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清
2015年1月适逢南非共产党领导人乔·斯洛沃逝世20周年。他生前曾三次访华,第三次来访时我有幸承担全程陪同工作。虽然和他相处仅半个月,但他的睿智、气质和个人魅力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至今仍历历在目,难以忘却。
在深圳口岸迎接斯洛沃夫妇
1993年8月6—20日,时任南非共全国主席的斯洛沃偕夫人来华访问并休假。这是他第三次访华,邀请单位仍是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我作为非洲局的干部全程陪同。
斯洛沃的名字对于像我这样从事对非工作的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他是南非共的主要领导人,也是非国大全国执委,在其流亡时期担任过非国大军队领导人,是南非著名的理论家和思想家。斯洛沃1990年回国后参与南非制宪谈判,在推动南非和平进程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1986年和1989年,他曾两次应中联部邀请访华,在中国有一定的知名度。但那时我还没见过他,只从书本、媒体上对其有些了解。
8月6日,我随中联部副部长宦国英女士在深圳文锦渡口岸迎接斯洛沃夫妇。斯洛沃个子高大,头发花白。他说话清楚,语速不快,大脑反应灵敏。虽然做过癌症手术,但精神很好。他夫人海伦娜·多尔尼也是个白人,年纪比他小不少,是农业经济学家,在英国一所大学读完硕士。不同于其他非洲女性,海伦娜穿着比较随意,这让我感到有点意外。
我们在口岸休息室简单聊了一下。宦副部长代表中联部向他们表示欢迎,并问起他们对此次访华的具体要求。斯洛沃说因1991年患骨髓癌,加之国内工作繁重,他不便再率团正式访问,故建议此行改为访问并休假,将访问与休假结合起来。同时指出此次访华主要是为了了解中国改革开放情况,与中方探讨社会主义理论及实践等问题;也希望会见中方高层领导人,转达南非非国大曼德拉主席的口信。而具体是什么口信,他当时并没有透露。
访问多于休假
随后,我们陪同斯洛沃一行到深圳、浙江温州、上海、江苏苏州等地访问,参观了不同所有制的企业、农村、浦东开发区,游览了上海豫园、苏州园林等景点。最后到了北京,主要活动是领导人会见、与中联部会谈、与专家就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等问题进行座谈等等。
无论在外地还是在北京,我发现他们的兴趣始终聚焦在中国政治、经济制度上,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内涵、经济改革的过程、不同所有制的区别及定义、农村改革的情况、执政党的政策和作用等等。他们的问题也很多,而且事先对不同的参观行程都做了准备。在深圳参观合资企业时,斯洛沃不停地问工会的职能、工会与雇主及工人的关系、工会与执政党的关系。在温州参观一家空调机厂时,他们的问题集中在什么是股份制、集体所有制、公有制等问题上。到农村参观时,海伦娜不断地就农村经济改革的细节提问,以至于座谈要结束了,海伦娜的问题还没问完。随行翻译悄悄问我,斯洛沃夫妇不是来休假的吗?怎么参观中有这么多问题?怎么与其他外宾不同呢?我便详细告诉她南非及南非共的历史,以及斯洛沃此次访华的目的。
斯洛沃夫妇在听取中方介绍时,非常认真,两人都做笔记,回到饭店还要及时整理。有天下午出去游览,海伦娜没去,说是要留下整理笔记。斯洛沃对海伦娜非常尊重,也很体谅她。当中方用到一些涉及背景较多的专业语汇时,海伦娜听不太明白,斯洛沃来过中国两次,熟悉中国的基本情况,就在旁边耐心帮助解释。他知道海伦娜是第一次来华,也喜爱中国文化,就尽量让她去看大运河、苏州园林、丝绸厂、上海豫园。他们两人之间对中国问题也有不同看法,但从来都是平和地争论,在无法说服对方时,多数时候斯洛沃不再说话,让人感到他的豁达和宽容。
斯洛沃虽然是政治领导人,但对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用中国人的话讲,就是没有架子。他很随和,对我提出的问题总是耐心解答。他对人也非常坦诚,向我讲述了他的经历、家庭以及他的前妻Ruth First。他对中联部的接待也没有提出过多的要求,只说因身体原因不吃红肉。他还每天坚持游泳,说这是他唯一的锻炼方式,如不锻炼,身体就很难说了。听到这里,我对他更是肃然起敬。一个身患癌症、本应留在国内养病的老人,本来到中国是为了休假,但为了党的需要仍不停地参观、座谈、会见,每天还得挤时间锻炼身体,这需要何等的奉献精神和巨大毅力啊。真不愧是南非共产党的优秀领导人。
理论家
在访华期间,我还发现斯洛沃的确像一位理论家,话不是很多,但总在思考问题。
在北京,他与经济学家董辅礽等人进行交流,与其就什么是社会主义和公有制等问题深入探讨。据当时担任翻译的舒展先生事后回忆说,董教授说,对于什么是社会主义,国际上有不同的看法。但人们必须通过实践对社会主义进行重新思考和重新理解。马克思提出的一些问题在当时也许是正确的,但现在来看却过时了,有些观点则从来就不正确。任何理论都必须经过一个发展阶段,这表明人类认识是有发展阶段性的。人们不能期待马列主义能先知先觉,告诉后人所有真理,这种态度本身就违背了马克思主义和辩证法。之后我听斯洛沃说,这次与董教授谈话“很投机”,他的观点让人深受启发,很有收获。
我知道斯洛沃之前写过一篇“社会主义失败了吗?”的文章,便问起他对前苏联的看法,他说,1989年前他去过苏联几次,也去过东欧国家。苏东剧变后,社会主义在国际上受到冷落。但他认为苏东剧变并不意味着社会主义的失败。他一直在思考苏联解体的原因,了解社会主义在各国的理论与实践,比较有关国家特别是前苏联与中国搞社会主义的做法,从中寻找社会主义实践中带规律性的问题。
听完他的话,我在想,南非三方联盟很可能在1994年胜选执政,南非共又是其中一员,他思考这些问题,正是在思考南非大选后新生的南非社会主义发展问题吧。
那么他对中国社会主义模式是怎么看的呢?后来他到北京见到中国领导人时说了一番话,让我了解了他的想法。他肯定了中国对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及改革开放的成果和意义,但也坦言出中国将面临的问题。这也是他不同于其他非洲国家领导人的一个特点。
斯洛沃认为,通过此次访问,他们对中国所选择的发展道路和有关政策感触较深。他们注意到中国各地市场商品丰富、人民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改善、群众精神轻松愉快、社会安定平静,这是他们过去访问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从未见到的,而这无疑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的结果。
他还说,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对社会主义的定义不过两页篇幅。事实上建设社会主义没有一种特定的模式,各国必须根据本国的历史和现实条件来发展社会主义。因此现在很难给社会主义下一个绝对的定义。社会主义应向本国人民提供足够的商品,这一点非常重要。虽然中国还有许多问题值得他进一步认识和理解,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中国向人民提供的商品越来越多。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改革不仅将决定中国的前途,也将对世界产生根本性的影响。中国社会主义的成功不仅是中国人民的成功,也将对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作出贡献。
最后他说,他很赞赏中国领导人对社会主义理论的再思考,认为中国允许和发展多种经济成分的政策是正确的。但中国应对资本主义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对其带来的思想意识特别是腐朽之风应保持高度警惕;苏东社会主义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共产党执政缺乏政治民主,因此希望中国能重视政治改革问题。
在我看来,他对中国社会主义的看法是实事求是的,既不夸大,也不贬低。特别是他直言中国社会主义探索中将面临的问题,很有预见性,充分显示出他高超的理论水平和卓越见识。
“转达口信”
斯洛沃的访问式休假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转达口信”。口信的内容是什么,原来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我们认为,既然是曼德拉主席给中国领导人的口信,他又刚刚结束对台湾的访问,而中国与南非还未建交,那么此信很可能与中南关系有关。但信的具体内容斯洛沃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他面见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胡锦涛同志时才松了口。
到北京后,8月17日,胡锦涛同志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斯洛沃夫妇。斯在简要介绍他的访华感受后,即表示在他启程来华前,南非非国大主席曼德拉要他向中国共产党和政府转达口信。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稿,宣读了曼德拉的“公开声明”:
“曼德拉主席请我就他最近的台湾之行向中华人民共和国转达他明确的态度。”“曼德拉强调,我们不会抛弃老朋友。我们不会忘记,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为了履行孤立种族隔离制度和支持我国人民斗争的国际义务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们也不会忘记,是台湾岛的统治者不断纵容和支持了南非的种族主义和种族隔离制度。我们的政策是明确不变的,当新的民主制度于明年诞生的时候,它会按照我国人民和中国人民之间的历史关系行事,会按照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所采取的对中国关系的原则行事。简而言之,新的南非将在外交上改正受制于种族隔离制度而承认台湾,并由此造成对华关系上的历史的不公正。毫无疑问,新南非将在外交上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全中国的唯一代表。换言之,对我们来说,从来就只有一个中国,这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所代表的中国。我们将照此行事。因此,无论曼德拉的台湾之行可能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曼德拉主席希望人们知道,以上是我们明确的政策。”
胡锦涛同志听完斯洛沃宣读曼德拉的声明后,对斯转达口信表示感谢,对曼德拉将继续巩固和发展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友好关系的讲话以及新南非诞生后将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坚持一个中国的政策表示赞赏。他还说,相信曼德拉主席和南非人民会从两国和两国人民在长期斗争中结成的友谊这一大局出发,进一步巩固和发展两国和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
会见结束后,斯洛沃再次要求公开发表曼德拉的声明,并说这是曼德拉自己要求的。我们便将声明手稿交给中方翻译译成中文,第二天即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这个声明对中国来讲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但在南非却引发不同声音。后来事态发展也证明,非国大执政后并未立即与台湾“断交”。这其中当然不排除有非国大内部意见不统一等诸多原因。不过曼德拉当初能采取这个举动,说明他还是有政治家眼光的。
不管怎样,中南两国于1998年1月1日正式建交。但斯洛沃已于1995年1月逝世,未能亲眼见到这一天的到来。但我认为,他为推动两国关系正常化所付出的心血与努力,特别是这次“转达口信”,将永远被中南两国及两国人民所牢记。
斯洛沃访华后两个月即1993年10月,我被派往中国驻博茨瓦纳使馆工作。我的日常工作就是通过南非的报纸和电视,了解南非政治经济形势发展走向。我近距离地观察了南非的首次多种族选举、三方联盟的胜利、新南非的诞生,当然也看到斯洛沃担任内阁住房部长。当时我想,南非共与非国大终于等来了奋斗多年的一天,这个胜利值得他们庆贺,也值得全世界人民庆贺。如有机会,我一定到南非去看望斯洛沃夫妇,并向他们当面祝贺。但没想到,他却于1995年1月与世长辞。当得知这一噩耗时,我深感意外。因为一年多前他在中国访问时,还显得那么精神矍铄。后来我想,南非共一位杰出的领导人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一生以及他对南非共、非国大和南非的巨大贡献,将永远铭刻在南非人民心中;他对促进中南两国及南非共与中国共产党关系所做的努力,将永远为中国人民所铭记;他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思考与研究,也将作为宝贵的思想财富留给后人。
(作者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原非洲局局长)
(责任编辑: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