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
那时候,我们都喊他“刘和穆”。刘和穆在当年台湾,可是个大红人。他是一贯道的什么堂主,被爆有七个老婆,每个老婆各有子女若干。这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台湾,电视还只有三台吧,整个社会还在将爆未爆的边界。刘和穆有七个老婆的故事,就像旧衣厢的角落好好待了几十年的一窝老鼠,突然被用手电筒光束照射,立即被惊吓得到处乱窜,成为人人笑谑的谈资。
但我们这个老同学“刘和穆”,完全不是这样的(真糟糕,我们一直“刘和穆”“刘和穆”地喊他,乃至于几十年过去,我完全忘了他的本名是什么)。他是个非常老实的家伙,个子比较矮,从新竹乡下来台北来念书,性情非常随和。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偏乡孩子为人朴实,或他确实长得也并不出众,总之他追马子的过程并不顺利。
那时我们三个废材常混在一起。“刘和穆”常对我们哀叹追不到女孩这事,似乎他上大学唯一的想象,就是应该在大一时快快找到个马子。这当然也是我们另外两人隐藏的盼想,但怎么说呢?他的哀愁感觉就像养鸡场的老板,对鸡只没有配种成功,或没下蛋,后头有一种老辈人对荒年的恐惧或烦躁。
我帮他写了几次情书,他也认真地去投放在他心仪的不同女孩的信箱,但全部失败。韩文系有一名长得很像钟楚红的学姊,舞蹈系那些好像长得全是同一个模具印出来的小巧女孩,家政系哪个甜姐儿……都对“刘和穆”毫无反应。或许是我们身为农学院最后一批志愿森林系的气氛,引不起女孩们的兴趣吧。
但我们班那七八个吧,稀有的女孩,好像也无一人对他正眼过。她们“刘和穆”“刘和穆”地喊他,掩着嘴笑。不知为何,在那个年代,大部分男生女生并没有什么性经验,但大家都有一种“刘和穆很爱看A片”的印象。那种感觉就像烧煤工厂旁的煤渣子,已蓊蓊翳影悬浮在他的四周。当然他像我们那年代的所有男孩一样,也会偷看A片,爱和男生同伴讨论“日本或北欧的A片”哪个更“矮油赞喔”。但并不足以专业到大家给他一个“A片大盘商”的印象啊。
我记得有几回,我们三个在我宿舍喝酒。喝醉了,“刘和穆”会跟我们讲些他的故事,讲到伤心处他会哭泣。他老爸好像是脑部受过重击或天生的智力不足,但对他母亲和他们兄弟非常坏,也非常小气。他从小学一路的学费都是阿公偷塞给他的。他可怜的母亲弄个槟榔摊,赚一些生活费。但两年前她母亲迷上六合彩,原本那个哀愁、沉默、捱白痴老公拳头也从不还手的好女人,突然像中了邪,把可怜兮兮存起来的私房钱全都拿去赌。他还有印象,某个夜晚陪着母亲,走路到一个村子远一点的庙,那庙里围聚着一些像影子般轮廓淡泊的老人,就着一盏小灯泡,中央一个乩童满身酒气,发出动物的咕噜乱叫,在一摊预先铺好的沙子上乱跳,打着滚,然后那些老人和女人交头接耳,解读那沙上的紊乱足迹是神明暗示的哪个号码。“7啦?还是12?还是44?”
大二时我转去中文系,“刘和穆”转去畜牧系,我们就较少遇到了。后来他也迷上赌博,沉溺于我们学校附近电玩店里的麻将机台。他跟我借过几回钱,对大学生来说数目不算少了,但我当时也没打算要他还。听说他也去跟从前森林系的哥们借,不熟的也借,女生也借,那名声就臭开了。
后来他阿公过世了,将地分给他爸、他妈和他(他是长孙)。阿公分地给媳妇,想来是心底觉得白痴儿子对不起人家吧。但他妈好像把手中那份土地卖了,又拿去赌六合彩,全赔光了。我大四那年,辗转听说他母亲也过世了。不知为何,我的记忆出现错混,总有一种“她是自杀”的印象。
再后来,应该距离我们毕业有十几年了吧?有一回遇到当年我们仨哥们混在一起的另一位,他说:“你知道刘和穆现在变超有钱了吗?”“怎么可能?”“真的,他阿公留给他那块田地,其实也没多大,但高铁竹北站就开在他们家旁边,那里整片都被地产商买去盖超极大楼。他阿公留给他的地,好像卖了好几亿。连他爸都变有钱人,还娶了个二十出头的越南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