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沙
韩国人乔迁之际通常会吃炸酱面与糖醋肉,《优雅的谎言》里刚痛失幼女千智的妈妈,搬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到门口饮食店,点了两碗炸酱面一份糖醋肉。大女儿万智说怎么吃得了,妈妈回答:“我们两个人要过得像三个人一样。”很大的碗深不见底,泥淖一般的面条,吃得嘴角一片污浊。此后妈妈不间断地来吃炸酱面,很爽朗地与店主打招呼。老板娘终于忍不住求饶,因为她女儿花莲在校园欺负过千智,但被妈妈打断,“可以说出口的道歉,是那些能被原谅的”,不能让对方以“我道歉了,只是这个女人不接受”来卸责。她努力地吃着黑漆漆的面条,转身进厕所对着马桶呕吐,看着镜子说:“知道我为什么搬到这里了么?我要你们永远都看到我,永远不会好受。”
千智遭遇的是校园冷暴力,妈妈的复仇,正是用冷暴力来对抗冷暴力。这种伤害在表面看不出,《优雅的谎言》与日本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爱沙尼亚电影《失控的校园》,乃至同年上映的韩国电影《怜悯》,都很不一样。相比令人发指的暴力侵害案,这部电影里没有血腥、没有杀戮、没有变态,挖掘的不是具体伤害带来的观影刺激,而是人心复杂的秘密。
可是,众人看在眼里、显而易见的欺负,真的是让少女自杀的原因吗?显然并没那么简单。在邵毅平教授所撰《洞达人性的智慧》一书中,提及人类社会有一个“人际关系能量守恒定律”:每个人做的任何一种行为,都会产生作用力。但那并不是简单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际关系的作用力不断传递并扩散,实质错综复杂,最后往往以“深刻的谬误”或“荒唐的真理”的形式表现出来。《优雅的谎言》就像在拆毛线团,情节交织着展开,环环相扣又有条不紊,拆到最后露出谜底,其实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都可以被责备,她们拧成一股诡异的力量把她推向死亡。
电影里说:“就算你手中拿着再好的饼干,只要别人对饼干没兴趣,你什么都不是。”最终压垮千智的,是她最在乎的朋友。不少人都对少女自杀的理由不以为然:什么!为这点小事儿就挂了?内心强大的妈妈与姐姐,偏偏有这么一个内心脆弱的妹妹。可是,那些能高谈孤独有多崇高的人,其实已经走过最恐惧它的年纪,只有对初中青春期的敏感与脆弱还有着残留记忆的人,才会理解千智的决绝,那样轻易地死去来抗议,迫使他人收手或觉悟。
明明在死亡的笼罩下挖掘着阴暗,电影却没有令人窒息的悲凉,甚至始终洋溢着一种暖色调的灿烂。这种春风化雨般的和解,被封印在五个鲜红色的毛线球里,也体现在片中刘亚仁饰演的青年身上。每次妈妈遇危机,无论蹿出的是老鼠还是前男友,“英雄救美”的都是隔壁考公务员的这名男青年。其实他才是承受最惨命运的人,因为火灾留疤,高中时外号叫“怪物”。作为受尽歧视的“男版千智”,与千智相会在图书馆那排抵抗抑郁症的书籍前。但他没去死,最后亮出了漂亮的一击,还安慰自责的万智说:家人就是这样的,不知情,才能一辈子牢牢在一起。在《优雅的谎言》前,刘亚仁主演过同样由金良玲原著、李翰导演的《少年菀得》,那也是一部以暖色调轻快节奏来叙述底层沉重的电影。这种致敬,仿佛让“菀得”坚定地横插过来握了握手。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愧疚神经是很不同的。韩国“岁月号”客轮沉没,获救的教师因为内疚自杀,而弃船逃生的船长绝无可能去死一死。那种夜半突袭而来的自责煎熬,并不会发生在所有人心头。年少时就学会自私地为自己开脱的人,长大后也总是能最快速为自己的过失找到理由。影片在水落石出后,一个也不放过地,让每个人都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罪过”。最终,懦弱的人被迫面对,内疚的人获得谅解,痛苦的人继续前行。万智挽救了差点重蹈妹妹覆辙、被冷暴力围剿的花莲,终于哭出来的美罗由姐姐美兰教训并保护,妈妈看着与小女儿年龄相若的女生们,自言自语:“真可爱,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电影里每个女人的面庞都如此清澈,像雨后的树叶般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