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十年前我在武汉读大学,爱上了法语系一位湖南女孩。原因很简单,我们在同一间大教室里上过选修课,她披肩发,系一条鲜艳的红发带,眼神忧郁。而我很久以来就想找一位长着这双眼睛的姑娘。我首先打听到她叫橙,我是把这个名字作为颜色而不是水果来想象的。接着通过借抄笔记之类事由与之相识,又勇敢地约她在樱花大道上散步。她的眼神依然很忧郁。我在谋算着怎样给那双眼睛加加温。
国庆节前,我去预约她郊游,她说准备当晚即回长沙家中过节,正整理行装。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就想到那双大眼睛,于是诞生了一个浪漫的念头。我找出她留给我的家庭地址,然后直奔火车站,在那一带逗留了大半天,才等到一张晚间的单程车票。
抵达长沙刚刚凌晨,我按照地址来到了岳麓山下,在她家的楼下徘徊到天明,等到一般女孩该起床并梳妆停当的时辰,我在露天的水龙头下冲了把脸,精神抖擞地上楼去敲门。虽然在硬座车厢里颠簸了一夜,但十年前的我,在爱情面前是怎样地不知疲倦啊!橙抱着一件正编织的毛衣开门,一见是我,呈现出碰上外星人的表情。“你怎么会来的?”我等待着她询问。然而我至今仍承认橙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她什么都没说,用最快的速度醒悟过来,礼貌地把我让进客厅里。但我察觉到,她未施粉黛的面颊上冉冉升起两朵红晕。橙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边聊天,一边照常织毛衣,但是她手持的毛线针在微微颤抖。她抬头看我的时候眼睛有点热。我捧着橙给我沏的一杯茶,内心很慌乱,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我推到灯火通明的舞台上,我一下子忘光了台词。
十年前的我,对爱情毫无经验,这无形中给失败埋下了伏笔。在那两个小时的交谈中,面对我不讲究章法的表白,橙承认自己很感动,但不断地重复这一切对她太突然了。她说她还不懂爱情,也不想接受。
我知道我只能選择撤退了,内心有丢盔卸甲的感受。她送我到楼梯口,她说可以陪我看看长沙的几个景点。我苦涩地一笑,挥挥下火车时新买的市区地图,说不用了。我只想早点结束这青春的尴尬。背对着橙,看不见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我才有余力打扫一番内心零乱的战场。
十年前的我,真是太脆弱了,带有空想色彩的爱情是易碎的玻璃器皿。
一夜未睡的疲倦卷土重来,走在那条两旁排列着旧式店铺的青石板街巷里,我有点恍惚,仿佛置身于某部老电影的布景里。我开始怀疑此行的目的与意义。我苦苦撑着自己,找到最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开了房,我此刻太想狠狠地睡一觉了,把一切都忘掉。一床肮脏却温暖的铺盖,掩饰住我欲碎的心。窗外那家木工作坊里的拉锯和锤击声,尖锐刺耳,仿佛是命运对我精神施加的酷刑。想到橙的那双眼睛,我感到内心被割裂的疼痛。我知道,我在强迫自己遗忘,正在跟自己艰苦地斗争。
十年前的我,就这样把内心一座用积木堆砌的城堡移为平地。
坐在返回的火车上,周围的世界又真实起来,车厢里的乘客或看书或聊天,都安然运行在各自的精神轨道上,像生活本身一样朴素自然。在他们眼中,我也一样。只有我自己知道,刚经历一段小小的脱轨。我同样还感受到了,几小时前那钻心的疼痛正逐渐平息,硝烟散尽,我几乎可以超脱地看待那一切。我知道,伤口开始一点点地愈合了。我终于感悟到生命本身的伟大:不设防的心灵容易受伤,但是,它毕竟还懂得包扎自己。
十年前的那次旅行,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挫败,虽然微不足道,但确实使我感受到最初的疼痛。我并不责怪那时的敏感和脆弱,因为在挫败与疼痛之后,我开始像真正的男人那样奋斗着。
(图/豆薇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