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鲁迅那样教育年轻人

2015-09-10 07:22洞烛
博览群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克里斯托弗鲁迅年轻人

洞烛

2000年,《致愤青》出版,在书中,克里斯托弗·希钦斯依然承认自己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一位“一个头发花白的、具有巴黎‘五月风暴’精神的老头,成了最后一个可理解的、革命年代的幸存者”。

仅仅一年以后,他因为支持布什政府出兵伊拉克,从《国家》杂志辞职,与以前的同志分道扬镳(这种“决裂”在他身上发生过多次,其中包括和曾经是好友的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进而,他宣布自己不再是一位“左派”。

事实上,他可能从来都不能算是一个左派。他赞扬马克思和托洛斯基,服膺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但这并不妨碍他私下支持撒切尔夫人的竞选理念;他喜欢左拉,却更推崇写过《1984》和《动物庄园》的“自由捍卫者”奥威尔。

在《致愤青》的跋中,他写道:

……要提防那些非理性但却具有诱惑力的事物;要避开所谓“超验主义”的东西;要远离所有希望你顺从于他们或者放弃自我判断的人……

这段话再次归纳了他对种族主义和宗教的严厉批判,同时也充满了劝喻式的温情脉脉,粗看起来,他身上几乎历经一生的狂傲与狷介,化作了对年轻人的一番春雨。

这是必然的,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在对抗,而是在“授课”,他所“教诲”的对象,是“年轻的异见分子”,传授的内容,则是一种对公众、政府,甚至包括神在内的冒犯的策略——鉴于他这一辈子的离经叛道和特立独行,加上他在全世界各地因为对异见分子的支持而身陷囹圄的经历,他可能是当代最有资格写这部书的人了。

关于他如何成为一个国际主义者,在书中,他借助亚当·米奇尼克的语言进行了解释:

不同制度之间的主要差别,不再是意识形态的差别。主要的政治差别是这两种人的差别:一种人认为公民能够——或者应该——成为“国家的财产”,另一种人则持相反意见。

这个理由浅显而又直接,他告诉读者,他所坚守的,是人的“自由”,而个人自由的基础,则是思想的自由。

他几乎一直在论战,主题大部分都是“人不能把人作为财产”,这是贯彻他终身的信念,不是源于冲动,也远不止是一种行为或者姿态。

这当然是正确的,但并不容易实践,糟糕的是,以他个人的经历来看,有很多时候还充满危险。所以,当他开始以导师的角色出现时,他自然会以体谅的眼光,理解的态度,来传授他的个人经验。

他知道,当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开始独立思考,宣告自己的观点时,当他质疑、抨击乃至抵抗生活中各种因循与陈腐的制度与现象时,即使这一切是完全或者部分正确的,他的言行,依然更像源于一种青春期的叛逆,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而非理性的批判。

甚至,更像是荷尔蒙在起作用。

如果他过于激烈和鲁莽(这在年轻人身上是相当常见的),他将显得另类,与周围格格不入,而他的“愤怒”,会进而影响到政府和周边众多普通人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他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相反,他会让各类人群感到被冒犯的不安,他很容易被孤立,被冠以“异见分子”的称号,陷于被排斥和边缘化的境地,如果他足够不幸,他还会遭受各种打压和迫害。

因此,克里斯托弗·希钦斯与一位假想的异见青年写信,以书信体的方式,写了这部书,用一个“老愤青”的经验,来提点后来者。其核心,是传授策略。

如何冒犯他人的策略。

这本书的原名为“Letters to a youngContrarian”,其中Contrarian是他的一个生造词,大意是“有独立思想的异见分子”,被翻译为“愤青”,虽然还是表现了某种抗争性,但似乎更侧重于情绪而非理智,其实与原著有一定的歧义。不过,按中国语境,“愤青”更多地体现在民族主义者身上,与他本人的意思正好相反,但一个“致”字,又仿佛带了某种“檄文”的含义,产生了负负得正的效果。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误会,而且很有趣,事实上,他在书中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反讽”和“幽默”,大概不会料到,在中文中,书名本身会起到这样的作用。

在书中,他告诉愤青们该如何思考人生、如何克服孤独,如何面对压力,但是,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心理按摩,类似“啊,你很痛苦,我明白”,而“反讽”和“幽默”,却是他提供给“愤青”的策略,或者说是武器。

因为任何人在从事一件崇高的工作时,反讽总会时刻轻推他的手肘破坏他的计划,也因为假如反讽在任何地方被发现在起作用的话,都会在历史上留下指纹,所以,对任何声称(历史)是站在他或她那一边的人,反讽都有其最明确、最微妙的发言权。当你听到任何关于宏伟新纪元的悦耳预言时,永远时刻牢记这一点。

在这里,他明确指出,幽默而冷峻的“反讽”,其目的是在消解“严肃”,对所谓的高大上进行“祛魅”,使之成为滑稽的笑料。

这是极具价值的指导,当力量对比悬殊的时候,面对面的反抗,是容易被忽略或碾压的,但美学层面的“反讽”,却能够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并真正起到作用。

这段话其实在中国是有个相似的版本的,作者是我们所熟悉的鲁迅,他在《华盖集》中提到:

约翰弥耳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这才渐近于正经的活人。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致愤青》的阅读过程中,我几次想到了鲁迅,但没有这一次来得如此直接。

克里斯托弗·希钦斯一辈子和人论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倾向,大概是因为美国民众对“英雄”、“救星”这样的人物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因此,即使他冒犯了克林顿、基辛格这样的大人物,用大堆的性暗示来嘲讽特蕾莎修女,他仍然没有在美国被治罪,他的作品也没有被禁止传播。但是,他并不只是生存在美国,他去过东欧和南非,并曾经数次被拘禁,他很清楚在一个并不尊重人权或者言论自由的地方,“异见者”会遇到什么样的待遇,所以,他提醒读者,“反讽”是一种自我保护保护,但其价值,不单包含了侵略性,同时也具备了建设性。

他引用了哈维尔的“好像”原则来解释这一个观点:

他(哈维尔)因此提议这样生活:他“好像”是一个自由社会的公民,谎言和怯懦“好像”不是具有强制的爱国责任……他把这个策略称为“无权者的权力”。

鲁迅教育过的年轻人早就长大了,时至2000年,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在大洋对岸,同样开设了类似的课题来教育当时的年轻人,年轻人总是会长大的,个体的愤怒会减弱,但将在新一代得到继承,这种愤怒,通常总是以冒犯的姿态出现,但其目的总是指向“自由”、“公平”和“正义”的,在我看来,这是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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