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振强：一位县委书记的“战斗”

吴明华

没有亲身经历其中的人，很难理解浦江两年多来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战斗”；甚至在做事以稳为主的官场，我们也很难相信施振强这样“斗士”的存在是否真实。

从2012年开始，浙江浦江县全面发起水环境整治，“这是一场涉及几万家企业、几十万人利益的战役”。“像战士那样去战斗！”这不仅仅是县委书记施振强提出的口号，也是他铁腕的工作方式。

“我每天都研究军事，每天都要读军事。”谙熟战争史的施振强，把各种战略战术运用到水环境整治中。虽然依法整治是他最重要的战术原则，但一些极端的做法仍极富争议。

浦江以民风剽悍著称，但对于这位不苟言笑、目光锐利的县委书记，很多人又敬又怕。从野蛮到强悍，再到有魄力和正义，随着浦江发生的巨变，浦江人对施振强的评价也在不断变化。施振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斗士”？浦江又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战斗？

“怒发冲冠”

被誉为“水晶之都”的浦江县，水晶产量占全国的80%。水晶产业给百姓带来巨大财富的同时，遍布城乡的22000多家水晶加工户，也给当地生态环境造成严重破坏。

2011年，浦江成为唯一“连续两次区域限批”的县。浦江的环境卫生评价满意度多年列浙江倒数第一，被称为“浙江卫生环境最差县”。原本是山清水秀、人文荟萃的江南小城，如今却以“牛奶河”闻名。

2012年初，施振强任代县长的第一天，就跑到污染最严重的村去实地感受。“这样的村庄全县有上百个，看到这个局面我经常会一个人流泪。想想正在肆无忌惮直排的一些企业，我怒发冲冠，他们大把大把赚钱，却从来没有向我们的百姓道过歉。”施振强告诉《决策》。

“如果再不痛下决心整治，我们的生态环境将彻底被毁，浦江发展最终将会走投无路。”施振强下决心，即使没有能力改变全局，也要背水一战。

但他深知此战的凶险，“几十万人要进行利益调整，要关厂，几万家水晶企业要拿下，这可能是史无前例的，其凶险的程度不可想象，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也不可想象”。

此前，浦江曾经两次试图整治水晶产业，但都遭到几千人围攻，很快以失败告终。两次整治功败垂成，给浦江的干部们投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长久以来，我总是被一些言论、一些忠告甚至是警告所包围着，那就是在浦江这样一个极度复杂的地方，你施振强守住就好，稳下来就是本事。”对于施振强来说，退，则得过且过，明哲保身；进，则烽烟四起，险象环生。是进，还是退？

“在官场，最稳的人、最滑头的人可能是仕途最顺利的人，这是现实。但是跳出来再想想，你为这个地方做了些什么？你的使命就是升官吗？”在施振强看来，稳浦江是不能再稳了，守也已经守不住了，要摆脱浦江这十几年来的被动局面，最有效的方法绝不是稳、绝不是守，而是主动进攻，进攻才是稳住阵脚的最好方法。

施振强提出的口号是，这一仗，“绝不能按部就班从容不迫，也不要文质彬彬”，“不能等待，不能退缩，更不可临阵脱逃”，“要像一名战士那样去战斗！”

“当时提出这个口号，我们的胜率有多少？四成都不到。”在全县动员大会上，施振强讲了自己的一个梦，梦见白白的牛奶水直接排到河里，河水变浑又慢慢变成血红色，他一转身发现其它干部都跑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接着，他对着台下几百人大声疾呼，“你们的县长要发起冲锋了，但我担心有一天会成为孤家寡人，我单枪匹马成为唐吉诃德式的人，可能最后就失败了。当我发起这场惨烈战役的时候，你们会不会临阵脱逃？”台下顿时群情激昂起来。

施振强当天的演讲言辞激烈而悲壮。他说，败的时候，当然是他万箭穿心的那一天，但他希望从他的失败中，不要吸取一种反面的教训，就是这仗再也不要打了，而是“失败了爬起来，重新进攻，再进攻！总有一天，要在浦江打出一个秩序来，打出一个法律来，打出一个公平正义来”。

敢于进攻

面对漫山遍野、星罗棋布的水晶加工户，如何下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就任代县长的第二天，施振强率先发起的是环境卫生整治。

“刚开始，我还不敢正面地说水晶整治，因为如果突然宣布整治，肯定会引起重大恐慌，先搞环境卫生容易出效果。”施振强说，整治环境卫生必然会触及水晶整治，因为30年水晶废物总量远远超过垃圾的总量。

紧接着，施振强又发起强力的拆违行动。那些污染企业往往都在违建房里，所以“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拆掉他的老窝”。

“我信奉的一个战术原则是‘明天的敌人今天不打’，如果一下子四面出击，必将导致四面楚歌。”施振强采取的策略是分而治之、波次攻击。

在正式向水晶污染宣战后，施振强展开的第一波行动是“金色阳光行动”，运用工商的法律，打击无证无照非法经营的污染户，第一波就关闭6000多家小水晶作坊；第二波是“清水零点行动”，用环保的法规，打击偷排直排加工户。

“因为直排偷排一般都是黑夜里，那么我就晚上去打。我跟干部们说，机器轰鸣、灯火通明的地方就是你的战场。”施振强说，第一个晚上就抓住了六七十人，整个行动抓住偷排400多人，看守所一度人满为患。

施振强又用消防安全等法规，开展消防安全大整治，关闭了3000多家有安全隐患的污染户。

“这些行动当然也有交叉的，但总的来说每月都有一个战役纵深。任何时候法律的主动权都在我手里，轮番使用各方面法规，形成波次冲击”。施振强说。

在一波一波的强大攻势下，一些加工户人没走机器在流动，今天这里关了明天就搬到另一个村里。面对这种“游击战术”怎么办？

工商法里规定对无牌无照企业有权没收产品、机器及运输工具，“运输工具这几个字让我发现了，于是我就在公路边设卡。法规里说就地没收，我就敢于利用”。

施振强的设卡之举，一下子打掉了那些违法者最后的希望，但同时也引起全省震动，引发巨大争议，很多浦江人骂他是“土匪”。在大会上，施振强公开问台下的干部群众，“你看看你们的县长像土匪吗？”

“我们绝不是蛮干，每一项措施都是依法依规，这是重要的战术原则，也是最大的战法。”施振强总共梳理出各部门22条法规政策，按照“哪条法规硬就用哪条法规套，哪个部门处理快就叫哪个部门来，哪支队伍强就叫哪支队伍上”原则，强势推进。

施振强要求所有乡镇分批公布重点污染村，并且在报纸上公开宣布，然后举全县之力治理一个村，“只有集中五倍、十倍的力量治理一个村，才会震动一个镇，造成无坚不摧的气势”。

“如果分散用兵、平均用力，必将四处碰壁。”在施振强看来，力量越小，兵力越要集中，绝不能采用添油战术。

在整治过程中，施振强还总结出“三猛三快”的战术，即宣传声势要猛，整治气势要猛，立体打击火力要猛；队伍集结要快，撕开缺口要快，两翼拓展要快。

“义无反顾”

尽管有周密的战术安排，但整治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刚开始整治不久，浦江就遇上2名干部被严重刺伤事件，而且行凶的人很有背景。

“我北京的几个老同学、老朋友、包括正部级的老上级，都来电打招呼，但我不能退。在这么艰难的时候，如果你这个县长退一步了，那就全输了。”施振强还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不要怕、不要退，县长和你们站在一起》。

在一些人眼里，他这是江湖义气，但在施振强看来，却是一个重要战术原则，“反击作战不过夜”：面对抵抗，进攻要更坚决，攻击力要更大。如果进一步退两步就容易失败，抵抗者认为抵抗会让他们得到好处，就会群起而攻之。要让所有抵抗者觉得抵抗是徒劳的，那阻力就会小很多。

施振强发现，带头闹事者往往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或者有犯罪前科的人，“在战役之初，就要主动寻找并打掉那些关系网最强大、实力最强大的抵抗势力”。

浦江金坑岭水库边，有一栋被称为浦江“最牛别墅”的违章建筑，引起很多人质疑。能否将其拆掉，对施振强来说是巨大的考验。2013年4月，施振强带领相关部门负责人，站在豪宅前，对着媒体镜头，向全社会承诺一周之内拆除。

“这样做既割断了各种关系网，县长都已经公开表态了，谁还会来讲情？又断了自己的退路，让自己义无反顾。”施振强因此总结出一条战法，“关键时刻没有退路就是最好的出路”。

在整治之初，施振强就查处了一批利用水晶整治以权谋私、贪污受贿的领导干部，引起极大震动。同时，对一些横行乡里的“南霸天”集中打击，对一些为所欲为的“名人富人”果断出手，对一些“背景复杂、靠山强硬”的钉子则坚决拔除。

“为什么前两次整治失败，而这次我们关了那么多厂，拆了那么多违建，却几乎没有引起上访？我认为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我们做到了公平公正。”在施振强看来，公平公正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原则。

“理想主义者”

从当县长开始，浦江天天有人骂施振强，甚至还有人三番五次地去威胁他家人，以至于他老家养了很多狗。但对于这些，施振强从来没有理会过。

“我不知道我得罪了多少人，砸碎了多少人的饭碗。但是为了这片青山绿水，为了浦江的未来，我必须要有这个担当。”施振强说。

“压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晚上一个的时候我也会怕，也会流泪。但当我第二天爬起来的时候，我就要让我的部属知道，不用怕，一切困难都心中有数，看到我就看到一种力量。”施振强告诉《决策》。

现在，浦江人都称施振强为“强哥”，说他强悍，“我不承认这一点，我是坚强。现在强悍的人很多，但坚强的人不多；聪明、圆滑的人很多，但执着、认真的人很少”。

平时，施振强脸上少有笑容，看上去似乎过于严肃、过于严厉。以前在任乡镇书记时，许多人到门口，但没有一个人敢进他的办公室。“我真的有那么严厉吗？我这个人其实心是非常柔软的。”施振强说，他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由于家庭出身很苦，施振强对最底层百姓的无奈比别人感受更深，他小时候的第一个理想就是让家人不再受人欺负。所以，他从小就有一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冲动。

施振强觉得，他心中总是涌动这一股为正义打拼、为弱者出头的浓浓烈火，像岩浆一样在涌着，“我经常反思自己做事情怎么都这么难，后来总结出来，这种理想主义始终让我站在弱势群体一边，使得我一下陷入不对称的艰难境地”。

这种人生态度也在他的执政中反映出来。他总是觉得一些人对环境肆无忌惮的破坏，对资源漫无边际的掠夺，使得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老百姓却过着相对贫困的生活，而且要承担环境损害灾难性的后果，“这在浦江表现的很明显。或许，我这个书记无法改变浦江太多，但只要有一点机会，就要守住正义的底线”。

刚从永康市调到浦江时，施振强是自己一个人背包来上班的。他家里至今仍非常困难，母亲和哥哥都瘫痪多年，需要他照顾。

“我想呆在永康老家。我是不想当官的人，为什么把我调走，而且并不见得是提拔？难道是以前太过刚烈耿直？”施振强到浦江是满心的不高兴，即使后来当上县长也不高兴。但无论在哪，他觉得自己追求公平正义的理想从未磨灭过。

晚上施振强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特别是喜欢读军事和历史。“所有同事都知道，晚上我决不轻易应酬，饭店里很少见到我，因为晚上我就想呆在书房里。”施振强说，他一进到书中心情就非常愉悦，一天当中最让他开心的就是坐在书房的那几个小时。

“为什么要去逢迎拍马？为什么不能多读读书？这应该成为主流，如果说这在官场是另类的话，那是一种悲哀。尽管我创不了风气之先，但总要有一些坚守，而且每个时代总有人在坚守。”施振强告诉《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