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陆川导演的新作《九层妖塔》即将上映,距离上一部作品《王的盛宴》间隔了3年。陆川作品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但几乎每一部作品上映后都会成为热议的话题,甚至引起争议。作家王朔说陆川“老走险招儿”。
观众对陆川的定位和期待是“文艺片导演”,陆川说,自己从来不排斥商业。《九层妖塔》是他第一次拍纯粹的商业电影,投资过亿。
陆川的父亲陆天明是著名作家、编剧,1964年为建设边疆从上海去了新疆。1971年,陆川在新疆出生,5岁时,跟随父母举家迁往北京。有评论说,童年的经历,让陆川生命里有了抑郁、暴力和残酷的特质,而且,这些特质在他的作品里也非常明显地存在着。
有人说陆川是富有质疑精神的中生代导演,他在作品中持续探讨关于环境、人性、生命的主题。
也有人因此说他是个机会主义者。
他说,做电影是件孤独的事,需要不停地跟自己较劲、对话,没有精力回应外部世界的褒贬。
做导演的这十几年,电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他曾期望,若干年后有人提及他时,听到的评价是:一个真正的电影人。现在,这个说法已然不够,至于确切的答案,他还在寻找。
人物周刊:《九层妖塔》算是你第一次拍商业片吗?
陆川:严格意义上说是。
人物周刊:这种合作应该碰撞会很激烈吧?
陆川:有很多摩擦是毫无疑问的,拍一部戏,要把中间你骂过的人或者你吵过的架都罗列出来,那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最后大家还是要看作品。
其实我更多地希望我的制片人是一个商人,因为我有可能改变不了我自己,我觉得艺术家必须跟商人合作才是合适的一个搭档。
人物周刊:互补。
陆川:至少互相有约束。比如这茶,在你喝不出区别的情况下,商人希望越便宜越好;艺术家希望,最好是某一天早晨5点钟,在下着大露的时候摘的那个茶尖,然后装在一个筐里用一根扁担挑着,不许坐火车、不能上飞机,步行运到北京,这是艺术家的想法。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互相撕,然后才能合适。
人物周刊:听说最近日本最大的视频网站播放了《南京!南京!》,你当时听到什么心情?
陆川:我还是挺高兴的。当时拍这片子,国内很多人在骂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一直有句话想说——这不是拍给你们看的,这是拍给日本人看的,或者拍给中国以外的人看的。中国有《地道战》《地雷战》和《小兵张嘎》这样的电影就够了。但是要说服中国以外的人相信南京大屠杀,你就不能仅仅是站在中国的人角度,这很重要。如果你上来就带着天然的仇恨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的态度去拍这个电影,一旦走出中国,就没办法说服中国以外的观众,更没办法抵达其实我们最想抵达的那个目标——日本。本身国外有些人对中国出来的文艺作品、声音就带着一种偏见和敌意,所以你必须得去用一种更普世的角度去做这个作品,但是那条路很难。我们做完这部电影后,虽然获了很多奖,但是在日本只是做了几场小规模的放映,所以这次能够在日本的“优酷”这样的网站上公开放映,我还挺高兴的。
人物周刊:你想把这部电影当成史料?
陆川:有时候出去跟日本朋友交流,他们对这事也都不知道,所以当时拍《南京!南京!》的时候,我在想,这个电影怎么能让日本人看的时候信服,一下子能说服他,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想法其实,没有想到出现这么多人在骂,所以我们对后来出现的反应是有点猝不及防。
人物周刊:说你美化日本人。
陆川: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说,那是一个汉奸拍的电影,说这个不对。一部作品面世后,你会对生活的社会、当下有一个深刻的了解,因为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面,比如摄影师曹郁,美术指导郝艺,还有高圆圆、刘烨组成的小圈子里,浸泡在那个史料里面,我们的想法基本趋同了,但整个中国的社会是什么样,中国人对历史什么看法,其实我们是缺乏认知的。
人物周刊:你刚说到的关于《南京!南京!》的拍摄想法,是不是当时面对电影审查的相关负责人就说过类似的话?
陆川:是的,这个是真心话。我大学上的是军事外交这种学校,还真有点所谓的社会责任感。所以当时审查机关问,你为什么要拍这戏,那些话真的是脱口而出,确实是希望这个作品能够代表一种声音,能够传递出去。其实中国电影管理审查这块,我经历了十来年,4部戏,每部戏都磕磕绊绊,像《可可西里》也不是那么容易过的,《寻枪》是在公安部审了半年,所以我对这个审查体制是很了解的。我觉得它不是铁板一块。
人物周刊:你拍每一部戏几乎都很艰难,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吗?
陆川:我记得做电影宣传的时候,他们说拍这电影多难多难,其实我对这个反应是持反对意见的。在我看来,拍每一部戏都很难,你老说自己难,真的有撒娇的嫌疑,你知道吗?我觉得不难,我觉得特好玩儿。你可以不拍,你不拍有的是人想拍,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最不可思议的游戏,是每一个人都想玩的。
人物周刊:拍电影的时候会有做将军的感觉吗?
陆川:不是将军,是国王。
我是一个独立的导演
人物周刊:你的电影好像一直很关注宏大主题。
陆川:经历了《王的盛宴》之后,就是挨了那么多刀之后,我觉得在电影放之前说太多主题的事,这是一个坑,很容易掉到坑里面去。
人物周刊:过往的那些骂声让你怕了?
陆川:我觉得它至少让我知道怎么去保护一个电影。作为一个导演,通过跟社会、跟媒体交流后才知道怎么生存下去,《王的盛宴》之前,我可能就不太知道怎么去跟媒体和公众交流,你以为你说的每句话别人都会去听或者相信。在《王的盛宴》之后,你会发现不是这样的。
人物周刊:那是你想当然的结果。
陆川:那绝对是你想当然的结果。
人物周刊:幼稚了吗?
陆川:对,我觉得那个经历几乎让我失去一切,我确实反思了很长时间。
人物周刊:失去一切,有这么严重吗?
陆川:总的来说会有一个阶段有这种感受。比如说你有很多项目,当时还雄心勃勃,以为可以去做,但是突然间可能就都没有消息了。
人物周刊:大家对你没信心了?
陆川:也不是大家,就是行业,这些声音会陆陆续续出来。
人物周刊:什么声音,说陆川没票房?
陆川:各种各样的声音,对。我觉得一个电影其实票房只是这个时代,就是你活着的当下是有作用的。当这个时代过去或者当生命结束的时候,票房纪录是无法评价一部电影的。如果要探讨《王的盛宴》在创意和执行过程中间是不是和所有的商业元素相匹配,从这个角度说的话,我觉得它是有问题的,但是从电影本身来说,没什么毛病。我们很真诚地拍了这部电影,可能表白的姿势不对,然后遭到了全社会的鄙视。像我们这种从经典电影时代过来的电影人,会觉得,你只要认真地拍了部电影,别人就应该认真地看,其实不是,别人觉得你这姿势太严肃了吧,你怎么还穿中山装呢,还立正,手指贴裤缝,装的吧?炒作吧……全这路子。
人物周刊:对你是很大的打击吗?
陆川:我觉得经历了《南京!南京!》那种山呼海啸的声音浪潮之后,《王的盛宴》更多的其实是让我反思,作为一个职业电影人要承担的责任,在创作过程中你放弃了,比如电影工业时代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电影?市场的变化、观众的变化、观众年龄层的变化……这些让我觉得是需要深度总结的。所以我看到比如说(王)小帅、老贾(贾樟柯),一批一批文艺电影导演,在市场上发出这样的抱怨的时候,我知道,这样的痛迟早会降临到每一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导演身上,它不是一个人的痛,这是一代人的阵痛,是所有从文艺片时期、从作者电影思维过来的一些创作者的痛,这种痛会降临到每一个创作者身上。(陈)凯歌不痛吗?我告诉你,在这个时代只有变色龙最快乐。所有不太善于变颜色的人,都会痛你知道吗?但这个痛都需要自己去反思,去反刍,然后自己去想一个突围和突破的方式。
人物周刊:有人可能会觉得你和贾樟柯、王小帅他们的痛是不一样的,在很多人眼里,他们属于第六代导演,而你的表达一直是符合甚至是迎合主流价值观的。
陆川: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坑其实。
人物周刊:谁挖的呢?
陆川:一直是别人给我挖的一个坑。在这个行业里,我对自己的话语的坚持,不敢说超过任何人,但至少跟所有正常的导演是一样的,有一点我做到了——我是一个独立的导演,我既不是谁的导演也不是谁的导演,就是自己的导演。从我进行拍第一部戏到现在15年,不管做哪部电影,我一直是独立的导演,我只表达我自己相信的事情,这个很重要。
人物周刊:有人会觉得它在某种层面上是你的标签?
陆川:这些话其实是带有一种情绪的,如果要信这些你就别做电影了。要给人贴标签很容易,但是作品会替作者发声,我觉得我的声音是独立的,这很重要。没必要为了让自己的电影有一个独立的标签,就非得说帮过我的人是坏人,我不想这么说话。我反对任何意义上的强制,我比较讨厌站队。我有可能因为你说这句对的话支持你,也可能因为明天那个人说了那部分对的话,我也支持他,但我不会保证我一辈子支持你们,只要谁一举旗我就对他敬而远之,谁也别举旗子。
人物周刊:会让你产生警惕。
陆川:我对这些拉阵营画圈子特紧张,我不太愿意,我就愿意散仙儿似的做自己的事,我也愿意跟你们交流,我也愿意跟他们交流,但我不想站队。
人物周刊:你觉得委屈?
陆川:其实你往前看,比如像(冯)小刚,像(陈)凯歌导演,他们身后都扎满了梭镖和匕首,就像刺猬一样在往前默默地走着。因为你是做文化产品的人,最后的评价能五五开已经不错了,那至少还有50%的人是向你扔匕首的,所以我觉得这就是一个行业特征。
当你经历了这一切,你会发现,电影就像港湾,它提供给你的是一种最纯粹和最安全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