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珊
参加张锦雄在上海的讲座,是在美国最高法院尚未承认同性婚姻判决的春末夏初时节。在那个名为“上海青艾”的NGO组织的会场上,满满一屋子年轻的面孔。空调温度有点高,演讲者松了松polo衫的第二个扣子,当时,他刚欢欢喜喜讲完了自己的一部分故事。
1990 年代,因腹泻和肺炎入医院,香港人张锦雄被检出HIV阳性,反映自身免疫力的白血球CD4指数只有8,正常人的CD4在500-1200左右。通过鸡尾酒疗法,如今他的CD4恢复到了400-800之间,达到了正常水平——然后,像个科学家一样,他很谨慎地说,“500-1200的正常值也许只是西方人、中国普通人的数据,也许不会有那么高,我相熟的疾控部门的几个医生有一次也测了一下CD4,几个医生都大概只有两三百。”一屋子人都笑了,男的、女的、直的、弯的,同性恋与异性恋。
40岁,感染HIV已有20年,走在大街上,张锦雄看上去也不过是长相略老成些的青年,眼睛里有神采,面孔便不显沧桑。他的讲座在同性社区中最受欢迎的部分,不是关于他和艾滋共生20年的故事,而是更具指导价值的“情感关系”的处理、同性间的爱情与婚姻。这些涉及到他的另一个身份:彩虹中国的创办人,一个经验丰富的社工、同性情感咨询师。
“水瓶座,耐心,文静,情感比较丰富”,张锦雄认为,这是朋友或电话那端的陌生人愿意向他倾诉自己感情困惑的原因。1997年,从医院出来,他开始在艾滋机构做义工。到1999年,他开始用手机接听各种热线。通常电话那头的问题是:“怀疑自己是同性恋怎么办?”“男朋友要和我分手怎么办?”“怀疑朋友在外‘偷吃’怎么办?”这位当时并不曾受过专业训练的青年人会“用我的经验加上我的判断来给你意见”,后来发现,更好的方式是帮对方做分析,让对方来做出自己的判断,这样比单向地给对方一个意见要好很多。
“在大陆,这类的工作大概会被叫作‘知心哥哥’,他们叫你什么?”
“没有这种称呼,就叫Ken仔啦。”Ken仔认为,这段经历,让自己的收获比付出更大,“如果够用心,就等于你不用经历很多就能明白很多……”后来,他们还成立了网络电台,每周一小时,请愿意讲自己故事的同性恋朋友来到录音室——“不用露脸,用一个英文名,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讲述自己的故事。”再后来,节目中12个同性恋者的心路历程集成了一本书,叫《情长同志》。
“是因为香港社会的开放,才得能做这些事情吧?”
“这要看你从哪一个角度看了。”他说,像欧美国家,有些“圣经地带”也非常保守,“两个男生被别人怀疑是一对,他们就会被殴打、被欺凌,甚至被枪杀。”而香港,从公众认识方面,也许是开明的,从法律方面,却并不是。即使在大陆已经把“流氓法”废除了的今天,香港仍保留英国殖民时候的“肛交法”。
2006年以后,Ken仔开始常到内地来,了解到内地许多他所不能理解的故事。这里的人告诉他,“内地不是香港啦”,这里的家庭只有一个孩子,这里农村的观念很保守,而有些人是公务员,“他们不能出柜啦。”通常,他在大陆的讲座结束,会有听众上来希望他帮忙分析自己的故事,提供指导意见,或是“社工先沟通好,我刚好在当地,就约时间谈。”通过这些方式,他听到了许多震撼至今的故事。
在重庆,一位父亲问他,儿子要向他出柜,然后,这位也是同性恋的父亲对儿子说:“你一定要像我一样,我都要结婚生子,所以你也要。”——故事到此为止,父亲有没有向儿子出过柜,我们都不知道,但一个同性恋的父亲反对儿子去找寻自己的幸福,这是确定的。另一个故事发生在成都,一个大学里的年轻人告诉张锦雄,自己很后悔向父母出柜。“他出柜之后,他的妈妈告诉他,‘我也是拉拉,但为了家里要传宗接代,我也结婚生子了,你就这么任性,要做自己吗?’”那男孩很后悔,如果不出柜,他就不知道妈妈这个秘密,父母的婚姻原来是不美满的。其次,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应不应该劝妈妈去跟爸爸离婚,找个女朋友过?
张锦雄(右)和男友Tommy 图/玛莎
主持人蔡康永最近在节目里谈到出柜,表示“我们不是妖怪”图 / 本刊记者 大食
甚至有同妻也会咨询他,那同样是令他印象深刻的故事。“当时我在成都,那是个从北京到成都准备做人流的孕妇,她结婚一年后,怀孕3个多月,发现老公在约会男生,确定老公是Gay。那是个非常优秀的女生,学业成绩好,事业也优秀,所以,前面一直很挑男朋友,挑到快30岁了,周边的亲友都急得不行了,就在此时,一个中间人介绍了现在的老公给她,很帅气,卫生习惯很好,每天还会去健身,虽然赚钱没她多,但也不错了。不到3个月,俩人开始谈婚论嫁,很快就结婚了。现在,她发现老公是个同性恋,她很清楚同性恋是没法改变的,不像有些女人想着,我把孩子生下来,这个男人会感动的,他只要道歉,不在外面再找男人就可以了。她下定了决心,离婚,她又不想让孩子生下来在一个单亲家庭,于是要把孩子打掉。”
“当时,她问了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他老公目前仍然没有孩子,媒人会继续给老公介绍女孩——她问我:‘我要不要去拆穿他?’”沉吟了一下,张锦雄表示,这真是个好难回答的问题,最终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可以不要明说,用暗示的方法让“那个人”猜到,或者可以去告诉你老公,“如果继续这么做,我就揭穿你。”
他甚至建议,那位妻子可以帮助她老公出柜,毕竟她曾经爱过他,帮助他加强自我认同,在父母面前坦白,也让父母了解和知道同性恋是怎么回事,知道他们这段婚姻结束的原因。“很多同志机构、社工,甚至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帮助她来做这件事。”
在大陆,张锦雄最看不懂的几个词还包括形婚。“当我和台湾朋友谈到同妻、谈到形婚时,大家都觉得很陌生,在台湾香港都没有这个概念。偶尔也会有一个男同跟拉拉去形婚,但那是非常少的个人行为,没有看到过像大陆这样,专门搞网站、搞派对、搞手机软件来帮助大家来形婚。”
他担忧,这种事情法律上完全没有保障,“像男同女同形婚,摆酒,婚纱照,谁来出钱?收到的礼金,怎么算?如果有孩子,算谁的?最好的情况,他们真的就维持这两对形婚一直到了最后,男同的一方去世时,谁守在床前,不是他的男朋友,而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这样演一辈子的戏,难道比出柜更容易?”
“出柜为什么难,外界压力是主因,还是自我认知?”
呷一口泡着柠檬片的冰水,他回答:“以我的经验,主要还是看个人的。你的心认为自己是怎么样,你便怎样。”
“如果父母肯定接受不了,而你自己又强调,你可以接受自己,只是父母不能接受,那么,你如何证明你可以接受自己呢?你都不敢站出来向大家宣布……这种情况,我通常会建议他们试着跟一两个好友——那种你觉得会继续交往一直到老的好朋友出柜。甚至,你可以跟男友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旅游,没有人看到,你们就可以在街上牵着手,去酒店,要一个大床房——如果这些都做不到,也许,即使有一天中国允许同性婚姻了,对你也没用。”
他抛出一个结论:“同志关系中,关键的一点是个人的自我认同感,你敢不敢出柜。”比如一对伴侣吵架了,过来找我,说男朋友不理我,我们的关系遇到了什么问题,我就问一个问题:再过5年你们会怎么样?大多数来找我的同性情侣都回答不了,或者回答不好。他们中的多数,去找男朋友是因为觉得孤单,觉得家里没有人可以谈这个问题,找到这个男朋友之后,因为过于依赖对方,就给对方造成压力。”
“所以很多人找我,谈到跟伴侣吵架、矛盾等等,最终还是会回到他们的自我认同上。这种情况,就算现在没有吵架,早晚也会分手的,因为自我认同这一关过不了,你要另一个人来拯救你,可他拯救不了你,你们早晚还是会各自去结婚、形婚。所以,要达到良好的自我认同,做好充分准备去出柜,方向选好,你才可以去投入这段感情,如果没有出柜,这段感情,你越投入,伤害就会越大,你会不敢投入,如果两个人都不敢投入,肯定磨合不好,当然会出问题。”
“就像今天你去逛超市,钱包里却没钱,你还看什么呢?你看上的东西,自己根本就没资格买。放在同性伴侣中,你都没打算出柜,没打算做自己,谈什么恋爱?有结果吗?”他说,“我知道大陆有那种已婚男找已婚男的情况,但我实在是不赞同,又想要身份地位,又想要传宗接代,还想追求真爱,我觉得不大可能。我没有见过两个人一辈子不出柜,却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不出柜是不可能找到一辈子的爱情的。”
勇敢的人才配得到美好的生活,这是他一直在着力表达的,也许,这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个例子。
这是个家里最大的男孩,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而今,其他兄弟姐妹已经各自成家搬出去了,张锦雄和男友与父母一起住。男友是HIV阴性,不恐艾,已出柜,又没有太多物质方面的追求,可以接受他“奇葩”的价值观——“每个都很难,尤其最后一项。我查出HIV后,世界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前可能还会想着赚很多的钱,买房,或者出去旅游,经历了这件事情后,我觉得帮助别人,能为同性的群体做一些事情可能更重要,收入什么的,就不那么重要了,过简单生活就好了。”至今,他们一家四口住在香港政府的廉租房里,不错的地段,25层,空气很好。
每年,他会带男友参加小学同学的聚会——“我们1987年小学毕业,班里一共45位小朋友,现在已经找回了23个,至今仍在聚会。这都是慢慢找回来的,每次聚会都有新人,每次我都要重新出柜,别人问:‘你现在在做什么?’我就回答:‘我在做同志组织啦。’‘你有老婆没有?’‘我有男朋友啦。’我的23个小学同学中,也有个拉拉,每次聚会,我带男朋友,她带女朋友呀。”
2003年,他还去参选议员,最终以五百多票对七百多票败于竞争对手。“当时过于自我,不穿西装,一个polo衫就上去,也没有找什么名人来‘加持’,完全不打传统牌。如果不那么‘顽劣’,说不定就赢了。不过参选时,我是公开自己同性恋身份的,我是香港第一个出柜后参选的人,发出了声音,报纸上有很多报道,也促使大家思考,同性恋能不能去当议员?激起大家的讨论也不错。”今天,香港已经有了第一个当选的同性恋议员陈志全。
人物周刊:能够这样精彩地活着,是因为你生活在香港,而香港比较开放?
张锦雄:我并不是很喜欢有些人听完我的故事说,香港才可以,你家里开明,你是幸运的。我也是有付出的,我要装备自己,如果有人不接受,歧视,我就告诉自己,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要有足够的自我认同,不要把别人的问题当成是自己的问题。我也是要冒险的,但风险大,回报也大。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幸运,就好像是说,只靠幸运,什么都不做,就能遇到这么好的朋友,就会遇到可以接受你 HIV阳性身份的爱人,就会遇到通情达理的父母,但不站出来跟父母说,你怎么知道父母会不会接受你?
我特别想举的一个例子,马来西亚的同性恋作家欧阳文风。他是马来西亚惟一一个公开出柜的公众人物,他出生在一个基督徒家庭,妹妹跟妹夫还是教会牧师。结婚6年左右,他决定向自己的太太出柜,他前妻读的是心理学,很能理解。两三年后,他们确定离婚。当时他的母亲六十多岁了,有严重的胃溃疡,他还是决定打电话告诉她。电话里,他就说了一句话:“妈,长途电话,我不多说了,就是告诉你,我要离婚,我是同性恋,我的书下个礼拜就会出版了,你到时看我的书就知道了。”一个礼拜后,他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告诉他,那天晚上是自己这些年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在穆斯林国家,一个同性恋可以这样站出来,写文章,出书。前几年,他和男友在纽约登记结婚,还回到马来西亚摆酒。回国时,有保守的宗教人士去举报,希望政府不要让“那个人”入境,最终,当地有260个人去喝他和男朋友的喜酒。需要补充一句,欧阳文风那本书,序是前妻帮他写的。
同志经常在一个迷宫里走不出来。我的角色大概就是代他们站高一些,从高空来看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在社会方面、法律方面,我们多数时候都是在一个边缘的角落,同志的社区通常都是什么,浴池呀,酒吧呀,网站呀,QQ群,还有手机交友网站……多数时候,我们都躲在自己的角落里。目前看来,这样也不错,但这只能是一种过渡,你能够一辈子都不走出来吗?
我常常跟内地一些朋友讲到,欧美国家通过了同性婚姻时,有很多花白头发同性伴侣去领证,他们最开始在一起时,是在三四十年前,你可以想象一下,三四十年前的欧美是什么样的,不比我们现在好多少。不用太多,15年前,全球没有一个允许同性婚姻的国家。那些伴侣们,不需要通过同性婚姻的法案,他们也已经在一起一辈子了。反过来,在中国,如果明天就允许同性婚姻了,不用你去争取,不用你去抛头露面,什么都不用,如果你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这种允许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人物周刊:有没有什么愿望?
张锦雄:自检出HIV感染后,已经过了20年,我希望能过更精彩、更开心、更有意义的20年,20年就够了,不要太老……我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走遍中国大地,内地和台湾还有不少地方没去过。另外,我希望在跟男朋友10周年的时候可以去领证,香港或台湾可以领证的话,就在这里领,如果不行,我们会去加拿大或美国,找当地的同志教堂,做一场真正的婚礼。我们会回来摆酒,可能会在全国巡回摆,到时所有收到的红包,扣除成本,剩余部分都会留下来做公益。我也希望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能收到很多祝福,希望当地的伴侣也会告诉我们,他们也会一起来(结婚)。
人物周刊:这样的婚礼,教堂会接受吗?
张锦雄:并不是所有基督教教派都反对同性恋,这就像,如今基督教里会有少数的一些教派,可以让女人做牧师——《圣经》里说过,女人是不可以讲道的。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不同。在中世纪,女人是男人的财产,现在女人也可以上大学,可以读神学。我们读经文背后的精义。全球大概有三百多间可以举行同志婚礼的教堂,大概有一千多位已出柜的同志牧师。像同性恋这个词,homosexual,出现了只有不到一百年,不可能有2000年前的人在反对这个东西,他们当时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所以你去翻《圣经》的经文,那些提到反对同性恋的,只是在讲侵犯别人,或者侵犯幼童。另外,他们反对的是某些邪教,比如当时有些邪教,男性会跟同性的祭祀在祭拜时当众性交,才能完成仪式,这些才是《圣经》要反对的,跟现在同性恋正常去相恋结婚,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