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等生”的堕落之路

2015-09-10 07:22李颖浩
看世界 2015年2期
关键词:优等生苏联乌克兰

李颖浩

“卖美元吗?我可以给你更高的价格,给你18格里夫纳。”在基辅一个官方外汇兑换点门外,一名男子问道。该兑换点的汇率是1美元兑15.80格里夫纳。如今在基辅街头,曾经充斥国际媒体的愤怒的示威者早已散去,外汇黑市的“黄牛”则走上了街头。

这是苏联解体时出现过的“黄牛”的再次出现。在基辅爆发抗议活动一年后的今天,乌克兰这个饱受蹂躏的国家又一次陷入了金融危机。一年多前的那场抗议活动,其诉求是为乌克兰争取一个繁荣的、融于欧洲的未来。不过,很难说,现在乌克兰距离这个目标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对于居住在乌克兰东部斯拉维扬斯克市的妮娜·库里珂娃来说,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去年夏天,一颗炮弹击中了她家的楼梯间,在她的公寓楼的中间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库里珂娃正面临着无处过冬的窘境。同时,随着食品、医药和公用事业服务价格飙升,她和丈夫靠收集废品度日,早已入不敷出。

自2014年以来,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已贬值50%以上,通货膨胀率高达19%。乌克兰的外汇储备刚刚够支付6周的进口需要,仅为审慎估计的最低水平的一半;乌克兰2014年的国内生产总值(GDP)也预计萎缩至少7%。考虑到这种种不利因素,人们更加担心乌克兰可能发生主权违约,乌克兰国际债券的收益率因此创下最高纪录,进而引发了实施新的国际纾困的呼声。

2014年12月9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代表团重返基辅,寻求危机的解决方案。之后IMF警告西方,要想为饱受战火摧残的乌克兰纾困,还需150亿美元资金。这一资金缺口必须在几周内补上,才能让乌克兰避免财政崩溃。

乌克兰急需的这些额外资金并不在去年4月IMF公布的170亿美元援助计划之列,这一援助计划会持续到2016年。自4月纾困计划开始以来,乌克兰政府已收到IMF及其他国际债权人发放的82亿美元资金。值得一提的是,乌克兰当时与IMF的纾困协议是在乌东部民间武装与政府军爆发冲突前达成的——这场战争已夺去4000人的生命。

IMF的估算间接显示出乌克兰在与东部民间武装作战的同时,维持政府运转所需的财政负担。因为武装冲突,乌东部煤矿和钢厂的生产受到重创,包括乌克兰最大的煤炭基地顿巴斯地区的基础设施遭到了严重破坏。据乌克兰国家银行董事长Andriy Pyshnyy透露,初步计算,这些破坏给乌克兰经济带来的损失已达数十亿格里夫纳。另外,乌克兰出口降幅达到两位数,导致硬通货短缺、银行放贷承压。

不过也有少许积极的消息传出。2014年12月2日,乌克兰议会批准成立了新政府。另外,12月底,乌克兰向俄罗斯支付了16.5亿美元天然气欠款。“断气”半年之后,俄罗斯终于恢复了向乌克兰供应天然气。不过,虽然天然气通了,但还是难抵乌克兰这个冬天的寒冷,且接下来的一年,乌克兰都不好过。穆迪投资者服务公司预计,乌在2015年GDP还将进一步收缩6%。另外,截至2014年10月1日,乌外债规模达到1358.9亿美元,债务占GDP比重为88.3%,乌克兰能否偿付这一外债尚不得而知,刚刚成立的乌克兰新政府正在破产边缘挣扎。

自1991年8月24日宣布独立以来,乌克兰经济形势持续恶化,人民生活水平急剧下降,其人均GDP至今未恢复到苏联解体前水平,是原苏联国家中最差的国家之一。这或许是当初乌克兰民众投票赞成独立时所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在苏联解体之前,乌克兰是社会主义大家庭里的优等生。作为苏联的粮仓,富饶的物产让乌克兰居民的整体生活水平远高于苏联其他地区。乌克兰的重工业和军工业也十分发达,拥有仅次于俄罗斯的欧洲第二大军事力量。乌克兰的科学技术也在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中居于前列,拥有独立且完善的科研体系。

在苏联陷入混乱的末期,乌克兰是带着一种“甩掉穷亲戚”的心态实现独立的。以独立前夕的1989年为例,乌克兰生产的钢占全苏产量的34%,铁占40%,谷物占25%。因此独立之初,很多人认为乌克兰独立后经济将很快得到恢复和发展,乌克兰摆脱苏联后的日子将会更好过。1991年,整个乌克兰83%的选民参加了独立公投,90%都投了赞成票,甚至在克里米亚的黑海舰队官兵多数也都投了赞成票。

东欧问题学者金雁描述乌克兰人在独立初期的心态是“牛得很”。时任乌克兰总统克拉夫丘克在与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进行电视辩论时直接叫板:“你不给我石油,我就不给你粮食”,双方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落下风。

然而令谁也想不到的是,独立之后,乌克兰经济却是灾难性的表现,2012年,乌克兰实际GDP相当于1990年的69.5%,得益于人口的逐年减少,人均实际GDP相当于1990年的81.1%。与原来水平相仿的波兰比更是天壤之别,人均GDP不到波兰的三分之一:1990年,乌克兰的人均GDP为1570美元,略低于波兰的1694美元;至2013年,波兰人均GDP高达13432美元,而乌克兰仅为3900美元。

苏联解体和经济链条的中断给高度依赖苏联统一经济空间的乌克兰带来的打击要远超过预期,而相对亲西方的克拉夫丘克在独立初期采取与其他东欧国家的财政货币双紧缩政策截然相反的宽松刺激政策,致使乌克兰在1992年的通货澎胀率达到了2730%,1993年更是达到了10155%。在上世纪整个90年代,乌克兰经济萎缩了54%,比俄罗斯的40%更为严重。库奇马总统上台之后,一方面通过大规模的“激进”改革方案换取了西方大量援助资金,另一方面开始修复与俄罗斯的政治关系,才逐渐止住了乌克兰经济持续下滑的脚步。

之后,从2003年至2008年第3季,是乌克兰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年平均经济增长率达到8%。这一时期乌克兰农产品丰收,加上国际需求增加,出口大幅增加。但金融危机爆发后,乌克兰经济遭受严重打击,2009年GDP降幅达14.8%。后有所恢复,但自2012年起,乌克兰经济再度走低,2013年出现零增长。

实际上,乌克兰今天的经济“成就”还是在“吃老本”的基础上实现的。库奇马当时为了挽救乌克兰的经济危局,开始大量倒卖苏联时期的军火,甚至不少现役装备也被匆匆卖掉以换取外汇,支撑整个国家的财政。中国海军“辽宁号”航母的前身“瓦良格号”,就是在库奇马执政时期从黑海一路来到中国的。库奇马卸任之后,尤先科时期的乌克兰开始出卖自己的高新科技,将乌克兰所继承的科技遗产转化为源源不断的外汇。然而随着科技的进步,乌克兰继承的许多先进技术要么被逐渐超越,要么被“买家”吃透,乌克兰的“老本”也越吃越薄。

乌克兰同样在流失的还有“用脚投票”的各类人才。乌人口在20年里减少了12%,年轻人普遍希望到国外留学和工作,外语和IT专业等方面的人才也想到国外找高薪工作。尤其是苏联解体后,由于缺乏技术和资金的保障,缺乏民用产品市场,乌克兰军工企业大量倒闭,军工领域许多专家、教授、工程师失业,收入锐减。大量人才因此流失到海外。世界银行和国际移民组织2012年公布的数据显示,在国外生活的乌克兰人达650万,在世界排位第五。

在这样一个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工业发达的被称为“没有理由不发达”的国家,到底因为什么才致使经济衰落?中国驻乌克兰首任大使张震认为,乌克兰的经济结构犹如苏联经济的缩影,轻工太轻,重工太重,其中军工更是“重中之重”。而实际上,以重工业为主的乌克兰经济在上游(原材料、能源)、下游(销售市场)和中游(技术协作与知识产权共享)各方面对苏联经济的依赖程度,既高于工业不太发达的小国,也高于虽发达但国家小、西方经济体系易于吸纳和帮助的波罗的海国家,更高于本身体量庞大、相对更能自成体系维持一体化的俄罗斯。因此,尽管乌克兰独立后的经济体制转型远远没有那些号称搞了“休克疗法”的“新欧洲”国家、甚至没有俄罗斯那么激进,但是付出的代价却沉重得多。

“对乌克兰来说,能源短缺是个致命弱点,油气都得靠进口,只要油气卖方关掉阀门,生产生活都得停止运行。”张震说道。以天然气为例,乌克兰每年要从俄罗斯进口240多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占到乌克兰天然气需求量的30%,因而这也成为俄罗斯对付乌克兰的一大筹码。

乌克兰东西部地区差异巨大,大致以第聂伯河分界,东部以俄罗斯语为主,信奉东正教,经济支柱为重工业,占乌克兰经济总量的三分之二,人民生活水平要优于西部。由于重工业继承自苏联,乌克兰的工业产品标准不同于欧洲,不得不依赖于独联体市场,尤其是俄罗斯市场。1999年,自俄罗斯经济有起色以来,与俄罗斯一体化程度较高的东乌克兰地区也恢复了经济活力。相反,西乌克兰地区经济起色一直不大。

历史上,西乌克兰长期处于波兰、立陶宛控制之下,“欧洲情结”浓厚,相当一部分西乌克兰是二战后并入苏联版图的。这里主要通行乌克兰语,信奉天主教,产业曾以农业和轻工业为主。但是,由于乌克兰在独立后采取的经济自由化政策,开放市场导致西部的轻工业完全破产,仅剩下农业和服务业。产业空心化导致乌克兰西部失业率居高不下,大量的劳动力开始通过合法或非法的渠道流向俄罗斯、波兰和德国。西部地区对外贸易主要是波兰等欧洲国家,因此西部希望通过欧洲一体化进入欧盟商品市场和劳动力市场。

“东部亲俄,西部亲欧”也成了乌克兰外交政策的最大阻碍,这让地处俄罗斯和欧盟之间的乌克兰处境尴尬。本来可以凭借自己重要的战略位置“左右逢源”的乌克兰结果在“摇摆不定”中损耗了很多发展机会。

自苏联解体以来,乌克兰就一直在向西还是向东的问题上摇摆不定。在2004年“橙色革命”后,乌克兰加快了与欧盟发展关系的步伐。2008年,乌克兰正式启动加入欧盟联系国进程谈判和建立双边自由贸易区谈判。到2014年5月,欧洲委员会最终通过决定草案,敲定在当年11月正式与乌克兰签署联系国协定。

但乌克兰在最后时刻退缩了。乌政府解释称,暂停工作的主要原因是乌克兰国内严峻的经济形势,以及同主要贸易伙伴俄罗斯和独联体各国的贸易额出现下滑。显然,乌克兰现在还难以承受疏远俄罗斯造成的损失,只能抛弃欧盟提供的“胡萝卜”。

实际上,乌克兰加入欧盟的速度确实已经超过了它的适应能力。乌克兰没有足够的钱进行改革以与欧盟的标准接轨。单是依照欧盟标准修改技术法规一项,时任总理阿扎罗夫就表示会在未来10年花费1650亿欧元,而欧盟又不打算施以援手。乌克兰的工业和农业也没有能力抵制自贸区建成后来自欧盟产品的冲击,乌企业家协会甚至因此向政府申请暂停入欧谈判至少一年。

欧盟的“胡萝卜”显得遥远而虚幻,而这边俄罗斯的“胡萝卜”与“大棒”却很现实。一方面,乌克兰在贸易上依赖俄罗斯,与俄罗斯的贸易额占乌克兰外贸总量的三分之一。另一方面,乌克兰的天然气主要从俄罗斯进口,乌克兰还是俄向欧出口天然气的过境国。关税和油气成了俄罗斯的两大武器。

俄总理梅德韦杰夫曾在媒体撰文称,俄罗斯为乌克兰提供低廉天然气,使乌节省了超过800亿美元,俄实际上供养了乌经济,但乌领导人未合理回应俄的馈赠,“看来俄罗斯要把亲情先放一边了。”他还“劝告”乌克兰应多工作,少空谈,“想像欧洲一样生活,首先要学会支付俄罗斯的账单。”

亲欧还是亲俄是一个外部的问题。其实,无论东部还是西部,乌克兰人的幻灭感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对历届政府的失望。“乌克兰的资源足供4600万人口,我们只缺一个好政府。库奇马、季莫申科、亚努科维奇……全都在变卖国家资产、中饱私囊”。基辅的一名大学生卡佳说道。乌克兰学者彼利尼茨基认为,正是寡头政治给了外部势力诸多操纵乌克兰的选项,结果让乌克兰成为西方与俄罗斯角力的筹码。“欧美俄对乌克兰有各自的战略考量,各方最不吝牺牲的就是乌克兰人的利益。”

“乌克兰的政治和经济,由不同的寡头利益集团所操纵。这是一直存在的,唯一的变化只是当下具体由谁掌权而已。”《俄罗斯全球事务》杂志主编费奥多·卢科亚诺夫说道。同俄罗斯一样,乌克兰的寡头也是在私有化的过程中产生的。休克疗法让国家在一夜之间,就从社会主义经济模式变成资本主义模式。政府将制造业、能源业、农业等国有资产,折算成债券或股权分给国民,那些与政府走得近的精明商人们,与政府合伙,设法使民众手中的资产贬值,对国家资产进行收购、聚拢。

有别于俄罗斯的是,乌克兰的金融工业寡头对乌克兰的经济和政治的控制能力更加严重。据《经济学人》2014年3月发布的“全球裙带资本主义指数”显示,乌克兰高居全球第四位,寡头和裙带资本主义已成为乌克兰国家衰败和危机的源头。源自高层的腐败一直是乌克兰的头号问题。

基辅街头上竞选广告中的季莫申科把自己打扮成乡村女教师的模样,但实际上,在参与政治前,她是乌克兰私有化过程中最成功、也极受争议的女企业家,也是乌克兰最富裕的人士之一。根据《卫报》报道,季莫申科曾表示,她于1990年至1998年间获得大量财富。彼时正好是乌克兰的私有化时期,一段被历史学家称为“腐败与管理不善”的时期。

2004年“橙色革命”以来,尤先科、季莫申科、亚努科维奇这三个利益集团的代表人物轮番进行了严厉的政治清算。亚努科维奇2010年重新掌权后,迅速聚拢权力和财富,并清除异己,渐渐只留下自己的家族掌权。去年4月,乌代理总检察长透露,被解除总统职务的亚努科维奇和其周围的人至少“卷走”320亿美元赴俄。

不论向东还是向西,开放市场还是坚守保守主义,争论者们或许忽略了寡头政治的真正恶果:就是当国家资源垄断在少数几个寡头手中时,本身就是对普通人的掠夺。正如美国某基金会成员伊琳娜·柯美尔科所言:“任何从国外进入乌克兰的资金,都被政府官员的家族甚至势力集团放进自己腰包,没有一分钱会花在为老百姓谋福利、发展上。不管老百姓怎样拼命工作,只要你不属于那些权势家族,就无法改变命运。”

而乌克兰固有的寡头利益网络,也注定了新总统波罗申科的改革不会一帆风顺。在亚努科维奇执政时期,两位神秘的乌克兰巨富里纳特·阿克梅托夫和德米特里·费塔什与亚努科维奇结成了紧密的钱权联盟。亚努科维奇倒台后,这两位寡头改头换面,再次活跃在现政府权力核心的周围。

在去年2月成立的过渡政府中,担任经济部长的经济学家帕夫洛·舍列梅塔在任职不到半年后便递交了辞呈,他在自己社交网站上留下了这样的言语:“我决定专注于为属于将来的人们工作,而不是继续同旧体制斗争。”

寡头们富可敌国,另一方面,乌克兰国民却生活在贫困的边缘。2013年乌人均GDP约为3900美元,不到邻国俄罗斯的三分之一。2012、2013年经济增长几乎为零,而国民平均工资也仅停留在每月400~500美元。

在东部顿涅茨克当记者的奥列格的父亲曾是一名苏联工程师。“当时一个人的收入足以养活全家,还有一半结余。”奥列格说道。在苏联解体后,奥列格的父母要偷偷到工厂拿旧钢铁出来换钱,“那时每个人都那样生活”。当年奥列格的母亲投票支持独立,现在又支持“入俄”,“她说因为俄罗斯的工资更高”。

不过,在去年的政治危机中,这些人的声音被西部民众的呼声所掩盖,占了下风。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的肿瘤科医生亚布希科表示:“我没加入任何政党,但我知道,只有逐渐融入欧洲,我们的麻烦才会终结。我们需要现代化。”

今年31岁,生活在基辅,打算从政的商人斯坦尼斯拉夫·奥利菲洛夫非常厌恶如今基辅街头到处可以看得见季莫申科的竞选广告。他不喜欢“天然气公主”季莫申科,也不喜欢“巧克力大王”波罗申科。“亚努科维奇走了,但‘他们’还是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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