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这几个人,在某天夜晚,分别走进一家Pub,他们各自喝醉,在舞池跳舞,分别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关系。最后,Pub发生爆炸,他们全被吞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在文学营的创作课上,我带学生们玩了一个叫“四张小纸条”的游戏。“人,时,地,事”,每人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某某某”“什么时间”“在哪里”“做什么”,然后全部人的纸条混一起搅一搅,随机抽出四张,凑成一句话,比如这样:“李大年/黄昏时/在教室/大便。”
把这游戏带到创作课上,年轻人当然玩得非常开心。但譬如在“人”这一项,要求不只是一个名字,长相的细节描述、年纪、职业、星座、童年有过什么伤害、口头禅是什么、最讨厌什么、最害怕什么东西……都可以写上。
给学生们二十分钟在纸上写,我走下楼到天色已暗的校园角落树丛抽烟。看着大学里暑假还留在校园社团活动的男孩女孩,各拿着一条两端绑了一罐小矿泉水的绳索,像流星锤那样旋甩着,可能在练习着要参加什么比赛吧?影影绰绰中,他们无忧无虑地嬉笑着。我感觉有些奇幻,这些年,校园通常是看到孩子们在练街舞,或是美国球赛那种啦啦队,何时又流行这种流星锤啦?
我坐那儿吸着烟,心中也颇多感慨。这个创作课的游戏,也算是老狗玩不出新把戏了。几乎从十年前,我就在创作课上玩这一套了。但这几年,好像年轻孩子发明出来的人物,愈来愈模糊了,许多根本就是漫画或电玩中的角色。在那样的世界里活着的人,好像不需要太复杂纵深的脸廓。但年轻人真的就是面目模糊吗?还是游戏的设定,像老火车的阀杆,已经老旧得无法逗引出他们描述世界的方式呢?
回到教室,提问一名学生,他说,他写的角色是一个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回到台湾后适应不良,考上一所烂大学,并说了一些他内心认同的混乱。我心里想,这要是深邃一点思考,可以是一个石黑一雄小说中的人物啊。
第二个被我点到的是个甜美的女孩,说话声音细细的,给的角色却是个“精神医学辞典”:“她喜欢割自己,不只是手腕,还有割断她和人的关系,当对方的爱让她窒息,她一定无征兆地消失。她有洁癖,喜欢把马桶刷洗到雪白发亮,不能忍受别人来用她房间的厕所,而留下尿渍和一丝气味。她的情人是一个大她20多岁的诗人,这老男人有老婆小孩,所以她只是他不见天日的情妇。为了报复他,她陷入一种混乱的性冒险,有男有女,但多是一夜情。她有躁郁症,若对方说话让人感到粗暴自私,她就在脑海出现打爆对方头的逼真画面……”
第三个站起来回答的是一个理平头、牙齿缺洞的男孩,他描写的角色是一名中东女孩,她的养父是台湾的武术家,20年前到伊拉克参加人道救援,在战地废墟捡到当时是女婴的她,便将她带回台湾。但因为这武术狂老爸想将毕生武学传给女儿,从小将她当男生养,造成她的自我认同是个男的……
我心里想:你们还可以再想怪一点的啊。我把他们说的这些混乱、忧伤、奇怪身世的人,一条一条用粉笔抄在黑板上。我告诉他们,最后我们会将这些角色用集体创作让他们命运交织,兜在一起,形成一篇即兴创作的小说。
第四个被我点到的是一对一起来参加文学营的中年夫妻里的丈夫,他在一教室年轻男孩女孩间,显得有种跟我共鸣的大叔气。他给的角色是个下巴有个有痣毛之疣的老鳏夫,每晚孤独到Pub把美眉。
最后一位被我叫到的是一个在广告公司上班的企划。他说他的角色真有其人。“这人5岁丧父,15岁丧母,后来是叔叔收养他。这人非常有才华,但很孤僻多疑。后来和一大他6岁的女人结婚。他也没办婚礼,也没让他叔叔知道。有一天他叔叔问他:你是不是结婚没告诉我?这人对他叔叔发飙,以为他窥探他隐私。他叔叔说:你爸昨晚托梦,在梦中告诉我你娶妻啦。并转述梦中其父所描述那媳妇的形貌、性情,完全一样。”
我困在那教室的讲台上,不知如何示范让这几个角色编成一篇小说? 结果有个耳朵、鼻子、嘴唇都打洞戴着银环的男孩,举手说:
“就让这几个人,在某天夜晚,分别走进一家Pub,他们各自喝醉,在舞池跳舞,分别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关系。最后,Pub发生爆炸,他们全被吞没在一片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