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有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一位文质彬彬的女子前来,她递给我两页纸,上面是她要反映的情况。大致来说,这位女子是一个编剧,准备将自己的小说改编成影视剧。这个想法被百度公司的李彦宏知道了,也被创新工场的李开复知道了,李彦宏和李开复就采用人工智能的手段控制这位女编剧。如何控制呢?就是在微博上转发或者关注。有什么证据呢?现在还不能披露,但如果新闻媒体介入报道,女编剧愿意提供更多的证据。我对她说,我们对这个事情实在没有研究,不敢贸然报道。女编剧听了,将那两页纸一把夺回,起身离开。
如果有一位老兄跑到你办公室跟你说,周围的世界都是计算机程序编出来的,一切都被母体控制了,而他被选中要做救世主。你可能会把这位老兄当作病人,但这是《黑客帝国》的故事。如果有一位老兄,相信真实就是梦境,记忆可以植入和构建,人们活在一层套一层的梦境中难以醒来,这位老兄也未必就是病人,他可能是《盗梦空间》的编剧。好莱坞非常喜欢精神病人编造的故事,而精神病人也非常适合编剧这个职业。我们呢,也喜欢《黑客帝国》和《盗梦空间》,总讨论最后那个陀螺是转着还是停下来。
2012年5月,《认知精神病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叫《真人秀错觉》,作者是古尔德兄弟两个。论文中记述了这样几个病例,其一,某老兄认定自己活在一个真人秀中,他跑去纽约要见导演,要看看双子大厦是不是真的被撞毁了。其二,某一位記者,患有躁狂症,入院治疗,他坚信,围绕他而进行的诊治过程都是虚假的,他要揭露真相,一旦揭露成功,他的新闻报道就会获得普利策奖。其三,是一位电视台工作人员,拍摄着一档真人秀节目,但他认定,同事们都在秘密拍摄他,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真人秀的主角。这篇论文说,真人秀错觉跟我们这个时代无孔不入的媒体有关,我们就生活在传播之中,这些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只是冰山一角——媒体技术扭曲了我们的现实感,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界线,鼓励我们将自己视为宇宙的中心。
网络杂志万古说,最先把新兴科技与精神疾病联系起来研究的是维克托·托斯克(Victor Tausk),1919年他发表一篇论文,记述了“摄魂机器”病例,患者认为他们的心灵和身体被先进的技术装置所控制。比如电池和无线电线圈,他们脑中会产生一些声音,由当时颇为先进的电话或留声机所控制。托斯克研究最为细致的一个病人,名叫纳塔利亚,她认定,在柏林有一伙医生,用一台电气设备控制着她的思想,那台设备和她身体差不多大,腹部有个盖子,里面的元器件与她的内脏相对应。
如此说来,控制人们思想的“摄魂机器”一直与时俱进,现在有许多病患相信,他们的脑波是被人造卫星控制。而那女编剧相信,互联网上有更隐秘的权力存在,人工智能会控制我们的头脑。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惨痛的疾病,但对一个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来说,适度的精神分裂也能成为好故事。比如英国作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就曾经遭受精神疾病的煎熬,有一段时间,他深受一种来路不明的声音的困扰,那个声音一直传播着关于他的各种谣言,作家认定,这些声音来自他参加过的一次BBC的访谈节目,那个节目制片人利用射电技术传播有关他的谣言。作家根据这段经历,写出了一篇喜剧色彩浓厚的小说《吉尔伯特·平福尔德的折磨》,书中的主角是一位中年作家,平常要喝很多酒,才能平息他对现实生活的妄想。作家记述了那次恶意的访谈,“你能原谅别人犯什么样的错误?”“喝醉。”“还有呢?”“愤怒,淫欲,让父母蒙羞,觊觎邻居的牛、后庭、老婆,杀人。我觉得我能原谅任何事情,只除了崇拜偶像,因为这非常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