了。
然而一旦勾起往事,老邓便放不下了,她决定回一趟贵州,向老赵家人道歉。敲开老赵家的门,她看到了那个闯入她生活的孩子。老邓想到了报警,但犹豫一番后放弃了。当老邓再次前往将她拒之门外的老赵家时,她发现警察来了,于是老邓一路小跑抄近路到了老赵家,让孩子赶紧跑。她想要证明的是,不是她带着警察来抓人的。
警察已经到了门口,老赵的孙子只能往楼上跑。当他跳上窗台,手把着窗户威胁警察不要过来时,年久失修的窗户断了,接下来只听到坠楼的一声闷响—年轻人意外坠楼。老邓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以上所述是《闯入者》的故事主线,在主线之外,导演还用了大量篇幅表现了老邓和大儿媳之间的家庭矛盾,二儿子的同性恋身份等等。也许是导演想要表现老邓对两个儿子生活的“闯入”,但电影前2/3因此显得拖沓,后面向主题的转入也显得突兀。让我们忽略这些枝节,集中讨论故事的主线,这里清楚地表达了创作者的历史观。
老赵一家无疑是作为受害者被表现的,老赵本人抑郁而终,他的家人至今窝在穷困破败的大山中,孙子也因为这样的经历而误入歧途,最终坠楼身亡。总之,老赵一家三代都被毁了。那么,是谁加害于老赵的呢?
《闯入者》与传统的“伤痕文艺”的不同点在于,它没有笼统地把责任推给抽象的“历史”,而是讨论了具体的人在历史中的责任,这恐怕与近两年社会上出现的“红卫兵道歉”风潮有内在的呼应关系。老邓是害人者,她的揭发导致了老赵失去了回北京的机会和后来的一系列悲剧。老邓为此受到良心的谴责,并回到贵州向老赵家人“道歉”。
但老邓并不是作为纯粹的反面形象被表现的。对老邓的生活的细微刻画,导演好像是在告诉观众,她没有通过“害人”获得特别的好处,只是回归到了正常的北京人的生活而已。她努力地想和过去和解,却又间接导致了老赵孙子的死亡,这只能使她背负更沉重的道义上的负担,可能永远无法解脱了。在这个意义上,老邓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
在接受采访时,王小帅这样说,“我的父辈那一代,其实都是受害者,对吧?在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各种运动上,青春耗尽,他们是受害者。但是呢,我觉得任何一个受害者,在一个整体环境里,他又不可避免地成了实施者,他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小小的附和、一个小小的冲动、不能冷静地思考这种现象的时候,其实每个人又是这个历史罪行的实施者。”
讨论个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在历史观上看似前进了一步,但并没有改变“伤痕文艺”的根本逻辑—最终的加害者仍是历史,是“各种运动”。“各种运动”让普通人变成害人者,也变成了受害者。看完《闯入者》,观众可能会认同这样的结论:如果没有三线建设,老邓和老赵将会各自在北京过着幸福的生活,是好同事、好朋友,不会沦落到各自伤痕累累。
要更深入地分析《闯入者》的历史观,有必要把它和王小帥拍过的另外两部与三线历史有关的电影放在一起看,即《青红》(2005年)和《我11》(2012年)。
《我11》的主人公是一个叫王憨的11岁男孩,时代背景是1975年。当时“文革”已近尾声,政治已经不是人们生活中的主要内容;三线建设也已经进入正轨,单位大院的生活按部就班,虽然物质生活还比较匮乏,但也够用,人们的日子过得安稳祥和。小学生王憨一副营养充足的模样,在无忧无虑中成长,上学之余便尽情地玩耍,同时还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画画。
《我11》中的人物来自上海,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上海话,他们虽然没有把扎根三线的宣誓挂在嘴边,但也没有对当前的生活感到不满。只有一个叫老谢的人因为老伴去世,想要把两个孩子带回上海,然而在一个悲剧之后,其中一个孩子被处决。
《青红》的时代背景是1980年代初,国家的方向已经调整,三线前途未卜,陷入停滞,广东等地已经开了口子,早出去闯荡的,开始传回挣到了钱的消息。片中人物对三线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一群从上海来到贵州的人都在一门心思想要离开,想回上海,最大的动机无非是孩子的前途,时代的转向让“献了青春献终生,献完终生献子孙”的口号成了笑话。
主人公吴青红长在三线,对上海没有什么感情,而且她正在经历初恋的懵懂,对象是一个刚进工厂的当地青年小根,所以她对考大学回上海没什么动力,觉得留在当地也挺好。青红的父亲老吴为此十分焦虑,每天监视青红的行踪,督促她学习,并以粗暴的方式扼杀了萌芽中的爱情。处于叛逆期的青红反抗着父亲的专制,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在偷偷出门和小根见面时,被小根强暴了。
两部片子的时代背景相隔不远,银幕上展示出来的场景非常接近,但时隔几年,三线承载的感情已经不同,山水间不再有眷恋,屋檐下不再是故乡。差不多的房子,于王憨的父母是温暖的家,于青红的父母却是急于逃离的地狱。青红的母亲表达了当初不听老人的话执意来三线的悔恨,觉得耽误了丈夫和孩子。
如果没有“三线建设”,西南偏远地区仍将被排除在工业化、现代化的进程之外,《青红》里的小根也不可能就地实现向工人身份的转变。我们都知道,新时代的“小根”要想实现非农就业,就只能背井离乡,到东部沿海打工了。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将《我11》和《阳光灿烂的日子》对照着看,在王小帅和姜文分别根据各自的记忆构建起的影像中,刚刚起步10年的三线工厂大院和北京的部队大院在生活水平上几乎没有差别,无论是人的衣著还是生活设施。在这样的背景下,三线建设者不仅会对新的家园有认同感,还会有奉献的自豪感。
三线在日后陷入困顿是国家战略方向调整的结果,东部沿海地区重新变成发展的重心;社会文化的转变也是剧烈的,《青红》里的老吴就敏锐地观察到,“以后认的就是钱”。新的价值瓦解了以奉献为中心的政治动员,这才会有逃离三线回上海回北京的浪潮,在新的条件下,这是理性的选择。那些没能逃离的,就留在了大山了,生活条件迅速地陷入相对下降甚至是绝对下降的境地。
在这样的历史脉络中,三线建设者和他们的后代感到不值,以“伤痕心态”看待自己的经历,是可以理解的。但不知道王小帅是否意识到,“三线三部曲”的内在逻辑并不连贯,《我11》中的历史呈现和《闯入者》表达的历史观之间存在着裂痕,前者是对后者的瓦解。导致这种张力的,便是他所沿袭的“伤痕史观”的内在偏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