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他就是那个叫博尔赫斯的阿根廷人。他写小说,也写诗歌和散文。他有一些不同凡响的作品流传于世,有一些是伤脑筋的玄思小说,更多的则是高深莫测的胡思乱想,却深深地影响西方乃至中国——包括马原、格非、苏童、余华、西川、陈东东——无数的小说家和诗人,在对中国当代作家影响最大的外国作家中绝对名列前茅。
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出版过五卷本的《博尔赫斯全集》,名为全集,但实际上一点都不全,像《想象中的动物》、《诗人卢贡内斯》、《博尔赫斯谈诗论艺》等著作都未收录。16年之后,上海译文出版社全新出版的《博尔赫斯全集》四十多种,补入博尔赫斯与他人联合创作的作品,全集自此正式确立。
上海译文出版社副社长赵武平对《新民周刊》记者说:“我们这一次重新出版《博尔赫斯全集》,依据的是阿根廷埃梅塞出版社《博尔赫斯全集》权威五卷版本,集合中国西班牙语翻译界名家,将四十多部作品主要以作家原单部作品单行本的形式翻译出版,不仅包括博尔赫斯重要小说、诗歌、随笔作品,对国内之前出版过的博尔赫斯作品做出梳理、修订、提升,更将纳入之前从未译介过的博尔赫斯与他人联合创作的幻想小说、侦探小说和文学评论等十多部,组成国内最为完整、最为权威的博尔赫斯作品系列,使之成为拉美文学研究与翻译领域的重要成果,延续、扩大博尔赫斯在大众读者中的口碑力量。”
“他得救了!”
1899年8月24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图库曼大街一座铁矛栅栏包围的花园中央,一间英文书籍比图书馆馆藏还要丰富的小房子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作为家庭的长子呱呱坠地。孩子的父亲豪尔赫·吉列尔莫·博尔赫斯是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既是律师,又是无政府主义者和心理学教师。他聪明、和善、举止得体,视力极差是他唯一的缺陷。或许正因为这种死死纠缠着这个家族几代人的疾病,让他在得知孩子长着一双母亲似的蓝眼睛时欣喜若狂:
“他得救了!”他高声对妻子说,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视力低下的眼睛可能欺骗了他,以至于他看到的也许只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叫“博尔赫斯”的婴儿;事实上,中年之后的博尔赫斯就秉承了家族的传统,作为博尔赫斯家族的第六代眼疾传人,到57岁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微妙的循环,这使他得以变成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
应该感谢他的母亲莱昂诺尔·阿塞韦多,她是一位温顺得像羔羊的家庭妇女,体面、高贵,脸上挂着永不消失的微笑,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英语一无所知。她后来成为博尔赫斯和父亲的眼睛,在他们两人相继失明之后,她不得不以她并不高明的朗诵照亮瞎子们的黑暗世界。就像一种循环,她也出生在这间屋子里,相当热衷于炫耀祖上的一切荣耀。让他们记住这些名字:死于牧民之手的拉普利达、遭到放逐的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以及他英勇的外祖父阿塞维多·拉普利达。整个童年他都在宗教般地崇拜他们,并且他们成为他日后小说和随笔写作的不竭源泉,童年始终伴随着他,在博尔赫斯长大成人之后,他开始用幻想小说追忆童年时的所见所闻。多年之后,直到他也像他的祖先一样反抗心狠手辣的独裁者胡安·多明戈·庇隆上校——他认为后者是个无与伦比的恶棍,桀骜不驯的罪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坏人——他才真正有资格进入他们的行列。虽然博尔赫斯一直向往英雄式的男子气概(所以他为那么多作恶多端的杀人凶手、亡命徒、招摇撞骗的小混混树碑立传),但在母亲在世时,他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的父亲在1938年去世之后,博尔赫斯在名义上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责任;然而事实上,他这个顽固的单身汉一直死心塌地地遵循母亲的教导。
博尔赫斯的整个童年都和父母住在一起,不可忽略的还有漂亮的妹妹诺拉以及以英国人自居的高傲的外祖母,后者使他英文娴熟。在父亲的怂恿下,他开始阅读一切家庭藏书,其中辞藻华丽的浪漫主义诗歌和似是而非的诡辩主义哲学最让年幼无知的博尔赫斯神魂颠倒。阅读的结果是博尔赫斯在7岁时就用英文缩写了一篇希腊神话,8岁时又用西班牙文创作了第一篇叙述作品《致命的护眼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人们妒忌的对象,人们普遍认为,1909年发表的《快乐王子》译文是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的拙劣表现,然后,他们措辞婉转地批评了他——一个为儿子捉刀代笔的人。
极端主义的信徒
1914年对博尔赫斯来说是个多事之秋,从那一年起他不再只是个孩子,这是他青年生涯的开端。父亲眼睛的恶化,使他有机会提前退休,并开始他在整个欧洲的巡回旅程。在最初的几年里,博尔赫斯和妹妹在日内瓦的一所中学求学,而父母则以各种理由游山玩水。
在日内瓦,博尔赫斯的阅读混乱暧昧,法语、德语和英语典籍像骚动的暴徒涌进他的视野。卡莱尔是他的第一个发现,这位擅长从子虚乌有的书中引用长篇段落的作家已经处于被人遗忘的边缘。幸好,遗忘的程度得到了控制,原因无疑是他的小说技艺在后继者的手中得到了发扬。有一段时间,博尔赫斯迷恋于制造文字的迷宫和骗局,在这方面,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切斯特顿也是少数得到他的赏识、却被认为过时了的小说家。切斯特顿作为短篇小说大师在他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魔术般的叙述文体环环相扣,难以置信的阴谋通过博尔赫斯的模仿而呈现出全新的面貌。
1919年的西班牙之行开拓了他的眼界。在那里,他遇到了一群狂热的极端主义的信徒。他们是一群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执著于炮制大而无当的宣言。他们在诗歌朗诵会上吵吵嚷嚷,遭受了臭鸡蛋的礼遇。但很快,他就开始和那些激进的青年诗人们称兄道弟,并逐渐在一本名为《格雷西亚》的同人杂志上发表诗歌。这群年轻人的精神导师是一位名叫拉斐尔·坎西诺斯·阿森斯的西班牙人。坎西诺斯之所以坚信自己具有犹太血统,仅仅因为在犹太宗教法庭的档案里发现了坎西诺斯这一名字。刚愎自用的坎西诺斯最终掌握了11种语言,对二三流的作家毫不吝啬他的溢美之词。在塞维利亚,这位彪形大汉被他的门生们奉为神灵,博尔赫斯一度也加入了崇拜者的队伍。
但这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他离开了西班牙,将极端主义带到阔别多年的阿根廷。他开始像坎西诺斯和他的追随者们那样以激进的姿态抨击保守的传统诗人,他被一些青年诗人——包括他的妹妹诺拉、冈萨雷斯·拉努萨、皮内罗、他的堂弟吉列尔莫·博尔赫斯等等不安分守己的文学青年——尊为领袖。
1923年,他的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出版发行,只有少数幸运的读者读到了这本小册子(印数是可怜的300册)。几年之后,他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他认为书写得有点孩子气,涉及早期的恋爱、陌生的街道、黄昏和田野。直到他被尊为大师之后人们才重新发现了它的价值。
给一本根本不存在的书写书评
1935年,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恶棍列传》迎合了部分读者的口味,因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一辈子都在追踪流氓、歹徒、恶棍和五大三粗的小混混,他们给了他灵感。一篇小说写到了在中国广受尊敬的女海盗金寡妇,另有一篇则试图献给一位天才的骗子——他成功地使一位母亲相信他是其失散多年的白人儿子,而他是个黑人,这连十足的大傻瓜都看得出来。
人们发现,博尔赫斯的小说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它让人们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他依靠幻想和杜撰编造了几段戏剧性的情节:令人茫然的等待、任性的游戏和生活的恐怖。这需要读者对他的叙述采取宽容的态度,因为他是个自作主张的人。
毫无疑问,这些小说都是一位魔法师的总结陈词,他用狡黠的手段诡辩,为迷宫叙述法的合法存在制造了堂皇的理由。收入《虚构集》和《阿莱夫》的短篇小说《特伦、乌克巴、第三星球》、《曲径分岔的花园》和《永生》让读者们晕头转向,在这些拐弯抹角的小说中,一系列假设的人物被置于背景不明的场景中,做出令人沮丧的行为。同时,他极少使用对话,让它们十分接近于随笔。收入《永恒史》的《通向阿尔-穆塔西姆》又在戏弄读者。他正儿八经的评论居然使很多读过此文的读者信以为真:他所评论的那本书真的存在,而非子虚乌有。
从《永恒史》(1936)的发行来看,它的出版是一次失败。总共有37位好心人购买了这部著作,这个数字表明他和买主都是脱离群众的贵族。
16年后的《探讨别集》没有让《永恒史》的悲剧重演,当时,他在国内的声誉已如日中天。不仅因为包括西尔维娜·奥坎波在内的批评家对《虚构集》近乎吹捧的赞扬,也由于当时的阿根廷统治者庇隆上校对他刻骨铭心的仇恨(1946年,他在反庇隆的声明上签字,很快,他被革除了市立图书馆的职务,并被荣幸地委任为市场禽兔稽查员——一个弼马温似的职位)。他认为政府官员都是些肆无忌惮的政客和小丑,所以没有就职,以讲学和办讲习班勉强度日。在此之前,他是个不善交际、一说话就脸红的自闭症患者,如今,他却以精妙的分析、渊博的学识赢得了大学生的热烈追逐——他的身边不乏热情的女性。
当他和古怪的爱尔兰剧作家贝克特共同分享了福门托奖和1万美元的奖金之后,这种声誉达到了顶峰。他的后半生就是在这种荣耀之中度过的。各种奖项和邀请纷至沓来,使他应接不暇,分身乏术。虽然他几乎已经成了瞎子,只能在抚摸汉碑的过程中感受汉字的魅力,但他仍决定和母亲一起重游欧洲列国。不论是在英国、法国还是在西班牙和瑞士,他的演讲都很成功。
不过,此时,他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现在正在实践着自己小说中无数次写到过的场景:死亡。
那是最后的时刻,让我们记住这一天:1986年6月14日,离他和玛利亚·儿玉的新婚还不到两个月。他躺在病床上,肝癌折磨着衰弱的病体,他追忆往事。直到病魔走到他的跟前,变戏法一样进入他的身体,做出这不可挽回的事。
——时间的枪声抹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