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一曲花儿,把她引向未知生活
遇到扎西之前,《南方周末》报记者面痴过着典型的城市工薪族生活:在中国传媒大学附近租了间小公寓,屋里除了床就是塞得满满的书,白天挤地铁上班,晚上约朋友去酒吧,接到采访任务拎起箱子就走,有时一天要去三个城市。
去青海是为了采访玉树地震,面痴记得那天是2010年4月14日。任务顺利完成后,她买了一张青海著名的“花儿小调”碟,就匆匆回了北京。
深夜,小公寓里,听着那张碟,她的心竟慌乱得无法平静。像有种无形的东西牵引,她觉得必须再去一趟。次日,她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又来到青海。
在青海闲逛,当地人问她有没有兴趣看看养蜂人,她意外又惊喜。小时候,她随父亲在新疆农垦兵团生活,见过从四川来的养蜂人。养蜂人奇特的装扮、高高摞起的蜂箱、一群群嗡嗡叫的蜜蜂、她最爱吃的蜂蜜,组合成一个梦幻般的印象。
就这样,她来到了扎西的蜂场。见到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时,并没有头晕目眩一见钟情的感觉,她想的是机会难得,得好好写一篇报道。
在蜂场住了几天,扎西骑着摩托车带她四处看。蜂场都在偏僻没有人烟的地方,那里花源最好。生活条件却艰苦,简单的帐蓬,伙食就是洋芋和面粉做的面片汤,晚上极冷,还有狼出没。但在蓝天白云下,在星星点点的花丛间,他们向对方敞开心扉,虽然扎西普通话还不很流利,得依赖打手势,爱情依旧自然而然地降临。
面痴努力克制自己,她清楚自己不可能留下,放弃记者工作就像要了她的命。报道完成后,她飞往成都进行另一个采访。
一晚,她接到电话,那头的扎西哭了,“你还会回来吗?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面痴彻底崩溃了,立刻赶往青海,直接去领了结婚证。
面痴的同事说她发神经了。扎西的乡亲则说,这个女记者想干啥?是不是想把扎西拐走?在民政局,工作人员也惊诧莫名,问面痴:“你什么学历?什么工作?”“大学,记者。”“你呢?”他们又问扎西,“小学,养蜂。”工作人员怀疑地盯了他们半天,最后说电脑坏了,办不了。还让面痴去户口所在地、单位各开一份结婚证明。面痴来了爆脾气,搬出了《婚姻法》,终于办了证。
没有为婚礼做任何准备,面痴从网上订了两件白色T恤,上面印着两只小蜜蜂,这就是礼服,也是爱情的见证。
细细碎碎,生活的真实与残酷
婚后,面痴成功说服扎西来到北京,并在超市为他找了份工作。
可扎西无法适应这里。他从13岁就跟着父亲养蜂,从没离开过草原。他习惯了游牧,累了躺在草地上就能睡着。他总说,只有看到花儿,听到蜜蜂的声音,才觉得踏实。
“地铁里的人怎么都像别人欠他钱,没有一张笑脸。”“人们走路怎么都那么快。”“看不见蓝天白云,我的眼睛要瞎了。”每天回家,面痴都听到这些抱怨。除了上班,扎西哪都不肯去,休息时他白天睡觉,晚上就整夜听青海的歌,一次因为声音太大,邻居还报了警。
几个月后,扎西执意独自回了家乡。此时,面痴发现自己怀孕了。
怀孕前几个月,面痴坚持工作,到了第八个月,扎西实在不放心,把她接去了青海。
温州动车事故发生时,面痴正给几个月大的孩子喂奶。看着电视直播,知道同事都去了第一线,她急得不行,想断奶去温州。扎西和老父亲不同意,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养孩子更重要的事?
一年多来,这不是唯一的冲突。扎西不明白她写稿子有什么用,不明白她为什么晚上不睡觉而是看书,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做起事来总火急火燎。
面痴也无法忍受:家里永远是一种要马上撤走的乱糟糟状态,对生活没规划,蜜蜂变成最重要的事,以前熟悉的一切,在这里完全找不到踪迹。青稞面加酥油、白糖、茶,团成一个糌粑,就是美食,而她完全不能下咽。
面痴的苦闷无处诉说,产生了与扎西分手的念头。
然而,命运的安排让人无法琢磨。那天,面痴带孩子陪扎西去西宁看病。看完病已经天黑,他们和两个陌生人拼出租车往家赶,不料中途翻车。
面痴住了十几天重症监护室,后来才知道,车祸中司机当场死亡,坐前面的老太太双腿断了,身旁的女孩半边脸没了,她左眼大量出血,孩子脑部受重伤。
接下是漫长的为孩子求医的过程。北京的儿童医院、天坛医院、301医院都宣布孩子没救了,可面痴和扎西不肯放弃。面痴边为孩子治疗边工作,去杭州时她做了一只布袋,把孩子抱在胸前去采访。
那是最辛苦难熬的日子,奇怪的是,这段日子也把她和扎西重新紧紧连在了一起,真正成了一家人。
要把当地的好东西,推到外面去
为看病,负债累累,面痴背了山里的黄菇到广州卖,《南方周末》的同事吃了都觉得好,纷纷在微博上推荐。
在青海生活久了,面痴知道这里确实有好东西。沙枣蜜,当地人用来治呼吸道疾病。草原上,许多野生药材、稀有植物,是传统藏药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柴胡、青椒(药)、白芪、藿香……下大雪时,挖回的虫草个头大又饱满。遥远的村子里,古法榨出的菜籽油很香,都是非转基因的。
开始,面痴并没想把这些东西传播到外面。但越来越多的人要求订购蜂蜜、黄菇,面痴和扎西好高兴,有订单来了先发货,等对方吃过再付钱。从几十元到成百上千元的货发出去,没一次顾客不付钱的。面痴的信心大大增加。
她亲眼看到这里的人生存多艰难,因为语言、生活习惯差异太大,这里的藏族人很难外出谋生,他们依赖着原始的种植、放牧、养蜂等方式,只求温饱。
在一个村收花椒时,面痴认识了卓玛,一个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砖头,准备盖房的女人。听到面痴的来意,卓玛眼睛立刻亮了,麻利地爬上树摘花椒,被刺扎得满手是口子。这笔收入是她见过的最多的现金。临别,卓玛抱着孩子,充满期待地问:明年你们还来吗?要来我就不砍花椒树了。
收黄菇的那次,因为下雪,他们的车在路上不停打滑,随时可能翻进山沟。面痴害怕,说明天再去吧。扎西说必须去,说好下午到,不去以后就没人信了。傍晚,终于到达那里时,妇女们都在路边等,头巾上全是雪粒子,嘴唇铁青。
这些情景面痴永远忘不了,也让她下决心把土特产介绍到外面去。
看着草原上月亮升起,平静而幸福
取蜜的日子,应该是甜蜜的,实际上却最辛苦。手工摇蜜很慢,在高原的大太阳下站一天,带着满身蜇伤,完全和浪漫不沾边。冬天,面痴跟着扎西和老父亲转场,才知他们需要搬几百只蜂箱,几天几夜不能睡觉。转场时,蜜蜂会异常暴躁,每个人都被叮得不像样子。冬天的山路比平时更危险,卡车上的蜂箱就是全部家当,谁都不敢合眼。
扎西为这个家吃的苦从不说,但面痴都知道。为收黄菇,扎西冬天骑着车往山里跑,因为深山里黄菇长得紧实。冷风把他的腿吹坏了,天一冷就疼。为了挖虫草,下雪天他在草原深处一点点找,找到后怕伤到虫草,用手小心地刨,手上伤痕累累。
在藏族,女人要承担全部家务,有的还要承担地里的工作。扎西从不介意协助面痴,乡亲们调侃他,他也只笑笑。当地蔬菜少且贵,但扎西想方设法让饭桌上有青菜。面痴习惯天天洗澡,扎西从不吭声。对于面痴开网店、卖洋芋,扎西不理解,也默默支持。
渐渐地,面痴爱上了这片土地,她说,牧民非常聪慧,他们不是不会用农药,而是农药会把害虫杀死,也会把其他虫子、蜜蜂、蝴蝶、鸟等毒死,杀生太多。一个牧民说,人能吃多少呢,牦牛和羊能吃多少呢,够用就行。
在当地人眼里,这个北京媳妇充满奇怪举动,他们最常对她说“达摩西”,就是“慢点”。当地人不在意时间,慢悠悠做早饭、吃完已经十一点多了。天好,大家就到河边晒太阳,或去树林里一起做顿饭,叫“采青”。面痴有一次去买东西,男主人正晒太阳,有人喊来顾客了,他大声说“再晒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这里的人总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他们说,生死尚且不用急,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现在,面痴的大儿子3岁了,每天活蹦乱跳地追赶牛群,捅蜂巢。面痴说,不知是不是被蜜蜂蜇了,以毒攻毒,孩子现在身体可好了。老二也三个月了,躺在草丛里,听着蜜蜂嗡嗡声,就能安然入睡。而面痴最喜欢坐在草原上,和扎西一起看月亮升起来,那一刻,安宁幸福,从未有过的踏实。时光,很慢也很丰盈。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