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在当下的中国,演员太好做。“在美国,约翰·特拉沃尔塔、梅丽尔·斯特里普、阿尔·帕西诺,都是优秀的音乐剧和话剧演员,能歌善舞。凯文·史派西做了好多年的伦敦剧院总监。我们呢,长得好看就行,剩下什么都不行。没关系,你只要负责把镜子照好就OK了。有一天你会想,你每天在干嘛?会觉得我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艺人,就是个戏子。”
“砰!”化妆室里传来一道炸开的声响。
在北京西边某影棚赶通告的演员李光洁,边候场边和我聊天。化妆师正在台面一字摆开工具,镜子下方的日光灯管突然爆裂。还好没人受伤。
房间里涌进来七八号人,我俩的声音湮没其中。李光洁停了下来。
几秒过去,他指着两米外那片“事发现场”:“你看,这很像剧组了。记得我跟你说的肥皂泡?”
两天前的那次采访,他说演员就像营造小宇宙的催眠师。“可能对面坐着他的恋人,旁边坐着他的闺蜜,你把这个情境刚营造好,咔,对不起,话筒坏了。什么是好的表演,就是单位时间里,谁能把那肥皂泡保持的时间更长,没有人扎破。”
拍了14年戏的他早已经不缺戏挑,但虚荣和脆弱总像身体里的暗疾,时不时发作。解决之道只有一样:心理建设。
“眉眼、嘴巴,长得都大气。”初见李光洁,中戏99级表演班主任王丽娜便心生喜欢,让同事切莫在一二试时把他刷掉。在学校放映厅里,趴在座位上的新生李光洁看电影入了迷。同场坐着的导演系学长徐纪周被他“眼中的光彩”震住,暗自决定,日后拍戏一定要找这男生。
出演《走向共和》时,李光洁还是刚满20的青嫩小子。有场情绪戏,慈禧在海防即将失手的国难当口,还要大张旗鼓为自己庆寿。李光洁饰演的光绪在戏台上为“老佛爷”击鼓助兴时,鼓点一阵比一阵急切,早过了息鼓时刻也停不下来。一国之君的“悲愤难当”、无处诉说,是这场内心戏的看头。他的表演颇有说服力。
实际情形却是,李光洁为这场戏准备了一天,等到开拍时早萎靡不振了。“早上四五点坐车去天津戏园子,去了之后先拍大场面,完了再给老演员们单拍,因为年龄大的演员时间长了顶不住。我只好在那儿待着,打游戏。叫我打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睡眼惺忪。”
隔着荧屏看,吕中扮演的慈禧“目睹”光绪打鼓,表情尴尬而不快。但拍戏时李光洁没有“对手”,人早走光了。还是学生的他,也不能完全领会光绪的那种复杂情感。剪片时,他对这场很不满意。
他说美国的学校有专门针对演员候场的“魔鬼训练”:“好比你从通州坐地铁、倒公交,挤各种交通工具,到了北京一个拍摄地点试戏,试完了在那儿等着,说你们一会儿和某某大腕儿有场戏,等你终于等到大腕儿,对不起,今天收工了,回去吧。第二天再重复这一套,第三天又来,好,终于要拍你了,你怎么在这10秒内呈现最好的状态,你怎样去掉所有的负面情绪?”
在国内尚缺这种课程的前提下,只有靠演员在实践中完成最初的“心理建设”。从那之后,李光洁更加注意现场,观察大概还有多久轮到自己,再合理安排时间。“这些不是导演要告诉你的,是自己应该琢磨的,要学会保护自己的职业感,镜头前没有人帮你。”
我问他,天天在自己吹的“肥皂泡”里,可有梦幻感?
“哪里有?!”他劈头反驳。“拍现代戏环境还基本一样;拍年代戏,周围所有人衣服都穿得不一样,你不用扎(肥皂泡),眼睛放过去就被扎破了。古装戏更是。所以我曾想过应该让所有工作人员和我们服装统一。”
在戏剧学院上学时,大家经常会念的一句话是:“此时此刻,我就是……”李光洁说,那不就是骗子吗?“如果面前有几百人和你穿着不同的衣服,你得有多强大的内心相信‘此时此刻我就是’?我们就是一个传销组织,你知道吗?在某种程度上,演员就是精神病患者。我多想在一个戏里沉进去,可那太难了。一扎破,又得从零开始。”
心里要有很厚的防火墙。可墙太厚,演戏又会不够敏感。必须是理性和感性的结合。演舞台剧时,更加离奇。他说经常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这儿演着戏,有另外一个人在某个角落看着这一幕发生,“然后就是,哼,傻逼了吧。有真实的你,角色中的你,还有第三个人,特别脱离。”
王丽娜常跟现在的学生念叨99表演班。她印象中的李光洁质朴、努力,早上6点的晨功几乎没落过。拍《走向共和》,李光洁的剧本上记得密密麻麻。老演员郑天庸偶尔看到他的剧本,翻了一翻说,“每一场戏都是重头戏,也就意味着你没有重头戏。”他顿时明白,重要的不是场场使足劲,而是蓄力击打,找到最强音、次强音、弱音、次弱音的分别。
大四时,他接排査明哲导演的戏剧《青春禁忌游戏》。这部前苏联话剧,讲述4名年轻学生为了得到老师保管的存放试卷的保险柜钥匙,换掉他们上午考砸的考试试卷,以给老师过生日为名,威逼、诱惑,甚至不惜以当面强奸女同学来逼老师就范。李光洁饰演的瓦洛佳正是这场残酷“游戏”的主谋。
“一个高中生如何能恶到那个极致,这人物的性格基础在哪里?会演得很狰狞吗?”我问他。
“从来没想过狰狞,我要把他合理化,最坚不可摧的依据,就是合理他的父母和他的生活环境。瓦洛佳很崇拜他那个有权力的父亲,所有那些失当的行为,都是他对社会过早地认知、接触方式过多的一种呈现。”
李光洁记得,演到最后一场,大家都撒开了演,“我们把排练时导演毙掉的段子全都捡了出来演了,查导上台时差点没抽我。”结果特别开心,笑场,观众也跟着一块儿笑。“特别像一个演唱会,观众也都知道是最后一场。”演出场地是在王府井的中国儿艺剧场,李光洁后来每次走到那条街上都挺高兴。
两部戏一完,圈内都知道了有个叫李光洁的年轻人会演戏。但当年“打破禁忌”的酷玩男生,越来越不敢冲破常规。“现在跟我说,你放开、天马行空,想怎么演怎么演。我不会,做不到了。”
毕业11年后,李光洁重新走上舞台,排演田沁鑫执导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田版的剧本,在生活化的水词与莎翁经典的道白之间频繁跳跃转换,李光洁起初很不适应。“有一天我就生拽。我想通了、顺了,听的人也会顺,所以演戏还是要走量。慢慢就从量变到质变。”
他很感谢田沁鑫。有什么表演问题,她会等全组人散了,把李光洁单独留下来交流。“这极大地保护了我们演员的自尊心。”
“到今天,经验这么丰富了,你还会是‘玻璃心’吗?”
“所有演员在创作时都是‘玻璃心’。你想那个人物罗密欧,是生生从你身体里创造出来的。你有太多地方是不自信的,你鼓足了勇气在所有人面前呈现他。那个时候演员特别脆弱。”李光洁承认,与观众对老演员的期待不相“匹配”的是,随着经验和资历的累加,虚荣心在增长,脸皮在变薄。“刚出道时,没有自己,不用超越。现在难多了,人家说你,面子上也扛不住啊。”
十多年前的《走向共和》如今依然让人念念不忘,自有特别之处。李光洁说从他进组到拍第一场戏,中间有3个月,光待着。看书,写人物小传和观后感,每周演员一起在例会上交流心得。这种气氛让他觉得在“创作”。那时候每天拍戏就拍一页纸,现在电视剧正常的速度是10页。
“首先黎叔(导演张黎)不催,投资方也不催,大家都是奔着拍一个好东西去的,全组人的心气儿都是一样的。”
观众和同行觉得,李光洁外形和表演资质甚佳,可惜老缺一部叫得响的作品。他说自己也听到过这种说法。“那我问你,我缺的是哪一部呢?是不是就是芒果台的一部——热销的那种?”笑声中有点不服。他转而列出《走向共和》《立春》《杀虎口》《我们生活的年代》这几部他心目中的“代表作”。“这些都不是跟风作品,都是导演有话要说,希望能带给社会一些影响、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作品。但在市场上可能不讨好,那又怎样?”
李光洁不否认自己接过一些“烂戏”,他的观点是,烂戏也是让一个演员迅速成熟的方式。首先有对比,知道了什么是好戏。他还会给自己课题。“我知道这个角色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可能演得不是那么好。那我就解决‘真听真看’,真的听对方说话,看对方眼睛。每天只完成这一件事。”
“当然。你说你的词,我说我的,说完了下班。因为演员会不停地想自己的台词。但问题是,有了你的上句,才有我的下句。所以我经常会问对方,你在说什么?因为我真的没听到。烂戏也会让你回归到表演的基本元素。如果能在一个烂戏当中,把自己呈现好,是更牛X的。”
最近几年的作品中,他最难忘的是2013年播出的电视剧《团圆饭》。“那个戏有很多学生时代的劲儿,视听语言也是很舞台感的,一个大家庭,你出来我进去,冲突不断。”导演徐纪周说,那也是自己希望“温故而尝新”的实验。他解释,“那个戏我把光洁榨太干了,每天十六七小时,但他也很过瘾。所以他后来去排了话剧,我一点也不奇怪。还是想继续延续那种酣畅感。”
《罗密欧与朱丽叶》演了七十多场,李光洁说自己没有一场是重样的,“快乐在这儿,你每天、每一句话都可以换。这个戏正常是两个半小时,我演过3小时,台上的小伙伴儿都傻了,这孙子玩儿high了,不愿意下来了。”
他觉得在当下的中国,演员太好做。“在美国,约翰·特拉沃尔塔、梅里尔·斯特里普、阿尔·帕西诺,都是优秀的音乐剧和话剧演员,能歌善舞。凯文·史派西做了好多年的伦敦剧院总监。我们呢,长得好看就行,剩下什么都不行。没关系,你只要负责把镜子照好就OK了。有一天你会想,你每天在干嘛?会觉得我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艺人,就是个戏子。”
可是你要把他定位成“想做中国的的凯文·史派西”,又想当然了。采访时接到林兆华的排剧邀约,李光洁没想太多就拒了。“上一部话剧,还没消化完呢。”他并不想把自己逼太狠。
徐纪周说,李光洁以正剧小生立足,后来有过一段迷茫期。从内心涌动的文艺青年和深沉英雄到后来的霸道总裁、废柴大哥,乃至新近的潮范儿酷爸,都出现在他这10年的角色单上。
没有哪个好演员会想把自己定型,但内地市场的急速细分让演员和导演都有些措手不及。“前两年还是婆妈戏火热,今年立刻换成了小鲜肉和纯爱偶像剧。市场也会根据演员的经验和资源给你简单定性。很残酷。如果不随着这个齿轮咬合,或者赶的时机不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这个行当里有“3+1”的说法:拍3部挣钱的,加1部口碑好的。张建栋慨叹,谁都是凡人。他不知道2010年秋天内地演员大幅度涨薪,对李光洁是不是一个诱惑。也不知道2013年后,休整的这一年里,李光洁是否真的想通了什么。但他鼓励道,“李光洁是个天生的好演员坯子。能不能上第二个台阶,现在的关键是,他敢不敢损失一点周期和酬金,去要求自己做一个让人尊重的演员?”
两种意见,往哪儿走?“很多事我还没想明白,遵从内心吧。”李光洁老老实实地说。
和演员郝蕾离婚后,网页搜索栏里,李光洁的名字常与“绯闻、渣男”相连。他一度排斥媒体,这个话题也成了他的采访禁区。现在他没那么躲着,但也只谈事,不谈人。“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儿,像罗密欧那样可以为爱去死,爱可以和你无关。婚姻不是。结婚的人不一定是最爱的,而是最适合你的。这话有道理。像伊丽莎白·泰勒那种结七八次婚的,她是要永远生活在爱里。我不会。”舆论当时一边倒,他很有受伤感。“大众总觉得,一旦分手肯定是男人有问题。能怎么着?就慢慢消化吧。”
好几部戏都和女主角传出绯闻,他说演员就这么点空间,“因戏生情”很正常。“‘办公室恋情’不也这么回事吗?”
《山楂树之恋》的发布会上,主持人要求李光洁对王珞丹说出句中的台词,“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个月,也不能等你到25岁,但我会等你一辈子。”他当场拒绝,“这句话是对爱情一生的承诺,我不能轻易说出来。”
他厌恶被人当成活道具。如果跟他在综艺节目舞台上说,嘿,来演一小段戏里的情节吧。他绝对不挪步。“在剧组,哪怕有10000个观众在旁边看着,我也演得下去。那是工作。可在秀场,没有对的服装和环境,对不起,我不是个猴儿。”导演张建栋对此深为欣赏。“只有内心看重表演的人才会这样。”
李光洁出生在平顶山的矿工家庭,当年他是揣着弟弟和自己的学费上的中戏。大二时赶上父母双双下岗,李光洁还为此申请过学校补助。这似乎又是一个励志故事,主角却只觉自己和所有北漂的经历没啥两样。“爸妈下岗后,蹬着三轮儿卖日用品、T恤啥的,挣得不少,现在我们都挺好。”他一笑而过。
不拍戏时,他寄情于摄影、高尔夫、潜水,这些爱好的共同之处是:都需要耐心和发现,不用太和周围的人发生直接关系。
在这些利于头脑放空的休闲运动里,他也一次次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短板。采访前一天,他刚去打了高球,结果打急眼了。“以往都是后9打得比前9好。昨天,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打得搓火,来气。我很容易受环境影响,差点把杆儿扔湖里。”
在塞班的峡谷蓝洞,潜到水下27米处,他平生第一次遇到流。“见到流就慌了,我不停地游,但感觉自己往后走。很绝望,觉得自己游不下去了。导潜说,正常情况下,下潜的气瓶是200bar。那个瓶应该剩下50bar,游回去OK。但水下是不能太剧烈运动的,身体应该保持流线型。我一着急,一下降到了10bar。当时很崩溃,觉得自己要死在那儿了。”
还有一次在斐济,因为太激动,注意力不集中,失去中性浮力,上岸后鼻子耳朵全流血。抛去这样的历险,在那个没有通告和计划的水下世界,他找到了宁静和飞一般的自由。
在泰国的一个训练基地,他按照标准姿势,在水下跪着。一条鱼游过来,贴在他手上。那一瞬间,差点没哭。“不能想象一条鱼会和你交流。它可能上辈子是个谁,上那儿碰上了我。”
教练“啪”打了一下他的头,“梦”就醒了。
(实习记者赵睿、鲍晓霞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