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丽宪
6月5日,倾覆沉没的“东方之星”在扶正后起吊出水,穿着防化服、即将入舱的搜救人员在岸边静默
王盛才吃过晚饭后,一头扎进客厅,靠在电视机前左侧的木椅上看《新闻联播》。敞开的大门外,小雨斜飘着落到地上,风吹进来,一扫白天的闷热。
他是湖北省荆州市监利县三洲镇复兴村5组的村民。从他家出去,翻过一道5米高、3米宽的堤坝,再往前直走300米,穿过一片防洪林,便到了江边。他靠一条5米长的小木船捕鱼为生。
在离此大约40海里的游轮东方之星上,在四楼的头等客舱——421房间,来自天津的游客吴建强也在看《新闻联播》。回房间前,58岁的吴建强刚刚结束和新认识的伙伴在甲板上的聊天。这条游轮上,除去46名船员,其余408名游客中的大多数都是与吴建强年纪相仿的老人。
这一天是6月1日。
57岁的王盛才坚持看新闻联播快30个年头了。他并不是想看新闻,也弄不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怕错过了后面的天气预报。尽管此时是在休渔期,但他多年的习惯一直不变。每天凌晨4点,他会准时到江边看小木船。
当天的天气预报显示,武汉局部地区会有大到暴雨。湖北天气预报显示,距离武汉近二百公里的监利县,当晚21时06分,出现9.2米/秒的最大瞬时风速。
关掉电视,王盛才准备关门睡觉。他发现,风和雨都大起来了。风吹得木门吱吱作响,雨透过门缝灌进家里,就像有人在外面往里面浇水一样。
没有人知道,在王盛才睡梦之时,吴建强乘坐的东方之星,正驶向一场让它瞬间倾覆的风暴。最终导致442人遇难。
如今,距离事发一个月过去了,在本刊记者的电话回访中,家属都选择了不接受采访。他们相信政府能帮他们解决赔偿问题。
谭美支撑不住了,从重庆到达监利的第二天,她被送进监利县人民医院输液。一阵一阵的抽泣,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恍惚呆滞。每次稍稍清醒后,她总责怪自己当初的语气不够强硬,不然,丈夫程波会逃过这一劫。
33岁的程波是东方之星上的一名大管轮,是轮机长杨忠权的助手,主要职责是做好船上机电设备的使用、维修和保养。1994年,隶属重庆东方轮船公司的游轮东方之星投入使用,6年后,程波到船上工作,至今15年。到船上工作实属无奈,他们家的土地被东方轮船公司占用,到船上上班是谈判的条件之一。
在监利县人民医院6楼病房,谭美见到了程波的同事程林。程林是船上的大副。他和船长张顺文、杨忠权在事发后不久被救起。
程林告诉谭美,他看到杨忠权跳船。船倾覆后,他还看到了程波。没有穿救生衣的程波,一个人顺着窗户的亮光往外爬。
5月16日,谭美在电话中喊程波和朋友一起到外面吃烤鱼。程波一看时间来不及,在家中匆匆吃了中午的剩饭便回到东方之星。程波在电话里有点兴奋,他昨天刚刚通过了轮机长的理论考试。程波在船上的工资一般每个月只有两千多块钱,就算是在最繁忙的旅游季节,工资也只有四千多。初中毕业的程波,想通过职务上的晋升来获得加薪;想着攒够钱,在万州买一套房,尽快搬出和父亲一起住的房子。
此时,千里之外的天津,吴建强拉着老伴李学珍,和认识了半辈子的另外6个街坊一起报了东方之星三峡行。吴建强和老伴是农民,没读过什么书,辛苦了大半辈子,就想着出去走走,散散心。这也是他和老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
因为老伴睡眠不好,一有响动就失眠,吴建强还特意报了头等舱,尽管家里条件不算太好。旅行社的宣传资料显示,“东方之星”每月经行此条旅行线路一次,票价按船舱卧铺等级的不同分为四级票价:三等舱为6人间,价格在1500左右(上铺1498元,下铺1598元);二等舱为4人间,价格在1900左右(上铺1898元,下铺1998元);一等舱为2人间,平铺2698元;特等舱每间6888元,可以观赏更加宽阔的江景。
江苏常州的居书金和老伴徐英顺(再婚)当时在股市里赚了点钱,也想出去走走,但他们有点舍不得坐头等舱。他们和另外两个亲戚——倪春华、徐英媛,四人总共花了6700多元报了三等舱。平时,他们4人经常一起结伴外出旅游。半个月前,他们去了一趟张家界。
5月中旬,当倪春华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儿倪旭霞时,她很开心,觉得游轮安全,是比较诗意的旅行。徐英顺也把出去玩的消息告诉了儿子胡锦伟,并把炒股的账户交给胡锦伟代管,“每天跟她汇报一下就好。”
胡锦伟嘱咐她们,“要玩轻松一点,开心一点,高高兴兴回来。”
和程波同一天,同在重庆万州的余正玮和妻子王萍也登上了东方之星。3个月前,他们以每年6万的价格承包了位于三楼中间位置的茶室等。余正玮是一名下岗工人,靠着开火锅店的经济收入供儿子余梁读书。去年,余梁高中毕业,余正玮也想轻松一点,卖掉了火锅店。平时跟余梁呆在一起的时间也少,所以,此次他特意把儿子带上,让他看看风景。
5月16日当晚,东方之星从万州出发前往重庆。余梁看到,在一些停靠点,上来的是老人,下去的也是老人,“基本看不到年轻人。”
18日中午12点半,东方之星返回万州石马桥码头。按照既定时间,东方之星于当晚的18点启航前往南京。
余梁把在重庆花了四十多块钱买的草席替父母铺好,便一起回到家中。晚饭时,发现家中没菜,便一起到外面吃了串串。吃饭时,离开船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余正玮老是怕赶不上,催着王萍快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余正玮老催着,串串吃到一半,他们走了。余正玮告诉留在家里的余梁,要多学点东西,听话,不要调皮。
在余正玮匆匆赶往东方之星的路上,谭美也在赶过去见程波。最近半年,谭美身边的朋友都在谈论炒股,有不少人赚了钱,她也心动,便让程波给她拿些钱。程波因事走不开,约她到东方之星停靠的石马桥码头见。
谭美到码头时大约离船出发还有半个小时,她远远地就看见程波站在船上等她。她望了一眼天空,阳光特别刺眼。
程波把工资卡交给了谭美,告诉她,想拿去炒股就去炒。他还安慰谭美,股市有风险,亏了也没事。“这么多年,我要了几次,从来不给我工资卡,这次突然就给了。”谭美说着,哭了。她不知道,给工资卡算不算某种征兆。
平时不舍得给自己买衣服的程波,那天刚好穿着谭美给他买的T恤和牛仔裤。程波说,不买衣服,是想把钱攒下来,留给8岁的女儿学钢琴。他们还商量着,等攒够钱买房后,就要个二胎。
“看,我买的衣服穿起来就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样穿。”
聊了10分钟左右,程波想留谭美在船上一起吃晚饭,谭美却急着要把手里提的一双鞋送给客户。匆匆作别,却没想,竟是永别。
在东方之星离开万州石马桥码头后不久,南京的曹量明和老伴朱红美开始计算着,东方之星何日到达他所在的城市的五马渡码头。
由于是第一次远行旅游,吴建强的老伴显得特别兴奋,经常倒数着到达南京的日子。他们已经订好了5月27日由天津前往南京的火车。
5月28日,来自天津、江苏、上海、浙江等7个省市的408名游客汇聚南京,踏上程波、余正玮所在的东方之星,正式开启三峡之行。
6月5日,倾覆之后的东方之星整体打捞出水面。中国之声在描述这番景象时说:它在夕阳的余晖里,再无一点生命。
5月28日,东方之星上人来人往,欢歌笑语。
吴建强乘坐的火车快到达南京时,东方之星已停靠在了南京五马渡码头。当天的天气预报显示:南京,阴,21-25度。
早上8点左右,吴建强到达码头,在附近参观了一会儿后,踏上东方之星,进入四楼的421房间。他们收拾完行李,把自带的茶杯放到茶几上,便到甲板,看陆陆续续进入船体的人群。
没有人会在意这样一次不显眼的分别。送老人登船的亲人,最多也是一句“注意身体”后匆匆离开。就如倪旭霞想的一样,这是一次诗意的旅行。登上船的老人,如吴建强一样,希望船只快点出发,想看到三峡的心情,有些迫不及待。
此时,谭美也迫不及待,她想让程波回家。程波到达南京的当天,谭美的奶奶去世,她在电话中希望程波可以下船,然后坐火车回家送送老人。程波很沮丧,他告诉谭美,自己请不到假,下不了船。
谭美没有坚持,只是嘱咐程波注意身体——自去年开始,程波的腰伤经常复发。“我要是语气强硬一点,坚持让他回来,说不定就好了。”谭美说,平时在家,程波一般都比较听她的话,只要她坚持的事情,程波都不反对。
下午13时许,东方之星离开五马渡码头。甲板上站满了人,向岸边的人群挥手,作别南京。从码头望过去,东方之星像一座移动的大楼。
鼎盛时期,“东方之星”曾多次接待国家领导人,还被交通部评为“部级文明船”。如今转眼已经21年,离30年既定报废的时间还有9年。
自1994年启用后,东方之星已经过两次改造。东方之星最初只按普通班船设计建造。后来,由于重庆东方轮船公司对业务的调整,把所属的两艘轮船改造成“豪华游轮”,其中一艘就是东方之星,另一艘是它的姐妹船东方之珠。1997年的改建中,东方之星将船舱的内壁由铁变木,并升级了动力和空调系统。
重庆东方轮船公司暂时还未公开船只改建和检验的相关资料,但重庆船舶爱好者程鹏提供给媒体的资料显示,改造前,“东方之星”是平头船,两侧全通走廊,可以从左舷直通右舷,从船首直通船尾,开门即可出入船舱。
改造后,“东方之星”船头变成了飞剪首(更利于航行),船体两侧被封闭,成为独立房间,从左舷到右舷要开启房间门,再穿过中央走廊,再开启右舷房间门,翻出右舷窗户。
从外形上看,“东方之星”已由原有的“轻盈”变得“臃肿”。程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认为,这个改造大大增加了“东方之星”的容积,但取消两舷全通走廊,会使得应急逃生通道更闭塞,客房床位及床位结构加大了逃生及救援难度,理论上造成“至少单侧无法逃生”;取消两舷全通走廊,客房设备更靠两舷外侧,则加剧了横摇效应。
东方之星离开南京4个小时后,余梁在重庆万州用奶奶的手机给爸爸余正玮打了个电话。当天,万州大雨滂沱。
“要好久回来?”余梁问。
“没几天就回来了,快了,快了。”
余正玮告诉余梁,茶室里出租麻将桌的生意不太好,老人们刚上船,都处在兴奋中,几乎没有人玩麻将。
就算到了船上,老人最爱的娱乐活动依然是广场舞。
65 岁的朱红美被潜水员从沉船中救出 图/刘震
东方之星逆江而上。按照既定参观游览的行程,5月30日上午7时许,停靠在了九江湖口县港口。这是船上航行的第三天,人们的兴奋感渐渐消退。
他们接下来要去参观石钟山。石钟山因苏轼曾夜泊于此并写下《石钟山记》而闻名。杨微是九江本地导游,和5位同事一起为老人讲解。
从轮船上下来就是石钟山,杨微记得,湖口当天阳光很好,太阳照在从船上下来的老人身上,他们不停地伸懒腰。出发前,他们每个人都领到了一顶红色的帽子,但因为天气热,他们都拿在手上。
杨微举起蓝色的小旗,让老人跟上她。一个腿脚不好的阿姨干脆留在了景区门口休息,等到游览结束,才和伙伴们一起登上东方之星。有人跟不上,杨微有些急,一位穿深咖色衬衣的老人反过来劝她,不要急。“小同志,快一点慢一点都没关系的,我们不会走丢。”杨微一回头,看见一位中年女人挽着父亲的手有说有笑。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上海的大妈,穿着花色鲜亮的衬衫,爱说爱笑,“洋气,都不像六十几岁的”。
同事杨欣负责的队里有一位小男孩,皮肤很白,个子近一米。杨欣说,小男孩特别黏她,“爷爷奶奶叫他照相,不去,我说去才去。”结束解说之前,杨欣告诉小男孩,长大了以后还得来玩。
结束石钟山的游览后,老人还结伴去了离泊船处只有5分钟路程的湖口菜市场,买了番茄和黄瓜。
上午10时许,东方之星离开湖口港前往九江。一个小时后,停靠在了九江港客运二号码头。他们要在这里停留7个小时,等待部分从湖口下船后直奔庐山的游客。其间,随船的游客则可以到九江市区参观浔阳楼、锁江楼、烟水亭等景观。这是该船本月第四次停靠九江港。
接待东方之星的是客运二号码头的水手张智敏。他说,这条船是九江港的常客。他提供的东方之星进出港记录显示,5月前3次停靠的时间分别为5日、10日和25日。如此频繁的来往,让张智敏跟船长张顺文也很熟悉。张顺文52岁,年轻时接父亲的班进入东方之星,至今已在船上工作35年,做东方之星游轮船长也已7年。“人老实,挺客气的,见着工人都打个招呼。他过来,就是打打水,洗洗衣服,不怎么讲话聊天。”
游客的兴趣是各处看风景,船员的兴趣在找个地方钓鱼。“船员平时就是一人拿一根鱼竿,问我们九江哪里好钓鱼,然后就走了。”张智敏说。听说东方之星出事后,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忧伤。
进出港记录显示,下午18时许,东方之星离开九江港,进入湖北江域。此时,九江的天气状况为黑云压城之势。天气预报显示九江当天为多云,温度为19-28摄氏度。
湖北荆州,被严重损坏的船舱 图/长江日报 陈卓
6月1日,谭美起床后,眼皮跳得厉害。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随口问正在做作业的女儿,“会不会有事?”女儿埋着头,没有理她。这一天,是谭美的奶奶出殡的日子。
此时,东方之星抵达赤壁。程波第二次错过了下船的机会。当天早些时候,谭美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送奶奶上山。程波依然以请不了假回绝。谭美有些生气——凭什么发生这种事还不让请假回家,加之女儿有事,便匆匆挂了电话。这是她和程波的最后一次通话。
胡锦伟给母亲徐英顺打了电话。因是漫游,徐英顺不舍得电话费,说了几句便匆匆挂了。她告诉胡锦伟,已经在岸上玩了,很开心,有什么事回家再聊。电话中,胡锦伟听到风声很大,母亲说话有些喘急。
下午18时,东方之星离开赤壁,继续逆江而上。出发前,老人在船上用了晚饭。吴建强说,那天的晚餐是上船后吃得最好的一餐,炖鱼、豆角、西红柿炒蛋,饭还管够。“老伴吃得非常开心。”
趁着天还没黑,吴建强拉着老伴和新认识的伙伴一起到甲板上聊天。《新闻联播》开始时,吴建强和老伴回到房间。距此40海里的监利县复兴村5组,村民王盛才也正在家中看同一节目。
与此同时,湖北省气象局启动重大气象灾害IV级应急响应命令。天气预报显示,本次强降雨伴有雷雨大风等强对流天气。5月31日,湖北省气象局在送给省委省政府的重大气象信息专报中,重点提及荆州等地6月1至2日有暴雨到大暴雨的天气过程,局地有短时雷雨大风对流性天气。
这种预警被忽略了。老人们沉浸在欢快的氛围中。东方之星在经过一座城市的边缘时,老人欢叫着冲岸边的人不停地挥手。
天气预报结束后,吴建强望向窗外,天还未完全黑沉。雨点不停地打在玻璃上,岸边的景色迅速向后退去。这意味着,就算是在湖北省发布了暴雨预警后,东方之星仍在快速前行。中国交通通信信息中心下属的信息服务平台宝船网的数据显示,东方之星正以航速7节行进。
雨越下越大,拼命地拍打着玻璃。“风吹在窗户上,刺啦刺啦响,雨点好像是横着拍击在窗玻璃上。”吴建强说,他和老伴坐在床上,老伴很害怕。他心里也害怕,甚至有一些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装着很镇定的样子,安慰老伴别怕。
东方之星进入荆州市监利江域。20点30分左右,吴建强感觉窗外的雨又大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好像有人在外面敲窗的响动。“风和雨都是自北而南过来的,我们北面的房间首当其冲。”吴建强说。
这个风向跟船长张顺文说的风向刚好相反。已经被派出所控制的张顺文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说,当时的风在3-4级左右,从南边往北边吹。他想走背风,往北偏行,想用速度抵住风,但风突然剧增,船身失去了控制,左满舵也抵不住风。
6月6日,湖北省消防官兵在“东方之星”船舱内向被转运的遇难者遗体默哀
此时,湖北省荆州市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预计未来6小时监利有50毫米以上降水,并伴有雷电。这个预警看来并没有引起重视。
进入大马洲水域后,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吴建强害怕船会翻掉。可转头又安慰自己,“这种倒霉的事肯定不会让我遇上。”此时大概为21时许。据湖北气象部门发布的信息,事发当晚,21时06分,监利出现9.2米/秒的最大瞬时风速,22时03分,监利尺八自动气象站(距出事点约35公里)最大瞬时风速达16.4m/s。气象监测显示,事发区域1日21时至22时降水量达64毫米,附近最大降雨量为97毫米;一般24小时内降水量达50毫米即为暴雨,一小时内30毫米为较强短时强降水。
雨透过窗户的缝隙渗进房间。服务员在走廊里来回地喊着让老人把各自房间的窗户关上,把床往门的方向移一点,避免雨顺着窗流到床上。
吴建强坐在床沿没动。突然,茶几上的杯子倒了,他下意识地起身去扶。却没想,老伴从床上滚倒在地,头磕在了床沿上。杯子迅速滚到了房门处。他自己也站不稳,往门口滑去。滑至厕所门口时,他一把抓住老伴的手。然而,老伴的床也往人的方向滑,最终把她挤压到了墙上,吴建强的床在滑的过程中,被立柜挡住。
机舱开始进水。陈书涵是轮船上的一名加油工,一年前,他来到船上工作。事发时,他正和师傅在机舱值班,如果不出意外,10分钟后他就会回到房间睡觉。师傅发现机舱进水后,吩咐陈书涵看好设备,便走出去观察。
正在一楼收衣服的余正玮看到船倾斜后,把衣服一扔,随手抓了一个救生圈,一跃跳进江里。
吴建强倒在地上,房间的地毯盖到了他的头上,他感觉船已经翻了。水漫上来,他扯开头上的地毯,破门而入的江水把他卷到了窗户边上。侧翻后,他房间的窗户临时成了船顶,他本能地打开窗户,水力把他推向了窗外。“每天开开关关的,我对那个窗户太熟悉了。”吴建强说,当他游出水面,东方之星已经底朝天。他和另外几个老人,迅速爬上浮在江上的船底。 “从杯子倒下,到船底朝天,整个差不多只有1分钟时间。太快了!”吴建强说,“如果不是下床站起来扶杯子,他肯定跟老伴儿一样滑到墙边了。如果没有立柜挡着床,他也会被滑下来的床挤到墙边。”
陈书涵的师傅走出机舱后,再也没有回来。轮船完全倾覆的最后时间为21时31分11秒。
东方之星在1分钟之内就倾覆了。但在倾覆之前至少10分钟,船长张顺文就发现遇到了危险。
宝船网数据显示,21时18分15秒,东方之星以航速7节行进,航向22度。一分钟后,东方之星在保持航速不变的情况下,航向变成34度。这也意味着,此时开始,东方之星的航向轨迹发生了异常变化。
21时20分42秒,东方之星开始减速,航速由原来的7节变成5节,航向23度。航速接着继续减。21时22分41秒,航速降至了1节,航向320度。
接下来,东方之星在750米宽的大马洲水域来了一个大于180度的大转弯,掉头顺江水向而下。3分钟后,东方之星的航速加至2节,航向154度。
上海海事大学教授、上海海事司法鉴定中心负责人蔡存强在接受《财经》采访时认为,东方之星转向有两种可能,一是船长主动调头躲避恶劣天气;二是船身侧倾后被江水冲向下游。
6月7日,海军工程大学潜水员官东前往监利县人民医院看望“东方之星”客轮幸存者陈书涵
东方之星又开始加速。宝船网最后一次显示东方之星的数据为航速6节,航向131度。从航向轨迹发生异常变化,到船只完全倾覆,整个过程有足足10分钟,但很可惜,船上的游客都未收到危险的警报。
按照重庆东方轮船公司制定的《安全职责手册》,明确船长为客船的行政负责人。手册第14条规定,船舶发生事故时,如施救无效必须弃船时,船长应发布弃船令,发出离船信息,组织船员救护旅客,指令有关人员携带航行日志、文件,离开船舶。此条也明确规定,船长应最后离开。
这也是胡锦伟最大的疑问。他说,“船长和轮机长有时间穿救生衣,为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发出警报?没有人告诉老人应该怎么逃生?”
东方之星倾覆20分钟前,与同时经过大马洲水域的“铜工化666”船交汇而过。当时,该船从宜昌枝城顺流而下,船长李永军能清晰地看到东方之星客房的灯光。在东方之星倾覆前1分钟,李永军决定抛锚停航。“当时雷达完全看不清楚,怎么调都是一片模糊。”李永军说。
21时20分,也就是东方之星第一次减航速时,又与准备在此航道抛锚的江宁轮擦肩而过。江宁轮船长老李说,等他们把船停航后,东方之星已驶出两百多米远。在其高频对讲机里,老李听到过东方之星传来的一句“我们到你后面抛锚”,但之后,这个频率里再也没有传来声音。他发现,东方之星不见了。任凭他用对讲机喊话,也再无回应。
脱险后的张顺文和杨忠权被公安机关控制,根据他们的表述,官方发表的第一份通稿认为龙卷风是祸首。“获救船长张顺文和轮机长杨忠权分别反映,当时突遇龙卷风,船舶左舷受风,船体向右舷急剧倾斜,在1分钟内向右倾覆。经湖北省应急办向气象部门核实,当晚21时至22时,该段江面确实发生风力9.2级的龙卷风。”
6月2日,在新闻发布会上,中国气象应急减灾与公共服务司司长张祖强却有不一样的表述。他说,这次事故主要是出现了比较强的强对流天气,降水强度很大,现在仍不能最终确定发生了龙卷风。
不过,当天晚上,中国气象局专家组又肯定了龙卷风的说法。他们综合气象监测、气象雷达监测资料和现场查看分析认为,事发时段,当地发生了龙卷风,龙卷主体位于江面,持续时间约15至20分钟,风力在12级以上。他们判断的主要依据来自实时雷达回波分析。当晚20时以后,有一条南北向带状雷暴回波,自西向东经监利县。21时06分,雷达观测到最强回波出现在监利西南侧15公里,风力达12级以上。
把事故简单地归结为天灾,让胡锦伟难以接受。他说,“我觉得,不管是人为的还是天灾,应该统统用证据和技术来实证。”
吴建强坐在反扣于江中的船底上。周围漆黑一片,只有闪电的亮光,可以让他暂时看清身边人的面目,他也发现离北岸最近。他和另外4人商量,决定不能坐等,无论如何要往北岸游。“游出去,一定要游出去。”吴建强不断地鼓励同伴。
朱红美困在反扣的船中。由于船是瞬间倾覆,在顶部有一定空间。朱红美双手抓着一根铁棍,仰着头,尽量让面部离开水面。偶尔,她右手握拳,不停地击打着船底,但发出的声音都被雨声和雷声盖过了。
吴建强把衣服脱掉,拧成一条绑在腰上,然后和另外4位老人拼命往北岸游。游着,游着,吴建强发现后面4个人不见了。20分钟后,吴建强脚底终于踩上陆地。上岸后,他把腰上的衣服取下,拧干穿上。“我就来回地喊着有人吗,救命啊。”吴建强说。
黑暗中,没有一点回音,吴建强想到了不见的同伴,又往下游走了一段,依然没有找到。他只得掉头,向上游走。大约半个小时后,风小了,雨也开始停了,但雷声依然轰隆。在闪电的光亮中,他看到了一条停靠在江岸的船只。
这是一条工程船。船舶工人王小兵因风雨太大,把船停在了这里——新洲码头附近。王小兵听见有人喊救命后,拿着手电下了船,循声找去,发现了不断发抖的吴建强。
吴建强告诉王小兵,赶紧报警,下游江中翻了一条船。这也是东方之星倾覆之后,最早的一条报警。不多久,在江中失散的4个老人也来到工程船上。
此时,朱红美仍没有放弃敲击船体。跳船的余正玮依然在江中飘着。借着窗户亮光往外爬的程波,已不知卷向何处。
时间来到凌晨4时许,王盛才准时起床,他出了家门,开着能照到80米的远强光电筒,向江边走去。此时,迎面吹过来的风让他感觉走路有些困难。一夜的大雨,已经把他的小木船压沉了。
游到此处上岸的余正玮拼命地喊救命。王盛才用电筒照过去,看到一个穿着短裤的男人,斜挎着救生圈。余正玮告诉他,“东方之星出大事了。”
王盛才把余正玮领回家,拿出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余正玮靠在墙上,连续抽了三支王递过来的烟。然后,好像有了意识,突然说,他老婆也在船上,想到岸边去找找,看有没有游出来。“他还不停地说着船上还有几万块钱。”王盛才说。
在国人的睡梦中,迎来了6月份的第二天。从手机和电视上看到东方之星出事的消息后,亲属们开始从不同的方向涌向监利。
中午12时55分,海军工程大学潜水员官东潜入水下,探测到沉船右舷传来的敲击声,找到了朱红美。她是第一位在反扣的船中被救起的老人。在反扣的船中,总共有两个人被救起,另一位是船员陈书涵。
通过手机新闻图片,曹岑确认被救起的老人(朱红美)正是自己的母亲。他再也等不及了,从南京市政府安排的家属休息区跑出,直接开车上了高速。
胡锦伟则坐上由旅游公司组织的大巴赶往监利。6月2日,他和众多赶过来的家属在宾馆住了一夜。政府部门为了稳定家属情绪,做好善后工作,把他们组织在一个地方,由专人负责看护。
“那一夜,怎么也睡不着,困了,睡几分钟就醒,迷迷糊糊中总想起我妈妈。”胡锦伟说,“以前父母是家里的主心骨,现在没有了,生活突然乱了,人生也乱了。”
胡锦伟在宾馆只能从电视上获得最新消息。他急了,便和一些家属一起组织了一辆车去往事发现场。在离事发现场6公里处,他们被拦下,负责警戒的是当地的警察。警察告诉他们,出于安全和保障救援需要,人可以进去,但车必须留下。
他们决定,走路也要进去。“继续往前走,近一点,再近一点,让父母知道,也让父母感受到,我们来接她们回家了。”胡锦伟说。
在路上,雨越下越大。
走了3公里之后,他们终于来到深水码头。尽管江边就在眼前,可这里离沉船事故现场还有3公里左右。站岗的武警告诉他们,抢救正在紧张进行,任何家属目前都不允许走过去。
胡锦伟弄清楚东方之星倾覆的位置后,朝着那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脚下江水湍湍奔向远方。他说,母亲能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