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 张哲
北京市朝阳区东大桥附近,一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老楼里,93岁的抗战老兵叶于良穿着一件印有“抗日英雄、民族脊梁”的白色T恤,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放抗战题材的电视剧。这是叶于良每天必看的节目,其余时间就是散步和上网。
在后辈们的帮助下,叶于良学会了玩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并给自己起名叫“铁血老叶”。“这里面很有意思,我加了不少老战友,还有一些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有时候看到抗战有关的题材,我就把它下载下来,分享到朋友圈”。
叶于良的朋友圈封面是他和妻子年轻时的合影,妻子几年前去世后,家人就为他找了个保姆照料起居。如今,老人过着平淡而简单的生活,但70多年前在抗日杀奸团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已成为他永远的烙印,从未淡去。
最喜欢使用六轮手枪
叶于良祖籍福建,1922年出生于北京,父亲是律师,家境殷实。“九一八”事变后,全国上下都涌动着抗日热潮。那时候,叶于良就开始有种强烈的信念,觉得中国人再不自强就要亡国了。
1937年7月6日,叶于良拿着在铁路局工作的叔叔提供的免费车票,从天津去南京叔叔家过暑假,但在第二天就发生了“七七事变”,局势紧张,叶于良回不了北方,只能暂时住在叔叔家。
这之后,南京国民政府开始撤退,叶于良便与婶娘一家从上海坐船回到福州老家。到了福州,叶于良等人发现那里气氛也很紧张,到处都在宣传抗日。那时,叶于良暂时在当地一所中学就读,和同学们每日听抗日报告、唱抗日歌曲,下午4点下了课以后就学军事知识。
就这样过了一个学期,叶于良的父亲从银行辗转给他寄了一百块钱生活费,叶于良才终于回到天津。刚到天津车站时,一个日本人在上车时突然使劲踢了叶于良一脚。叶于良很莫名其妙,正想抓住他问问,凭什么踢自己。旁边一个中国人把他拦住了,说“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你惹不起”。
一系列的遭遇,使得叶于良对日本痛恨不已。回到北平家里以后,有个参加了抗日杀奸团(以下简称“抗团”)的亲戚,看叶于良抗日情绪非常高,就问他敢不敢抗日、敢不敢杀汉奸。年僅17岁的叶于良毫不犹豫地说“敢”。于是,叶于良被介绍进了抗团。1939年夏天,抗团负责人李振英让叶于良到中山公园办入团仪式,过程很简单,宣誓书也只就一张纸,念完立刻就烧掉了。
入团后,李振英亲自教叶于良如何爆破、暗杀、收集情报和搞抗日宣传,还配发了真枪。“那时候大概有4种枪,统称‘撸子’,有马牌撸子、枪牌撸子、狗牌撸子,我最喜欢使的是一种六轮手枪。”叶于良回忆道。半年后,叶于良被编入了行动组,才真正开始用刺杀和爆炸等手段制裁汉奸。
刺杀川岛芳子的遗憾
回忆起第一次参与刺杀的情景,叶于良感慨,“有了枪就有了危险,但我不害怕,只想着多杀一个汉奸,战场上的中国士兵就能少死几个”。
第一次参与刺杀的对象是伪商会会长邹泉荪。由于邹泉荪的侄子和叶于良是同班同学,叶于良就利用这层关系,搞明白了邹泉荪的家庭住址、生活工作作息时间以及逃离的路线。叶于良做好刺杀计划后,李振英跟同僚孙大成两人就带着枪去了,但阴差阳错,邹泉荪没有被打死,打到他太太了。行动虽然失败了,但叶于良的情报工作仍然受到了肯定,于是他又接到了提供伪工务局局长舒壮怀情报的新任务。这次,抗日杀奸团成功刺杀了舒壮怀,并炸掉了日军军需仓库。
几次任务后,叶于良接到一个“大单”,刺杀川岛芳子。川岛芳子是清末肃亲王善耆的女儿,全名为爱新觉罗·显玗,被善耆送给日本间谍川岛浪速收养。成人后,川岛芳子成了为日军服务的间谍,曾先后参与“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等秘密军事行动。
1940年春天,为了庆祝40岁生日,川岛芳子包下了当时北平最华丽的新戏楼过生日。当晚,京剧老生言菊朋与次女言慧珠同台演出,川岛芳子包下了戏院楼上座位,而楼下则照常卖票。这是刺杀川岛芳子的绝佳机会。李振英和叶于良假扮成看客买票进入戏院,坐在前排,一回头就可以看见楼上川岛芳子的包厢。
不一会儿大戏开演,一片喧闹声中,川岛芳子戴着墨镜、身着男士长袍马褂,在包厢正中的位子坐下。叶于良两人考虑到周围人多不好下手,就决定等戏散场时趁乱下手。
但大戏刚演了半小时,川岛芳子突然起身往外走,两人也赶紧跟着向门口跑去。谁知还是晚了一步,两人只能目睹川岛芳子的汽车绝尘而去,刺杀计划功亏一篑。叶于良至今对未能刺杀成功耿耿于怀,“要是当时杀了她,就能救回多少中国人的命啊”。
多杀一个汉奸就能少死几个中国士兵
叶于良参与过多次抗日团的锄奸行动,对象不仅有川岛芳子,还包括《新民报》的社长兼总编辑吴菊痴和副总编陈辋子、伪建设总署总务局局长俞大纯以及汉奸周作人等人。
1940年7月7日,日伪政府举办了“皇军圣战胜利三周年”庆祝会,吴菊痴和陈辋子在庆祝会上辱骂抗日军民,还高喊“皇军万岁”。当时负责这两人刺杀任务的是叶于良和冯运修。冯运修并不是什么穷人,他的姨父是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治安总署督办、伪华北绥靖军总司令齐燮元。这样的年轻人在抗团中并不少,有很多后来加入的成员都是家世显赫的名流弟子。
面对猖狂的吴菊痴,冯运修气愤地说直接开枪打死算了,叶于良则劝他沉住气,到僻静的地方再动手。散会后吴菊痴等人上了黄包车,叶于良骑着自行车尾随。正好半路上碰到一个出殡的队伍,锣鼓、唢呐声势喧天,冯运修就趁机对着吴菊痴的太阳穴打了两枪,吴菊痴当场毙命。为了不暴露,两人迅速撤离,陈辋子逃过了一劫。
“冯运修只比我大一岁,伪军都管他叫冯少爷,但谁也想不到他是我们抗团里最厉害的枪手。”叶于良告诉《方圆》记者,冯运修后来牺牲了,没能等到抗战胜利的一天。
俞大纯是叶于良亲手干掉的。俞大纯所掌控的伪建设总署,长期将中国的铜、铁资源输送给日本,供其制造大炮、子弹,反过来侵略中国。1940年7月下旬,一辆黄包车拉着俞大纯在北平西四大街疾驰而过。一些抗团的同僚也向俞大纯背后开了枪,但都没打中,叶于良冲上前对着他心脏就开了两枪,俞大纯当场毙命。
“我们刺杀时一般都是近身开枪,基本在两三米内,有时更近,位置首选太阳穴,然后是心脏。所以汉奸其实是很害怕我们的。”叶于良说。
被日伪政府逮捕入狱
经过多次刺杀,抗团声势渐大,北平日伪政府开始“八月大逮捕”。当时天津一名抗团的成员被抓,吐出了一份写有叶于良名字的名单。8月6日深夜,叶于良和同伴在制定和研究袭击日军的路线计划时被捕,日军和汉奸很快找到叶于良的家,直到此时,叶于良的父母才知道自己养育的9个孩子中,竟然出了一个“抗日分子”。
与此同时,日本宪兵队也包围了冯运修在受壁胡同甲12号的住所。冯运修发现情况不对,立即起床焚毁由他保管的抗团文件。此时,日伪军警破门而入,冯运修奋起反抗,最后身中数枪,以身殉国,年仅19岁。在这次搜捕中,包括李振英在内有40余人被捕,抗团的大部分骨干都被抓入狱。
被审讯时,叶于良遭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他的左胳膊上现在仍可见当时被烙铁烫的痕迹,还有“压杠子”的酷刑,就是让人跪着,用木棍压腿。但叶于良硬是挺了过来,没有供出一个同伴。
曾經有一名日本翻译官找到叶于良谈话,说自己是中国通,在中国大学念过书,日本不是来侵略的,英美才是侵略中国的,日本是来解救中国。他告诉叶于良,中国人以孝为先,抗日使得父母担忧,是一种不孝的行为。叶于良回答,你说的没错,但是自古也有忠孝难两全的说法,国难当头,我只有选择忠于国家了。也有看守劝说叶于良招供,要是激怒日本人会被直接枪毙,叶于良很是坚决:“抗日就是对的,我就是要抗日,怕什么?”
1941年初,叶于良被日伪政府判决终身监禁,关进了位于雍和宫的北平炮局监狱。他记得判决时,日伪检察官吼叫着:“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孩懂什么?中日是东亚共荣,你们都被骗去抗日了。”
在监狱里边,叶于良度过了漫长的五年。当时监狱里伙食很差,经常有犯人饿死或者病死,好在家里父母常常给看守一点钱,让他把饭送进来。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叶于良也没有放弃宣传抗日,他和一些狱友见面时互相交流书信,偷偷看政治书籍,等待着出来的那一天。
1945年8月10日,叶于良提前听到风声说日本战败。直到8月15日天皇宣布投降时,监狱里整个炸锅了,连看守所长也一起欢呼起来。9月3日,叶于良终于被日军放了出来,所以这一天,也就是叶于良心目中抗日胜利的纪念日。日本投降之后,抗团解散了,成员们除了留在平津两地,也有个别人随国民党去了台湾。
离开抗团后,叶于良先进入北平警备司令部稽查处任督查,后在财政部福建区货物税局、武汉金融管理局等部门任职,新中国成立后,叶于良因抗团工作的经历,被认定为犯特务罪,送往外地劳动改造,1975年特赦后才回到北京,在一家服装公司工作,直到退休。
到如今,叶于良还时常和昔日抗团成员在网上聊聊天,感叹岁月变迁。他的朋友圈里,偶尔也会放进几张那时的老照片,见证“铁血老叶”的峥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