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佳迪
一张悬挂数年的广告牌已经泛了黄,周围是凌乱散落的木板,一排排脚手架令一栋原先构想中的超高层五星级酒店变身绿衣“怪兽”——这幅带着荒诞意味的景象来自宁波下辖的杭州湾新区。
而这只是宁波高星级酒店萧条现状的冰山一角。
宁波,曾经是浙江五星级酒店的摇篮;2000年初,宁波南苑酒店成为浙江省内首家五星级酒店。如今,宁波却谱写了国内第一家破产五星级酒店的挽歌:2014年底,慈溪雷迪森广场酒店资不抵债、被迫易主。
从宁波旅游局官方数据看,2013年宁波五星级酒店有19家,数量位列全国第七、浙江第二,但五星级酒店占星级酒店的比例超过10%,不仅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的5.27%,也高于上海的5.7%,远超北京的3.8%。
据了解,目前宁波有22家五星级酒店,20多家按五星级标准建设并已经开业的酒店,近30家待建、在建的五星级酒店,这意味着,不久的将来,宁波将拥有70多家五星级酒店。
二线城市宁波,俨然成为高星级酒店扎堆的范本。但下滑的入住率、上涨的运营成本、千人一面的定位,让试展鹏翅的宁波高星级酒店业无奈“折翼”。
如何避免成为下一个“雷迪森广场酒店”,正是宁波众多高星级酒店的共同命题。
国内第一家破产五星级酒店:
银行放松“钱袋”,
三星改建五星,不堪高成本重负?
穿过大大小小的汽车4S店,可以走入被慈溪市(宁波下属的县级市)汽车贸易城包围的慈溪雷迪森广场酒店。公开资料显示,这家酒店坐落于慈溪城郊区的逍林镇,距离慈溪市中心约5公里,2009年建成,2013年12月被国家旅游局授予挂牌五星级称号。
然而,还来不及为挂牌周年“庆生”,雷迪森广场酒店就传出了破产重整、老板失联的消息。其母公司慈溪市金色港湾旅业有限公司2014年11月发布的投资人招募公告显示,目前正委托会计师事务所执行破产管理。
慈溪当地企业家周乾桥自称是雷迪森广场酒店“失联老板”杜天明近20年的老友。周乾桥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雷迪森广场酒店主要是与当地的实业配套,为汽车城服务,当时杜天明是用每亩12万~14万的价格拿到了这片土地。”“说实话,虽然是五星级酒店,消费只能算得上三星级,参加过几次婚宴,都发现菜不新鲜。”
慈溪市饭店业协会会长胡云波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称,雷迪森广场酒店当初土地出让时的规划是建三星级酒店,后来才改按五星级标准建设,建三星级酒店可能只要6000万元,而改建为五星级酒店的建设成本为3.6亿元,以至于经营4年后,造成了很沉重的财务负担,仅借贷产生的利息就超过了1亿元。
据周乾桥介绍,杜天明还是慈溪市经协塑化实业公司和协作商务酒店的负责人,而这两家企业目前也都出现了问题。
记者从慈溪市法院民事判决书上看到,2014年3月26日,该法院已受理经协塑化实业公司破产清算一案。记者走访协作商务酒店后发现,该酒店虽地处慈溪市中心繁华地段,但“铁将军”把门。酒店旁边一家饭馆的老板告诉记者,2014年1月以后就没见过杜天明的踪影,2014年4月25日酒店工人下岗后,酒店物品都已经变卖,5月28日还被切断了水电。
逍林镇政府宣传委员马群娜对《中国经济周刊》表示:“从地理位置看,逍林镇是慈溪的中心点,有区位优势,雷迪森目前还在破产重组中,我们的副书记也正在参与调解内部纠纷。”
关于雷迪森当年改建成五星级酒店是出于政府引导的坊间传言,记者并未得到正面回应。不过,马群娜坦言,2008年的4万亿计划曾导致银行“钱袋”放松,有些人只出资几千万也凭借贷款投资高端酒店,“作为政府,肯定是支持能够带动服务业发展水平的项目,汽车城有意引进投资,我们也不会出面干预。”
据了解,慈溪市汽车贸易城是当地经济的重要支撑点,2005年开工,2008年落成,总投资6亿元,是华东地区最大的汽车城,也是全国最大的县级市旧车交易市场。
据周乾桥介绍,在政府协调下,目前雷迪森广场酒店由当地一家企业接管。记者在现场注意到,雷迪森广场酒店仍在正常开业,不过一位不愿具名的员工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表示,客人稀少,入住率只有百分之十几。
“超五星”烂尾:
依托房地产、旅游建高星级酒店已过时
记者在宁波调查发现,雷迪森广场酒店的危机并非个案。
从慈溪出发,一路往北,就来到具有“浙江浦东”美誉的杭州湾新区,这里的高星级酒店业同样寒流阵阵。
一处建筑工地上,四周斑驳的围墙虽然被泥土掩盖,但依稀还能看清“配套酒店及公寓工程”字样,而不远处已经开始泛黄的广告牌上写着“嘉佳丽笙超高层五星级酒店及服务式公寓”。
记者走进这片工地,看到脚手架还矗立着,周围皆是狼藉散落的木板。而临时搭建的几栋工人宿舍已人去楼空。一位留守工地看守建材的工人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这个五星级酒店项目批下来好几年了,才刚刚打桩就停掉了,现在只有几个人留下来看管工地,其他工人全部遣散了。”
公开资料显示,该项目原定建筑规模为20万平方米,包括一幢占地10万平方米、150米高的五星级酒店,和一幢占地10万平方米、136米高的服务式公寓。杭州湾新区2013年10月公布的工程建设项目招标公告显示,其标底价或概(预)算价高达3.99亿元。
而随着房地产行业整体景气度下滑,原先的建设脚步放缓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位于慈溪的房地产配套项目、高星级酒店杭州湾环球酒店,开业仅7个月,就为“同类们”提供了前车之鉴。
“我们开业7个月,整体情况不是很好,具体数据现在还不方便透露。”杭州湾环球酒店总经理马登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他是一位英国、葡萄牙籍外国人,管理足迹曾遍布欧洲、中国香港、澳门、上海、昆明等国际知名高端酒店。“2015年每个饭店的成败,基本取决于它的地理位置,一些位置不理想又不能接到大型会议商务订单的酒店肯定压力很大。”马登说。
记者注意到,除了给房地产项目做配套,杭州湾区域内还有部分五星级酒店是作为旅游资源配套,但同样受到寒潮冲击。
坐落于杭州湾大桥南航道桥以南约1.7km延伸处的海天一洲是按五星级标准建的酒店,主打的是滨海观光廊概念。据酒店营销部经理余剑锋介绍,受三公消费政策影响,现在入住率已经下降到40%左右,基本靠每年杭州湾大桥将近3600万元的旅游观光门票收入支撑,主营业务的重心已经不是酒店客房。
余剑锋从1999年就开始从事旅游相关工作,他对于宁波近些年来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景区和酒店表达了担忧:“2003年以后,宁波一下冒出很多景区,一些地方圈座山,一些地方圈条溪,就圈出了一个景区,这是不正常的,比方说杭州湾跨海大桥西侧的宁波大桥生态农庄现在就已经破产,已经交给所在地的湿地中心监管,这种依托房地产、旅游而盲目扩建的高星级酒店模式已经过时。”
而在宁波市饭店业协会秘书长应专平看来,杭州湾新区的高星级酒店发展现状并不能代表整个宁波的高星级酒店业现状。“杭州湾新区是宁波一个特殊区域,原来是一片杳无人烟的滩涂,即使后来为了对接大上海开发工业区建设成新区,现在也都是外来移民,所以分析宁波酒店时,它只是作为个例,不会放在我们的坐标系里,你要去看宁波市区的五星级酒店,才能反映整个宁波高星级酒店业的发展脉络。”应专平说。
不过,记者走访发现,宁波市区的部分高星级酒店同样危机四伏,正遭遇惨烈的洗牌。文昌大酒店始于1999年6月,是市中心一家老牌四星级酒店,2014年1月已经关门大吉。
文昌大酒店原负责人骆建庆2014年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该酒店连年亏损,并且一年比一年亏得多,2013年亏损近600万元,从2014年1月21日,由南苑集团接盘管理。
2014年12月底,记者来到“改朝换代”后的文昌大酒店现场,发现底楼正在改建成眼科医院。建筑办公室相关负责人表示,预计今年5月份能装修完毕。
南苑集团一位要求匿名的高管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透露,文昌大酒店上面的楼层暂时还没有规划,可能会改建成商务酒店。
同样位于市中心的宁波大酒店是隶属罗蒙集团的四星级酒店,建于1987年7月,而这家老字号于2014年8月也挂出了4亿元转让参考价。酒店办公室人士对记者表示:“现在酒店生意难做,转让是为了盘活资产。”罗蒙集团总部相关负责人则以“现在是敏感时期,我们不方便多说”为由拒绝了记者的采访。
“宁波五星级酒店供过于求,寒流至少还有两年”
宁波市饭店业协会秘书长应专平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过去20年,由于部分不合理的商务消费和公务消费推动,部分区域五星级酒店出现了爆发式增长,尤其是从2005年开始,宁波五星级酒店出现了几十倍的迅猛增长。”“目前宁波有22家五星级酒店,其中,已经挂牌的有20家,2家通过了评星,实际上,已经开业的按照五星级标准建的酒店还有20多家,也就是说宁波现在有40多家五星级酒店,供应很充足。”
另据应专平介绍,2012年底数据显示,宁波拟建、在建、待建的五星级酒店共有49家,但现在真正待建、在建的五星级酒店不足30家,“由于各种原因,有些放慢了建设进程,有些搁置,有些干脆取消了。”
对于五星级酒店的投建成本,应专平为记者算了一笔账:“五星级酒店的成本,除去地价,平均是1万元/平方米,3万平方米的五星级酒店的基本投入也要3亿元以上。在短期内,这种成本是很难收回的。”
五星级酒店华侨豪生大酒店总经理朱晓豫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直言:“过去依托于房地产配套项目这一定位的高星级酒店,就算经营不善,开发商作为后盾也会贴钱,如今开发商自身难保,这些酒店失去了屏障,所以要经受市场洗礼。”此外,除了行业大背景的客观影响,宁波高星级酒店业也要应对自身的短板。“我自己是几个大学的客座教授,所以定点要去一些学校讲课,去的时候飞机总是坐满的,回来的时候却很空,宁波没有太突出的区位吸引力。再如,宁波虽然有集装箱码头北仑港但却辐射不到杭州和上海,这些情况对高星级酒店来说,都是利空。”
华美酒店顾问有限公司首席知识管理专家赵焕焱则对《中国经济周刊》分析,酒店业产能过剩的现状是过分扩张和同质化竞争两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中国内地是唯一没有酒店投资控制的地区,并且没有同业公会这样有效控制产能的组织。”据赵焕焱研究,2011年宁波星级酒店净利润率下降2.05个百分点,2012年下降9.38个百分点,2013年下降3.95个百分点。宁波星级酒店主要经营指标连续3年节节下降,经营景气度自2011年以来的13个季度4升9降、最近连续6个季度同比下降。
马登告诉记者,建设一个酒店前期需要多项审批,从经济学角度看,宁波许多停工和暂缓建设的状况是为了追求供求平衡,“宁波五星级酒店现在肯定是供过于求,最起码要到2017年才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状况。”
“宁波五星级酒店从2012年以后就已经是寒冬了,接下来几年都可能是寒冬,2015年的情况可能比2014年还要差一些,这一形势将持续到整个社会转型完成为止,有可能需要两年,有可能不止,酒店业的洗牌在所难免,包括倒闭、转让、托管等形式。”应专平说:“重组、兼并,甚至搁置放缓豪华五星级酒店投资,未尝不是好事,这比宏观调控作用更明显。”
如何过冬,“恐怕没一个经理能回答你”
“相比之下,2007年以前建立的高星级酒店经营状况其实还算比较理想,那些刚刚投入运营的高星级酒店更加困难,尤其是激烈的竞争下,客房价也被迫不断下降,原先平均房价700~800元,现在500~600元都不一定做得到。”杭州湾环球酒店总经理马登对记者说,2000年以前,五星级酒店客房服务都是一对一,有些甚至标准更高,“当时300个客房可能有700名员工,因为那时的用工成本很低,而现在中国的用工成本比泰国还高,管理层的工资在亚洲国家中更是一流的,五星级酒店每月的运营成本最少都要超过150万元,所以每家都在裁员,很多部门原先有6~8个员工,现在只有2~3个了,酒店员工流动性很强,一年的流动性超过50%~60%。”
残酷的现实开始倒逼多数高星级酒店寻求转型出路,但以宁波的情况看,前景不容乐观。
南苑集团上述不愿具名的高管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很多五星级酒店的转型不外乎侧重婚宴,我们旗下的南苑饭店、南苑环球酒店也是如此,以前专注周末婚宴市场,现在周一至周五也在做。”
成绩还算好看的五星级酒店华侨豪生大酒店总经理朱晓豫告诉《中国经济周刊》:“我们现在的入住率是60%~65%,我们增加了两个宴会厅,但正面影响不是很大,2012年我们的入住率能达到80%~90%。”
马登对记者解释称,“现在这种大背景下,酒店只能增加家庭业务,但这方面的收入是完全不可能填补商务客源流失量的,最多只能帮助填补10%~20%。”而在谈及如何填补剩下的空缺时,马登更是坦言“现在恐怕没一个经理能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