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
一开始只是搭建到四楼、五楼,后来愈来愈脱离实体建筑结构或地心引力,这些仿佛有着武大郎下盘的房屋,长出了姚明的上半身,六楼、七楼、八楼,甚至到九楼。
据说在台湾新竹有上万户这样的“天空之城”:原本三层楼的独立“透天厝”(拥有合法的土地权状和建物权状),不知从哪个荒唐奇想的屋主开始,像某种寄生槲─可能只是用钢架和铁皮─往上搭建、长高第四层或第五层,通过和地方警员或底层公务员的交涉,代价不高的赠礼,这种没有任何法律给予描述的“无中生有空中阁楼”便存在了。
于是,邻傍那些同样的老式、狭小三层楼屋主们,纷纷起而效尤,也在他们屋顶的上方搭建起来。一开始只是搭建到四楼、五楼,后来愈来愈脱离实体建筑结构或地心引力,这些仿佛有着武大郎下盘的房屋,长出了姚明的上半身,六楼、七楼、八楼,甚至到九楼。
如果说一幢房子这样搞,可能是主人疯了,或是像达利那样的艺术狂人。但一整片地景全是这种变型金刚般,或蕈菇般(参见电影《杰克与魔豆》)的巨大怪物,你不得不叹服21世纪的巴别塔实景或在此地─以金属皮、波浪板、电缆线搭建出来,内部结构像鱼头颅骨刺般错繁乱接,不用付水电费的管线和抽水马桶的粪水管缠绑一道,那些管线像科幻电影中宇宙飞船的肺囊端微血管一样复杂,从外观看,像长满癞痢或癌囊的丑怪外星生物,但内部装潢豪奢又金碧辉煌。
更扯的是,屋主后来通常还将原来那三层有合法产权的、必须缴水电费瓦斯费的、作为支撑底盘的原始屋卖掉了(也不知是通过怎样的社会默契和隐秘协商达成交易)。于是,他便拥有漂浮在半空中的“法律上不存在的城寨”了。据说屋内是U形三十人座的牛皮沙发、大屏幕并装上八声道环场音响喇叭的卡拉OK、吊饰水晶灯、按摩大浴池,可以调酒的吧台,呼朋引伴。那“星际战舰底舱”的管线,或者说“魔豆的植物根须”伸向地面各处,偷接水电、有线电视线、粪污管……使他完全不用缴纳这天空之城的任何费用。
直到前一阵子,一个地方黑道老大也这么搞。他卖掉的地面建物是一至四楼,那之上的“天空之城”,虚空魔术变出的五六楼租给了别人,七八九楼是自己和女儿住,据说还将粪管接到隔壁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在那里放了两个巨大的贮粪桶,臭死了。邻居向他抗议,他便搬出自己从前因为违反枪炮条例进过监狱的前科,恐吓邻居,并让他们闭嘴。不想八九楼的高空电线走火,这古怪的高空私人城寨付之一炬,两个女儿也被烧死了。他自己当时爬到铁皮墙一处窗洞外,等待消防队救援。
这故事最后的场面,好像有某种道德教训(类似童话故事《三只小猪》吗?),也让人对这岛上某部分人的集体潜意识戚戚感焉:让人瞠目结舌的奇想、乐天、剽勇、对世界想象的东拼西凑。当然,当我这么内心被触动时,或证明我内心也有某种“朝虚空乱长那疯狂、超现实的四五六七八九楼”的精神结构图。
因为被烧死的是无从知道其内心想法的女儿,又让我想到张爱玲在《雷峰塔》中这么写她父亲,在新旧中西间随意挑选、便宜行事,组成一种怪异的文明拼图:“世纪交换的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常被说成是谷子,在磨坊里碾压,被东西双方拉扯。榆溪却不然,为了他自己的便利,时而守旧时而摩登,也乐于购买舶来品。他的书桌上有一尊拿破仑石像,也能援引叔本华对女人的评论。讲究养生,每天喝牛奶,煮得热腾腾的。还爱买汽车,换过一辆又一辆。教育子女倒相信中国的古书。”
这件事在台湾媒体造成的效应是,大家发现那一片区域有上万户都这么干,而且那些凭空在上方冒出的铁皮违建峡谷,绝大部分租给了新竹科学园区那些电子大厂的底层工程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是来一场大地震,那一整片“天空之城”若全塌毁,台湾的电子产业人才将是如冰河那样整体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