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导语:世上有些东西,好吃得让人安适,比如蛋挞,比如热牛奶;有些东西,好吃得让人脊背发凉,带刺激性,比如好酒,比如鲜鸡枞,比如牡蛎。
欧洲稍微卖点海鲜的馆子,多半备有两样:一贻贝,一牡蛎。家里若有龙虾,老板声气都要傲些,腰杆粗一圈;没有,也能吹两句:“有牡蛎,好牡蛎。”
中国人以前叫牡蛎作西施乳,是读书人起的名字,只是听来稍有淫秽。李时珍认为牡蛎“肉腥韧不堪”,非得用鸡汤来煮,那是中原居民,还没吃惯海味。法国人吃牡蛎,讲究生吃。莫泊桑名篇《我的叔叔于勒》里头,中产阶级家庭坐海轮去泽西岛,看见富人吃生牡蛎嘴馋,也想附庸风雅,可见那时候吃牡蛎一如抽雪茄,带有阶级的神话色彩。当然,靠吃东西炫耀,后世看来多半好笑。《金瓶梅》里西门庆炫耀给应伯爵,所谓“想也想不到的好吃东西”,末了不过是蜜糖腌的话梅。
法国北边诺曼底诸位,自觉那里牡蛎有鲜味,大概英吉利海峡的流水格外动人;南法蔚蓝海岸,马赛与尼斯这里,对此论调嗤之以鼻:牡蛎就要大而且肥,瘦牡蛎一丢丢,吃了有何滋味?
然而在尼斯,正经海鲜馆子里,牡蛎起码分三款:一是地中海牡蛎,略咸,法国人吹嘘说这是“地中海的鲜”;二是大西洋牡蛎,不够鲜,但极为肥大,柔韧结实,耐嚼,东方人爱吃口肉的,尤其赞美,但法国人对此悻悻然,觉得这牡蛎不好配白葡萄酒;三就是尼斯和马赛本地近海牡蛎,被吹说有神味。什么味呢?杏仁!——说是杏仁味,也无非是先嚼下来有腥鲜咸,后味有些回甜罢了。让人想起老北京卖白薯,“栗子味的!”
《权力的游戏》第五季里,艾利亚在布拉佛斯港口卖牡蛎,有人要吃,抬手亮刀切好,撒醋。这做法很地中海。在尼斯或戛纳吃牡蛎,用刀子切下瑶柱,撒点儿店家送的洋葱红醋,一口连汁带肉戏进嘴里,鲜酸腥香,一口让人起鸡皮疙瘩。
世上有些东西,好吃得让人安适,比如蛋挞,比如热牛奶;有些东西,好吃得让人脊背发凉,带刺激性,比如好酒,比如鲜鸡枞,比如牡蛎。
贻贝的做法,诺曼底那里是习惯奶油加盐煮,配苹果酒。冬天吃很暖和,让人安适;但南法的吃法不同。普罗旺斯的吃法,是大量的番茄酱加巴西里香草,炖一锅,酸,还推荐配红葡萄酒,有奇效;你说吃不惯,人家推荐个新的:马赛做法。什么呢?加大量的蒜、橄榄油,炖出一锅来,奇香扑鼻。马赛旧港海边,经常见老大爷叫一锅蒜蓉贻贝,一瓶酒,自斟自饮自己掰贻贝,默默吃完后走人的,娴熟无比。
马赛和尼斯虽然都在南法,但彼此也不算太对付。马赛厨子说起尼斯厨子,摇头:“他们用太多洋葱了!”果然在尼斯,牡蛎的红醋里是泡洋葱的不提,连招牌的贻贝做法,都多半是洋葱炒过配酒来炖。妙在无论是洋葱炖还是蒜蓉橄榄油,炖过贻贝后的锅底都留有鲜汁,用面包一蘸,好吃得让人吸溜一声。最爱喝这汁的,会举起炖贻贝的罐子,咕嘟嘟给自己来两口——简直就像鲁提辖给自己灌酒。
我见过最猎奇的吃法,是这样的:且说南法车开过了著名的大水渠加尔桥后,各家店里便齐刷刷都上了卖鱼汤——也就是著名的马赛鱼汤了,当然,未必标着马赛之名。做法,无非是地中海式的重调味料:橄榄油炒洋葱、西红柿、大蒜、茴香等各类菜,可以自己加切丝奶酪或面包蘸鱼汤吃,吃法仿佛鱼肉泡馍。尼斯老城,我亲见一位仁兄,面包撕开,往里面夹了大蒜貽贝,再用鱼汤泡得汁浓,张开大口,啊呜一口下去。我远看着,想象他满嘴鱼汤、贻贝、面包,只好摇头:南方人吃东西,就是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