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蕴琪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随朋友参加ICS创新空间举办的一个广州导赏课,这个由非盈利组织举办的项目,旨在于社区中推进对广州本土文化,尤其是历史的了解。朋友参加课程,成了其中一位见习导赏员。
我随她所在的小组,穿越了一些小时候曾经走过的旧街旧巷。
穿过龙津东路逼仄的驿巷,这里每一个小铺仿佛还是20年前的模样,阿姨在编藤椅,阿伯在卖肠粉,粤语旧曲悠扬动听,转角处一把暗绿的吊扇,像极了老电影里的布景。路上经过的一半是著名的食肆,比如伍湛记及第粥,向群饭店,荣华酒楼,等等,这些名字在老广州都是耳熟能详。
路上我想起了另一位朋友W,他说“因为好(四声)吃,所以被广州吸引”,他对广州小吃也是如数家珍,是他告诉我天河北哪里有最好吃的桂林米粉,云吞面应该去海幢公园附近找。他成了我对“新广州人”,也就是不在广州长大,但对广州有认同感的一群人观察的开始。但其实这个观察过程,有趣的地方也在于部分增加了我对广州,和所谓“本地人”这种身份的理解。
稍有本地生活知识的人都知道,无论在什么社交场合—亲友聚会,同事聚餐,陌生人饭局,吃都是最常见、最正确的话题。范围从哪个地方有更好的烧鹅,到牛腩应该怎么做,甚至在微信群里面,这种讨论吃的氛围也很浓。只要冷场了,大家讨论一下怎么煮出来更好的米饭,或者怎样让牛排保持水分—而这些聊天的并不一定都是广州人—就是一个晚上。
W说他刚来广州的时候,每天晚上吃烧鹅,烧腊店主人见到他路过都能自动把烧鹅切了打好包。吃了半年不间断,“都要吐了”。刚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地道的广州人,但他的口音其实不标准,粤语说得半咸半淡,奇怪的是,听起来比许多本地人都要地道。
我认为这完全归功于语言天赋,有的人学语言,发音特别准确,而有的人学语言,发音不标准但是很快能把属于那一种语言的结构(其实也是语言背后的思维方式)学习下来,W显然属于后一种。
W祖籍福建,但母语是桂林话。走在东山口的三大会址附近,他告诉我,姨妈参与了解放广州的部队来到这里,而父母在1980年代初从桂林迁居到广州。他自己也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大学毕业分配到广州,换工作,买房子,一直生活在这里。
我发现对于这个城市,许多地方他比我还要熟悉。旧的蓓蕾剧院1980年代可以看电影,5~10块钱一出,养育了包括他在内的一批文艺青年;1990年代的夜总会在哪条路上,什么排场;江南西的某个黑社会大佬烟酒不沾,如何浮沉……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广州,或者说是我第一次听说的广州。
W的家人移民英国,而他不想离开广州。
储存在我生活记忆里的广州是很简单的,家和学校两点一线,最多去一下沙面,那是童年时代的后花园。而在W视野里的广州,更有点像一个充满宝物的乐园。他讲述在蓓蕾剧院看电影,认识了一个也是来自外地的人在这里,两人一见如故,聊得不亦乐乎,最后一起决定要报考北京电影学院……这一节让我想起金宇澄在小说《繁花》里面描写的80年代上海孩子的看电影经历。这可能是所有城市生活能带给人的乐趣,特别在刚刚开放的80年代的中国。
和W以及许许多多在广州工作因而扎根下来的人不一样,我自己对于广州的重新发现始于10年前读完书回到这里工作的时候。和朋友们一起到老人院做义工,顺便在同福路或是六榕路到访一个远近驰名的素食馆,或者在网上跟帖参与单车活动,下了班骑着车风驰电掣去黄埔古港吃一碗“猫女”艇仔粥。原来对于自己非常熟悉的空间,你仍然需要不断去寻找、去发现、去确认。
直到那时候,我才会发觉自己对这里有很多的感情,在那些新近发现的仿似陌生然而一直滋养你长大的空间里。如果说城市的气质,是由人去塑造的,其实我感觉自己对“广州人”的身份认同,可能是20多岁以后才真的开始,和很多并不出生长大在这里的朋友一样,是一个渐渐塑造与被塑造的过程。
她眼中的北京是一个要追求“成功”应该去的地方,论文化,广州活动不够多,论职业,广州外企总部不够多。“但是这里是一个生活的城市,可以生活得很舒服,性价比很高。而且,这里没有太多优秀的人,压力没有那么大。
J是因为读大学留下来,她在暨大毕业,这是一个侨生占了一半人数的大学。“气氛很活跃很自由的,我那个班文艺青年一堆,周末的活动就是去淘碟,看画展。”
广州的文艺气息并不缺少,尤其在师大、暨大附近的岗顶,这里混杂的城中村地带,尽管看着不文艺,而却藏匿了许多二手书店、打口碟店,流连了很多学生。
J是读法律的,考研英语差1分未果,接着参加司法考试进了律所,成了律师。她觉得自己不是积极主动追求事业和人生目标的类型,就很习惯地留在了广州。“有的人喜欢去三四线城市生活,我觉得我喜欢热闹,广州就各种方便。我是觉得如果你没有形成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精神方式,然后回到一个小地方是没有很大意思的。”
她对比了北京和广州。“走在北京、上海,你会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很孤独,不温暖。但是广州不一样。”她眼中的北京是一个要追求“成功”应该去的地方,论文化,广州活动不够多,论职业,广州外企总部不够多。“但是这里是一个生活的城市,可以生活得很舒服,性价比很高。而且,这里没有太多优秀的人,压力没有那么大。”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
我们谈论了很多“挺玄”的问题,是不是有一种很“广州”的精神气质,而这种东西其实是潜移默化地在选择生活在这里、喜欢生活在这里的人身上所发酵的。没有特别高的成功渴望,喜欢尝试生活的各种可能,偏好自由和便利,以及生活的舒适……慢慢好像是可以列出一些特质,模糊而仍然有一定的说服力。
J现在是全职妈妈,同时在装修着自己的一个小房子,要做成咖啡馆,准备成为一个沙龙式的文艺青年集结地。
同事Z告诉我,她到广州20年了,仍然不觉得融入,原因是这里的语言、饮食,始终和北方不一样。她是山西人,如果在北京,感觉会更是“自己的地方”。语言在身份认同上所造成的差异,原來是非常巨大的。
“如果和本地人在一起,他们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也会因为方便而用粤语聊起来,这时候我感觉很难加入。”Z记得刚刚来广州时,住在天河冼村的城中村,“感觉不到被这个城市接纳……后来买了房子,生了孩子,会有一种自己的生活的感觉,这个时候融不融入反而不太觉得是太重要的问题了。”
开放与保持自己的特质,对于城市来说可能永远是一个天枰的两端。最近几年不少本地年轻人参与“撑粤语”(支持粤语)的活动,而我那位参加导赏课的朋友,还在学习粤语童谣,希望可以加入在中小学中教授童谣的项目。我自己也喜欢说粤语,甚至打字时也喜欢打一两句,细想之下,这真的是一种维护自己的语言,同时也巩固了一种身份认同的感觉。粤语让我感觉自己有根,而这种语言上的根的感觉,起码是急遽消逝的旧城文化所不能取代的、让人感觉心理有所胶着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