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俊
谢铁骊不是科班出身的电影人。他上过私塾,被先生逼着背四书五经;小学五年级时,日本侵略中国,他跟着长兄来到新四军淮海军政干部学校,由于文艺特长突出,进了文工团,成为正式的文艺兵。盛夏,他借着油灯的光亮在树下的大蚊帐里写剧本,一个接一个;为了配合京剧团的演出,他自学胡琴,因为当时部队里最喜欢看京剧;他爱书,看了很多大家的文学作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他虽是文艺兵,但编剧本、排戏的同时,也为部队做了很多后勤工作。10年军旅生活让他练就了坚韧与严谨。
谢铁骊(1925-2015),导演,江苏淮阴人
50年代到北京后,他才正式做导演。据说他从不对演员发脾气,因为想要保护演员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他也是家中勤俭的典范,一件旧毛衣一穿就是10年。他烧着一手好菜,引以为豪的是炒鳝糊,导演谢晋曾夸他,“比上海的还好吃”;早餐他会自制豆腐脑,从小贩那儿买回豆浆,加石膏,放进锅里蒸,再放上调料,自在得很。虽不是地道的北京人,但他也算新中国最早的新北京人了。
1964年在全国57个城市公映的《早春二月》,是谢铁骊的第三部电影。影片改编自1929年柔石发表的小说《二月》:知识青年萧涧秋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到了朋友的老家芙蓉镇小学教书。他想要改变失去丈夫的文嫂的命运,却发现人言可畏,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力量;他想和志同道合的陶岚结婚,却发现自己常年在外,自幼失去父母,对于家庭未曾认真思考过。小镇有人主张革命、有人捍卫保守,萧涧秋哪边都不沾,站在同情和爱情的十字路口,人们的目光凝聚而成的信号灯让他不知所措。
那是百姓头一次在电影里看到爱情。纯爱主题在当下“麦当劳化”的社会仍有卖点,而半个世纪前,谢铁骊就把它刻画出来了。
“文革”期间,谢铁骊因《早春二月》被打进牛棚。江青组建拍摄样板戏的团队,看了他的简历,又把他招了回来。样板戏团队当时背负着各种名号的“十字架”,不能享受正常工作人员的待遇,工资少,工作压力大,常到钓鱼台宾馆接受江青的“指示”。1970年,《智取威虎山》上映,大获成功,谢铁骊总算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调到另一部样板戏中紧张工作。“文革”10年共拍出8部样板戏,他执导了其中5部。他说,那些年,他身后的“十字架”让他学会了谨小慎微,平衡创作与政治。
“文革”快要结束时,他又被下放,在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谢铁骊和成荫、钱江一同写了份报告给周恩来,希望国家可以给机会拍摄故事片,因为观众看了多年样板戏,实在太枯燥了。病危的总理做了批复,1975年,《海霞》得以拍摄,这部电影也成了“文革”期间罕见的故事片。拍摄完成后,谢铁骊全家做好了下放北大荒的准备,甚至打好了包裹,此时,“四人帮”被打倒了。
他重操旧业,拍了更多不同类型的电影。拍《红楼梦》时,他已年过六旬,因为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赶鸭子上架”,他接了这个重任。《红楼梦》拍了3年(1986-1988),他用毕生经验与积累完成了这部历史大戏,也算了了心愿。
他常在睡前看《聊斋》,想着拍了这么多年电影,也想“任性”一把,就找来沙溢、周迅等年轻演员,把《聊斋》中的4个小故事串了起来拍成《古墓荒斋》。
他说他喜欢柔石小说《二月》里鲁迅先生为其作的小引,“他(萧涧秋)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他幸而还坚硬,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其实谢铁骊也没成为小齿轮,他是一颗奇石,辗转在中国电影这台巨大的时光机器里,时而加速,时而减速,未曾忘记对电影的热爱与忠诚。
6月19日上午10时40分,谢铁骊正式向电影告别,享年90岁。中国电影资料馆放映厅“艺术影院”4个字是他题的,这里每天有不同主题的学术放映,播放其他院线几乎从来不放的电影。无数影迷“穿城”前来,排队买票,就像当年的他,无畏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