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草坪还是要环保

陈周

好莱坞影星汤姆·塞立克最近遇上大麻烦了。在一片网络指责中，他成了被告。案子目前还在进行当中，可以肯定的是，塞立克被告的罪名是偷水，偷自来水灌溉他60英亩的农场，其中包括一个大型草坪和十分耗水的鳄梨树。在缺水严重的加州，这样的行为简直罪大恶极。

面临连续四年的严重干旱，加州州长布朗已发布行政命令，规定全加州城镇的用水量须比2013年的用水量减少25%，违令者将面临罚款。布朗的行政命令要求所有加州居民都要节省用水，措施甚至包括限制洗车次数，以及使用再循环水洗车。在用水如此紧张的状况下，塞立克竟然顶风作案，违规消耗大量的水来灌溉草坪。一些网民已经将他钉上了“浪费水可耻”的耻辱柱上。

然而也有人为他辩护，认为他只是按照传统文化的要求精心打理自家的草坪而已。在大多数美国人奉行的社会准则中，保持自家门前草坪青绿是一种责任。因为一片绿油油而茂盛的草坪是个人和社区繁荣的象征，事关共同承担责任。

塞立克的行为确实有深刻的文化根源。美国人把草坪、绿地看作与阳光、空气和水一样重要，作为美化生活、改善环境和促进健康的重要措施，投入大量的资金、精力和智慧来进行设计和装饰。在一定意义上讲，草坪是美国家庭的一种象征，一个家庭的草坪，成为反映家庭主人财力、文化品位、生活情趣的最好标志。这种生活方式，这种历史传统，可以说已经形成美国社会的一种文化——“草坪文化”。

现在美国有5000万个家庭养草坪，总面积达2000万英亩，是美国最大的灌溉作物;美国人一年要购买约600万台推式割草机，150万台座式割草机;割草机一年要烧汽油8亿-12亿加仑;每年向草坪施肥超过300万吨，喷洒农药超过3万吨;一半的居民用水被用来灌溉草坪;美国家庭每年花费在草坪上的钱是400多亿美元。在美国，对草坪的研究、生产、铺设、维护保养已经成为一大产业。当然，这还没有计算主人花在维护草坪上的时间和精力。草坪既是家庭休闲的场所，又是对外展示的空间，既是里子，也是面子。即使干旱，也难以让美国人放弃门前这片绿色。

汤姆·塞立克绝非唯一不节水的明星，为了维护草坪，很多明星同样明知故犯。尽管专家预估加州只有不到一年的饮用水量，但是从摄影师约翰·查普尔曝光的好莱坞明星豪宅的航拍照片来看，他们不惜花重金来保持自家花园的葱葱郁郁。似乎干旱并没有影响宅内的景观，与周边几乎连荒草都不剩的土地相比，这些明星家的草坪可是相当茂盛。

汤姆·塞立克和他的“绿洲”豪宅

《花花公子》杂志创始人休·海夫纳作为杂志业风生水起的人物，拒绝让他自家后院的草坪“奄奄一息”。芭芭拉·史翠珊的身段自然也放不下。尽管她大力倡导节约能源，但她在加州海滩边的家依然像以往那样葱郁青绿。詹尼弗·安妮斯顿绝对称得上是环保主义者，她断了自家葡萄园的水源供应，转而在草坪上种植耐旱植物。这些明星郁郁葱葱的草坪和塞立克的罪行都昭示着与节水对峙的不仅仅是景观装饰需求，还有某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和理念。

美国草坪的特殊在于它的暧昧和矛盾。草坪处于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的交界地带。草坪是孩子嬉戏、宠物奔跑的家庭休闲之所，也是社区和邻里环境的一部分，因此必须与他人维持一定程度的一致。

从一开始，草坪就是美国文化、美国精神、美国梦的一部分。开始时，来到这片大陆上的清教徒们筚路蓝缕地建起自己的家园，拥有一块草坪给他们一种“这是我的土地”的神圣感。随着后来殖民地经济的发展，一块欣欣向荣的草坪是繁荣和秩序的象征。而随着社区的兴起和国家的建立，草坪这种既相互区隔又连成一片的空间又成了连接共同体的重要纽带。再后来，一块块整洁相连的草坪成了美国的重要景观，象征着全面铺开的公路系统正把一个松散的联邦结合成一个整体。就这样，草坪从私人空间过渡到了带有半强制性质的社区公共空间。

这种强制性甚至表现在法律上。弗吉尼亚州菲尔凡克斯郡就规定，任何拥有超过半英亩草坪的住户不得让草长过12英寸，并且将监督权下放到邻里之间。当地法律明确规定，当看到邻居的草坪处于无人看顾或者疏于管理的状态，请向政府报告。如果违反“草坪文化”，惩罚可不是罚款那么简单。在佛罗里达州就有一位退休老人乔伊，尽管已经坚持给草坪浇水和修剪，自家的草坪还是出现了一点点黄斑，于是就因为没有维护自家草坪至标准状态而锒铛入狱。

田纳西州的居民艾德还因为自家草坪的草超过规定的长度而入狱。在得克萨斯州，70多岁的老太劳拉因为疏于给自家的草坪修剪，而被法院批准逮捕。危急时刻，在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的几个邻居少年帮助她完成了修建草坪的义务，避免了老太的被捕入狱。在美国，草坪是公共干预可以肆意侵入的私人场所。邻居间经常会就草长度的标准，如何更有效率地割草和哪家草坪不合规范而进行讨论，甚至有些热心的邻居会直接帮邻居修剪草坪。

摄影师约翰·查普尔曝光的好莱坞明星豪宅的航拍照片

草坪象征着集体性、社区和民主，是共识而不是自我表现的空间。草坪是美国身份的一部分，是美国梦的载体。经营草坪既是一种使命也是一种荣耀。一块又一块整洁的草坪使得社区里不至于出现“破窗效应”。草坪象征着结构和冷静，同时也是一种男性空间。如同厨房和起居室是女主人的竞技场，料理草坪从一开始就是男主人的工作，因此草坪成了男主人展现能力和魅力的场域，也是他们履行家庭义务最顺理成章的区域。草坪不仅象征着秩序和文化，也是家庭内部成员对彼此的承诺。另一方面，草坪的自然倾向就是长高、向阳和繁殖，而管理自家草坪却又意味着要抑制这几点，因为在美国，草的高度和状态都是有限制和标准的。就这样，一个充满着内部矛盾和暧昧的草坪文化在美国扎根下来，成为共识和准则。

然而，这种根深蒂固的“草坪文化”近年来遭到了新兴环保理念的阻击。草坪已经成为了美国面积最大的单种“作物”，覆盖面积已经达到了其他任何种类灌溉作物的3倍。维持一片精心修剪的草坪，每天要用掉超过900升的水，而肥料的排放与割草器械造成的污染会降低草坪吸收二氧化碳的效率。这种勒紧裤腰带也要维持的面子工程事实上耗费甚巨。而矛盾最激烈的就是数年来一直在干旱中挣扎的加州。

2014年1月，加州州长布朗曾宣布加州进入抗旱紧急状态。该命令包括一项禁止使用饮用水灌溉公共街道上装饰性园林的禁令。因为园艺护理占用了大约一半的城市用水，而加州缺水严重。政府甚至限制居民不能长时间洗澡，否则就将面临罚款。

“草坪文化”也因为资源紧缺而受到了冲击。首先，草坪在今夏变黄了。此前在加州，草坪黄不黄可不止是自家的私事，也被认为关系到市容，所以，如果居民家的绿草坪枯黄，会收到当地政府警告，甚至被罚款。但是，从今夏开始，加州居民不用再为家里的绿草坪变黄而担心罚款了。今年7月13日，加州州长布朗签署了新法，禁止城市或县政府对屋主因为没有浇水而导致草坪发黄进行罚款。谁家的草坪在“今夏褪成金色”，已经变成好公民响应政府节水号召的表现。还有不少草坪不是变黄，也不是染色，而是彻底消失，变成抗旱植物园了。南加州共有1.7亿平方英尺草坪被铲除，许多居民的花园变成了多肉植物园，甚至石头景观园。尽管如此，专家估计至2015年年末，加州水库里的水将不足以供加州居民饮用一年。为了省水，加州居民不得不拆毁游泳池、减少淋浴并等着他们的草坪变成褐色。加州居民被禁止将游泳池注满水，餐厅也不允许给顾客提供饮用水，除非顾客主动索取。而南加州已经开始了一个名为“用草坪换现金”的计划——初步耗资3.4亿美元，让居民们相信用普通无草皮的土地来替换院落中的草坪是更好的，并且习惯这种生活。

在全美国范围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草坪文化进行反思。人们意识到，草坪美丽的背后有着巨大的经济和环境成本。于是有一些家庭铲掉了门前的草坪，改种蔬菜和鲜花。第一夫人米歇尔也率先垂范，将部分白宫草坪改为蔬菜园。这样做不仅可以节约金钱、能源和水资源，减少化肥和农药的使用，还可以带来实惠。草坪的有机护理也开始流行起来。新公司Beesafe致力于让美国4500万英亩草坪中的一半转型为有机护理，这样便可以每年减少300万吨合成肥料以及3万吨农药的使用。

草坪喷漆技术

然而草坪文化代代相传，人人参与，乐此不疲，孜孜不倦，不是那么好撼动的。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加州居民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草坪喷漆技术。既能省水，又能维持草坪文化，毕竟一片绿油油的情景总能让人赏心悦目。人们使用一种绿色染料，对人类和动物无害，并且能防水，价格便宜，喷一次可以维持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可以继续“上色”来保持鲜绿。为了保持同一种色调，在喷漆之前必须先等待缺水的草坪全部变成褐色，通过喷漆“绿化”完毕之后，草坪就恢复了鲜绿色，并且草坪的根部还活着，依然需要继续浇水，但用水量只需以前的十分之一。

“重要的是人们必须转变观念了。草坪文化对于现在的生态环境来说太奢侈了。草坪并不是越绿越好，就让它自然地变黄可能更符合自然规律也更环保。”加州州长布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