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
克里斯多弗·诺兰的电影总是能引起大家的关注。他的影片或者因涉及到对社会问题的思考而引发人们的思考,如《蝙蝠侠》系列。有时,甚至他的电影本身就是社会问题,如2012年7月《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在美国丹佛首映时曾引发了一场枪击案,而枪手在行凶时居然把自己装扮成了《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的“小丑”形象。或者因其影片所带有的大量的“硬知识”情节让人“烧脑”而分外迷人。如2010年《盗梦空间》上映后,就因为里面的“梦中梦”的设置,一度引发了影迷们对早已沉寂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的探讨。而其实,他的这一类电影也有对现实的思考,只不过我们常被影片中精彩纷呈的颇为专业的“硬知识”所吸引罢了。2014年11月中旬,他所执导的《星际穿越》(Interstellar)在中国大陆上映后,因影片所展现的足以乱真的壮观的星际航行场景,影迷们迅速掀起了对太空旅行及天体物理学知识的科普热潮。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对这部影片的讨论也聚集于影片中所设计的黑洞、虫洞、相对论、时间旅行等“硬知识”的探讨,并试图以此来理解影片中的一些情节,而对这部电影的观赏也变成了一场猜谜游戏。但我觉得,这只是《星际穿越》的一个方面,却并不是这部电影中最重要的东西。我觉得,这部好莱坞的大片告诉我们的比它想告诉我们的这些“硬知识”要多得多,而且,也远比诺兰本人想告诉我们的要多得多。
存在失去意义
这部影片融合了灾难片、科幻片和冒险片等多种类型的要素。影片开始的场景是一片灾难片的景象。在遮天蔽日的沙尘暴的侵袭之下,美国已由一个科技先进的发达国家“退化”为一个依赖农业生存的“原始社会”,但这个美国却并不是工业化之前的那个“过去”的美国,相反,这是一个“未来”的美国,准确地说,是“历史终结”后的美国。因为从影片的描述中可以知道,美国与苏联的对抗早已结束,由此引发的征服太空的行动也因没有必要存在而被政府终止,就连过去人类的登月活动也被宣布为谎言。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即是因为美国已经没有“敌人”,苏联已不复存在,美国也与昔日的“敌人”握手言和,相互“承认”,地球因此进入了永久和平的阶段,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历史的终结”的到来。而影片的主人公、前NASA宇航员库帕也不得不进入了如尼采所说的“末人”(the last man)的存在状态,他除了专注于混口饭吃,在喝啤酒时缅怀一下过去,以及看橄榄球比赛娱乐之外,已无别的追求。虽然影片对食物的短缺进行了刻意的表现,如庄稼在枯萎症之下逐渐坏死等,但其所蕴含的意思并非人们将会被饿死,而是说口腹之欲已成为人们像动物一样活着的仅有的理由。这个场景当然是可怕的,因为在历史终结之后,美国不仅失去了过去与苏联对抗时所铸造的辉煌的历史,也失去了在征服太空中所产生的对未来的强大的渴望。而人们活着的唯一的意义就是等死。这就是由历史终结之后所造成的人类存在的“黑洞”,它吞噬了之前的美国存在的所有的意义,也让人们失去了在当下生存的价值和对未来的期盼,变成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因此,可以说,影片所勾画的“黑洞”不仅存在于无垠的宇宙之中,也存在于地球之上。不过,这么说也许有点矛盾,因为地球本来就是宇宙的一部分。
这当然是惯以拯救美国乃至拯救世界为己任的“美国英雄”不能忍受的。所以,来自印度的一架无人飞机忽然打破了主人公的这种平静的无意义的生活,让库帕这个已“沦落”为靠种玉米维生的农民重拾英雄梦想,为解救美国的困境而再次驾驶宇宙飞船勇赴太空。有意思的是,这架无人机既是来自第三世界的印度,同时也是来自已经终结的历史之外,正是这架来自遥远的历史深处的无人飞机把已处于活死人状态的库帕重新带入了历史。而接下来的情节尽管在绚丽多彩的太空展开,但与别的好莱坞大片并无本质的区别,只不过把美国英雄所要征服的看得见的敌人换成了黑洞、虫洞或时空变形之类的由“硬知识”所具象化的“太空灾难”而已。但是,因为电影制作技术的改良和诺兰擅长的“硬知识”的包装,虽然同样是驶向木星的太空旅程,与1968年库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游》中所展现的静谧的优美的宇宙“幻境”相比,《星际穿越》所制作的宇宙“環境”更加充满动感,当然也更加充满“现实感”,因为有了穿越“虫洞”这样的噱头,影迷们也更加入迷。如果说影迷们在看《2001:太空漫游》时常常会忍不住打瞌睡,可在看《星际穿越》时他们却会兴奋地瞪大眼睛。而在影迷们无数双竭力睁开的眼睛背后,则是一种更深的睡眠。因为这一次影迷们并非迷失在普通的睡眠之中,而是迷失在太空和关于太空旅行的复杂深奥的“硬知识”的碎片之中。
“英雄”软弱无力
但让人困惑的是,库帕及其同伴所进行的迷人而危险的太空之旅实际上却以失败告终,他们自始至终都未能在外星球寻找到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这是因为他们所进行的表面上是一次太空旅行,其实却是一场拉康所说的“实在界”(the Real)的探险。而实在界是虽然可以“感觉”到,但却是不可触碰的。它既是我们的潜意识也是我们的“精神创伤”之所在,它没有特征,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却无边无际,无处不在。在影片中有三个重要的场景,它们基本上构成了影片的三个重要的段落。第一个场景是影片开始所营造的“现实”中的美国,它的上空终日弥漫着像乌云一般的沙尘暴,它已让无数人丧生,更使活着的人们了无生趣。而正是为了逃避沙尘暴的侵袭,库帕才毅然抛开心爱的女儿,参与执行“拉撒路使命”(Lazarus Missions),就像耶稣让本已死亡的拉撒路复活一样,他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在地球上濒临死亡威胁的美国在太空获得再生。第二个场景是库帕与其同伴乘飞船最先在太空降临的米勒星球,而让人遗憾的是,这个布满水的星球却有着滔天的巨浪,它像一堵看不到尽头的玻璃做成的高墙一样,转瞬间就把库帕的一个同伴卷进了死亡的漩涡之中。而第三个场景就是那个冰冻的曼恩星球,它的被白色的冰雪覆盖的群山沟壑纵横,就像人脑的沟回一样深不可测。正是在这里,库帕不仅又丧失了另一个同伴,还受到了此前执行拉撒路计划并幸存于此的一个绝望的宇航员的可怕的出其不意的攻击,险些自己也丧命。在这三个场景中,无论是地球上的沙尘暴,还是外星球的巨浪和连绵不绝的冰雪山川,它们都是由简单的单一的物质构成,但却都产生了难以名状的结果,无数粒沙尘聚集成了可以吞噬一切的沙尘暴,无数滴水流淌在一起形成了可以淹没一切的巨浪,无数块石头和冰雪堆积成了可以灭绝一切的荒原,而这就是实在界在现实世界的投影。它们本来微不足道,只是一粒灰尘、一滴水、一块石头,可一旦它们积聚到一起或将其放大,却又是铺天盖地,坚不可摧。
而库帕等人,包括在其背后主持“拉撒路使命”的布兰德教授所代表的就是“象征界”(the Symbolic)的符号力量,但遗憾的是,他们却并未能将沙尘暴、巨浪和冰冻的群山所隐喻的实在界纳入其所代表的美国的符号秩序之下,所以结果只能是逃避。这从影片一开始正在欣赏橄榄球比赛的人们从即将到来的沙尘暴中逃离即可窥见一斑,接下来库帕等人从巨浪中的逃离,从冰冻星球的逃离等都只不过一次次表明从实在界逃离是这部影片真正的主题。显然,库帕等人的行为也表明,作为不得不回答实在界的挑战的“主体”,他们的表现让人失望,因为他们所能做的唯一的应对就是逃避。与《后天》和《2012》等灾难片中美国人最终战胜灾难,重新获得并维持了象征界与实在界的平衡不同,这次他们的结局是离开了地球逃到了太空的空间站中,最终在天上得以“复活”。而这与《圣经》中的拉撒路在地上复活截然不同。之所以会这样,当然是“主体”软弱无力不能真正应对实在界的挑战的结果。
美国也有阿喀琉斯之踵
那么,如此强大的实在界到底来自何方?它有无现实线索可觅?或许,从影片中出现的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推测一二出来。首先自然是前文已提到的在影片开始忽然飞到库帕的生活中的那架无人控制的印度的无人飞机,正是这架来自历史之外的失控的无人飞机的突然闯入,让库帕的早已符号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而这架飞机来自第三世界的印度当然不是随意安排的。其次,就是漫天飞舞的沙尘暴。这样的沙尘暴曾经在上个世纪30年代的美国多次发生,如今却更多地发生在因迅速工业化所导致的环境恶化的第三世界国家,如时下被称为“世界工厂”的中国。而影片中的沙尘暴倒更像是雾霾,它让人呼吸艰难咳嗽不已,也更让人有理由想起时下的中国。但不管是印度还是中国,其众多的人口就像无数的沙尘和水滴或石块,汇集到一起后也都会产生巨大的让人恐惧的力量,这无疑和实在界的构成有异曲同工之处。因此,在影片中,沙尘暴和具有相同特点的巨浪和冰冻的群山实际上可看成是对第三世界的一种“拟物化”。而面对这样一个第三世界转化而成的实在界(当下的现实?),美国显然有心无力。这从库帕所钟爱的道奇公羊皮卡一出场就爆了胎即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不祥的隐喻,它在揭示出美国已无法对现实无坚不摧的同时,也揭示出了美国自己也有了阿喀琉斯之踵。
在影片中,这个问题是以母亲缺席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因为在影片的重要人物的设置中,母亲的角色都是缺席的。主人公库帕是个丧妻的鳏夫,他的岳父也是鳏夫,他的太空之旅的搭档美女科学家艾米莉亚的父亲布兰德教授也是个没老婆的孤独的老头子,或许正因为孤独,才让他策划了“拉撒路使命”。母亲是大地的象征,是万物生长繁衍的象征,她在影片中的缺失不仅意味着庄稼枯萎并不能继续生长,还意味着“想象界”(the Imaginary)的塌陷。因为,这样主体就不能通过镜像作用比照母亲建立自己的主体认同,从此主体也不能缝合实在界和象征界之间的裂隙,导致自我的崩塌和软弱无力。这也是为何影片中库帕等人面对实在界的挑战一直在逃避的原因。而影片结束之时,作为一种救赎和缝合实在界与象征界的努力,母亲的角色终于得以正面出现,库帕魂牵梦萦的小女儿墨菲已在他进行漫长的时空穿越中成为母亲,并成功养育出了自己的子孙。而他们赖以托身的空间站实际上也正是个放大的子宫或是具有与子宫相似功能的容器。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也可以把这部电影看成是《盗梦空间》的一部升级版或者太空版。主人公库帕的太空探险表面上是为了拯救他人,其实是为了拯救自己。影片的三个场景只不过是库帕的三个梦境,这三个梦境从沙尘到巨浪,再到冰冻的群山,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深入,从而一步步揭露了库帕从意识层面到潜意识深处的世界。他以为是对女儿的爱支撑着自己进行着这场历险,而实际上却是他对美女科学家艾米莉亚的爱在支撑着他。这也是为什么在太空航行的过程中不仅他两个男同伴一个个死于非命,他还不同意把飞船驶向艾米莉亚的男友艾得蒙斯(他也已经死亡)所在的星球的原因。影片最后,就连他的女儿墨菲都建议他别再以爱女儿为名自我欺骗和自己呆在一起了,而是让他离开自己去寻找艾米莉亚,以实現自己的真实的梦想。这也是影片中仅有的一个小幽默,可这个幽默却意味深长,因为库帕在影片中曾说过,与他女儿墨菲名字相同的“墨菲定律”并非一个倒霉的戒律,而是指那些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发生。可以想见,在看不见的镜头深处,库帕与艾米莉亚久别重逢后相拥而泣的动人情景。至于诺兰在影片中刻意引用的那首迪伦·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的诗句,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一个人要走进自己潜意识的暗夜有多么艰难,因为深入潜意识的世界就是要深入内心的如同死亡一般浓重的黑暗之中。所以,这部电影也可看成是对《俄狄浦斯王》的后现代的戏仿,只不过,俄狄浦斯发现瘟疫和灾难的发生是自己杀父娶母性生活过度造成的,库帕发现庄稼患上枯萎病是因为自己没有老婆性生活不足造成的而已。
美国并不希望历史就此终结
让人矛盾的是,影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局,却都是因为策划“拉撒路使命”的科学家布兰德的谎言所导致的。他早已知道,外太空并无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但问题是解救美国的方法只能通过虚构这样一个谎言才能成功,否则库帕等人不会继续去征服太空,以完成向外星球殖民的计划。所以,它尽管是谎言,但却可以让美国的历史在终结之后再度被激活和延续下去,而谎言也就因此成了支撑美国的必要的装置。开个玩笑,这就如同当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时所说的伊拉克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事后被证明是“情报有误”一样。因为美国并不希望历史就此终结。这似乎也暗示了,如果要维护或者重建美国在象征界的符号秩序,只能“因父之名”,即在父亲的名义下展开,是故,即使明知“父亲”说的是谎言,也要信以为真地执行。或者更直接地说,历史本来就是以父亲的“谎言”开始的。
不过,对这部英文名为Instellar的电影,像往常一样,大陆、香港和台湾各有不同的译名,大陆是《星际穿越》,香港是《星际启示录》,台湾是《星际效应》。这三个译名各有千秋。大陆是直译,香港和台湾都是意译。当然,它们因此也折射出各自对影片的不同理解。从大陆的译名可以看出,这部电影只是一部没有更多寓意的科幻片,它也让人想起大陆曾经上映过众多的以搞笑和娱乐为主的穿越剧,香港的译名显然更看重这部电影的内容,而台湾则对其外在的影响更为关注。换句话讲,大陆的译名和台湾的译名是去意识形态的,只有香港的译名意识形态色彩最强,而这就不仅与影片有关,或许与这两岸三地的现实也有关了。因为人们总是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当然,这篇文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