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荣
2015年5月中旬,美国国务卿克里和助理国务卿纽兰相继到访俄罗斯。时隔两年之后,克里不仅同拉夫罗夫举行了俄美首次外长级公开会晤,还例外地在索契同普京总统进行了长达四个小时的会晤。乌克兰危机以来,美国高官俄罗斯之旅向外界释放出俄美寻求缓解紧张关系的信号。由于长期积聚的深层矛盾和乌克兰危机带来的新问题,俄美关系在短期内难以实现突破性进展。俄美关系调整对乌克兰走出危机的影响极为有限,乌克兰危机长期化趋势明显。
乌克兰危机刻录了俄美地缘政治博弈的轨迹
普京同克里在索契会晤时,双方在乌克兰危机爆发的根源上再生分歧。乌克兰危机以来,俄罗斯一直指责美国策动了乌克兰升级版的“颜色革命”,目的在于遏制俄罗斯;美国和西方大国则谴责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的“侵略行为”,因此,必须予以严罚。
实际上,乌克兰危机爆发有其必然性。乌克兰危机的实质是俄美欧在欧亚大陆展开的空前激烈的地缘政治大博弈。乌克兰危机的导火索,表面上是乌克兰民众在国家经济发展模式,即“向东”靠拢关税同盟,还是“向西”加入欧盟的抉择中爆发的冲突,深层原因则是俄罗斯和西方在围绕乌克兰争夺中出现的利益碰撞。乌克兰脱俄入欧的选择触及了欧亚大陆地缘政治的核心问题,反映了在经济领域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与欧盟之间的角逐;在安全领域美国主导的北约与俄罗斯为盟主的独联体集安条约组织在前苏联地区的竞争。俄同西方在经济和安全两个架构之间的竞争涉及各自根本利益,具有长期性和复杂性。
首先,乌克兰危机反映了大国之间遏制与反遏制的不妥协斗争。冷战结束后,美国为首的西方大国沿袭冷战思维,为提防俄罗斯东山再起,采取了遏俄弱俄政策,对独联体国家采取分化政策。尽管华约解体,曾经的苏联阵营不在,西方非但没有解散北约,还通过多轮东扩,把北约边界向东推进到波罗的海三国。美国为首的西方大国通过北约和欧盟双东扩挤压俄罗斯的战略安全空间和经济发展空间。2003年以来,西方还在独联体国家多次策动“颜色革命”,扶植亲西方政府,离间俄罗斯同前苏联国家关系,极力推动这些国家的脱俄入欧进程。
早在十多年前,俄、西方围绕乌克兰的角逐就已经交手。2004年乌克兰反俄亲西方势力尤先科等人在有西方背景的“橙色革命”中上台;2010年具有亲俄色彩的亚努科维奇当选总统自然少不了俄罗斯的暗中相助;2014年在乌克兰危机中,在美国直接插手之下,亚努科维奇政府被推翻。
其次,乌克兰危机反映了欧亚经济联盟与欧盟两个一体化之间的竞争。2015年1月1日,在俄白哈三国关税同盟的基础上欧亚经济联盟正式启动,联盟以建立高度一体化的共同市场为终极目标。欧亚经济联盟是2011年普京提出构建欧亚联盟路线图中最为关键的环节。俄罗斯试图把欧亚经济联盟打造成连接亚太地区与欧洲的桥梁,成为世界多极化中的一极,成为俄罗斯实现强国梦想的战略依托。关于普京提出的欧亚联盟概念,西方舆论普遍视之为俄罗斯恢复苏联之举。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曾发誓要阻止俄罗斯借助经济一体化恢复新版苏联。西方阻止独联体经济一体化的重要举措之一是欧盟早先推动的“东部伙伴关系”计划,该计划被俄罗斯政治家称为“小独联体”,意在通过独联体伙伴国与欧盟建立自贸区的形式抗衡俄罗斯,分化独联体,是变相的“东扩”。俄外长拉夫罗夫指责称,欧盟此举意在强迫白俄罗斯、乌克兰等国家在俄和西方之间做出“非敌即友”的选择。[1]为把乌克兰拉入欧亚经济联盟,2013年俄罗斯同欧盟展开激烈争夺,并付出了极大经济代价。2013年11月,在即将同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前夕,亚努科维奇政府做出缓签决定。未料想,这一决定成为乌克兰危机的导火索。
乌克兰危机加剧了俄美之间的结构性矛盾
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美国联手西方盟友全面围堵俄罗斯。在国际上孤立,在经济上制裁,在安全上进行武力威慑。俄欧关系迅速跌落至冰点,俄美关系濒于冷战边缘。俄美围绕乌克兰近乎白热化的博弈,空前加剧了双方在独联体地区的结构性矛盾。美国凭借乌克兰危机,实现了一石多鸟的目标。
一是乌克兰脱俄入欧,重挫了俄罗斯苦心经营多年的独联体一体化进程,最大限度地削弱了俄罗斯在前苏联地区的影响力,前所未有地离间了俄罗斯同传统盟友的关系。同危机前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今日乌克兰已经基本完成脱俄入欧进程。乌克兰危机爆发一年多来,俄乌关系全面恶化,乌克兰在加入欧盟,还是参与独联体一体化的问题上不再犹豫,加快向欧盟和北约靠拢。首先,在经济上投向欧盟。乌克兰新政府上台后,立即着手恢复同欧盟的对话。2014年9月16日,乌克兰最高拉达(乌议会)批准与欧盟的联系国协定。根据协定,乌克兰同欧盟自贸区将于2015年底启动。乌克兰计划2020年加入欧盟。其次,在安全上靠拢北约。乌克兰新政府全部抛弃了亚努科维奇政府的亲俄政策,加快西向步伐。2014年12月,乌克兰议会通过废弃亚努科维奇政府2010年签署的不结盟地位的法案,并迫切要求加入北约。
二是激活北约,美国强化在欧洲的军事存在。2014年9月,北约决定增加在东欧地区的军事存在,并组建一支数千人的快速反应部队。美国主导的北约不仅接纳乌克兰、格鲁吉亚和摩尔多瓦为北约之外的特殊“盟友”,还从2014年起不断向乌克兰输送重型武器装备,并派出军事教官培训乌克兰军人。换言之,凭借乌克兰危机,美国麾下的北约在乌克兰实现了军事存在的突破,从而在俄乌边界上对俄罗斯形成新的地缘战略压力。乌克兰危机背景下,东欧的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安全忧虑增加,对北约的安全诉求上升。北约在东欧的军事部署不断升级。对此,在2014年年度记者会上,普京总统不满地表示,虽然柏林墙已倒塌25年了,但西方一直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待俄罗斯,并仍抱着冷战思维对待俄罗斯。西方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这就是“筑墙”行为。[2]
三是西方制裁重创了俄罗斯经济,阻碍了俄罗斯大国复兴战略的实施。2014年美国和西方国家在能源、金融和军工等领域展开的多轮经济制裁,极大地影响了俄罗斯经济发展。在经济制裁和国际油价大幅下跌的双重打压下,2014年底,俄罗斯卢布急剧跳水,经济出现严重下滑。为应对卢布贬值和企业债务,俄罗斯积聚多年的外汇储备急剧缩减。资金外逃加速,2014年资金外流达到1250亿美元。俄罗斯经济部门不得不下调2015—2017年的经济增幅。
四是俄罗斯备受孤立,国际形象受损。一年多来,美欧大国处处为难俄罗斯,2014年初,他们抵制俄罗斯花费巨资举办的索契冬季奥运会,随后不但拒绝出席俄罗斯承办的G8会议还将其踢出G8,有意在G20会议期间冷落俄罗斯。进入2015年,美国等西方国家集体回绝普京总统邀请,抵制出席俄罗斯高调举行的5·9红场阅兵仪式。
俄美缓和关系各有所需,但短期内难有突破
美国放下身段主动谋求缓和同俄罗斯紧张对峙关系有多重考虑。美国表现出来的务实主义首先在于弥合美欧分歧。克里俄罗斯之行既是给欧洲大国面子,也是给自己找台阶。在法国、德国领导人打破僵局,率先到访莫斯科的压力之下,美国不得不直面普京。更为重要的是,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已是定局,美国也奈何不得。加之,在一系列遏制俄罗斯的目标实现后,乌克兰不再是迫切关注点,美国面临最为棘手的问题是中东的“伊斯兰国”,以及伊核和朝核等地区热点问题,应对这些挑战,离不开俄罗斯的合作。
莫斯科积极呼应华盛顿伸出的橄榄枝,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俄罗斯急于摆脱国际社会的孤立状态,希望早日走出俄美关系僵局。在俄罗斯经济继续下滑的背景下,尽早取消经济制裁、恢复同欧盟之间在各个领域的经济合作、争取更加宽松的国际环境,对俄罗斯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近年来,尽管俄罗斯经济发展战略向东倾斜,但西方的资金、技术和市场对俄罗斯而言具有不可替代性。更何况,从2014年底以来,法国、德国领导已经开始反思相互制裁给彼此带来的损害。2014年底以来,被经济制裁双刃剑刺痛的法德等欧洲国家,越来越不希望长期被乌克兰危机绑架,更不愿意看到持续的乌克兰东部战火殃及自身安全。他们开始要求美国在北约东扩等问题上顾及俄罗斯的感受,并积极推动签署明斯克协议。
在克里到访俄罗斯之前,普京已经明确传递缓和俄美关系的善意。2015年4月16日,在“直播连线”中普京点名指责美国试图主宰世界事务,“某个超级大国追求自己的特权地位。它并不需要盟友,只需要仆从。我所指的是美国”[3]。但在两天后的 4月18日,普京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一改电视连线咄咄逼人的口吻,突出强调俄美在共同利益上的合作。普京说,俄美在一些问题上存在分歧,但仍有很多共同利益。对俄罗斯而言,与美国合作是与“世界上最强大和非常有影响力国家”的合作。普京前后两个讲话流露出来的差异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俄罗斯对西方态度的纠结心态。一方面,宣泄出对美欧围堵、遏制俄罗斯的极大不满;另一方面,表现出一种无奈。为摆脱乌克兰危机以来西方设置的种种困境,俄罗斯有必要同美国展开共同利益上的合作。
关于克里的索契之行,俄罗斯著名评论家卢基扬诺夫称,短期内俄美双方关系难有突破。这其中缘由不难分析,一是二十多年来俄美积聚的矛盾太多太深。二是在乌克兰危机中美国西方带给俄罗斯更严重的伤害。试想,奥巴马将“俄罗斯”同“埃博拉、伊斯兰国”并列称为当今世界三大威胁的讲话还言犹在耳,普京又如何能做到一笑泯恩仇呢。三是乌克兰危机导致俄美互不信任加重。尽管无可奈何,但美国一直没有放弃克里米亚问题。四是乌克兰危机还在持续,俄美欧都没有宣称休战。美欧都表示要继续保持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直到2015年2月的明斯克协议得到完全执行。
俄美关系调整对乌克兰危机走势影响有限
俄美关系改善态势对乌克兰走出危机具有一定影响,但不具有决定性意义。乌克兰危机爆发既有深层的地缘政治背景,也缘于乌克兰内部的政治和经济因素。目前,乌克兰危机四伏的经济状况不仅严重挑战着社会的稳定,也给危机的彻底解决带来难题。
一、乌克兰深陷各种危机之中
首先,乌克兰经济陷于崩溃边缘,对社会稳定构成极大隐患。根据联合国2015年3月份的统计数字,乌东部的战火已经导致6000多人丧生,14000多人受伤。持续的动荡局势导致乌克兰经济严重下滑,2013年出现了零增长,通胀率约为1%;2014年GDP为7%的负增长,通胀率达到24%。到目前为止,乌本国货币格里夫纳贬值300%还多。国家债台高筑,2013年底乌克兰外债总额达到1400亿美元,为GDP的80%。根据IMF报告预测,2015年乌克兰外债将占到GDP的158%。为帮助乌克兰渡过难关,实现经济稳定,2015年2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表示,未来四年乌政府将获得400亿美元贷款,其中包括IMF提供的175亿美元贷款。
其次,乌克兰危机仍然看不到尽头。从2014年9月乌克兰、俄罗斯、德国和法国四国签署的明斯克协议到2015年2月签署的新明斯克协议,核心内容都是强制要求乌克兰东部冲突双方停火。新明斯克协议签署以来,冲突双方撤出了重型武器,大规模的冲突大幅下降,但武装冲突依然时有发生,协议始终得不到彻底执行。
二、大国在乌克兰的博弈尚未定局
俄罗斯有学者认为,美国对乌克兰最终走出危机并不感兴趣。乌克兰的无序状态,对美国最有利。在乌克兰保持“可控混乱”之下,美国既可控制俄罗斯,又可牵制欧洲。欧盟国家总体上与美国盟主保持一致,继续维持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法国可以不赞成吸收乌克兰加入北约,但也拒绝向俄罗斯交付西北风战舰。
俄罗斯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不愿意面对乌克兰西去的现实,更不能接受乌克兰加入北约和欧盟。一个既不东,又不西,中立的乌克兰是俄罗斯能接受的底线。为能把握乌克兰未来走向,俄罗斯一直要求乌克兰新政府进行宪政改革,实行赋予地方过多独立权限的联邦制,以达到保护东部俄罗斯族人利益的目的。
明斯克协议只是强调停火,表达了各方要求用和平方式解决争端的意愿,但协议并未涉及也不可能解决引发乌克兰危机的一系列问题。乌克兰东部冲突地区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个州也始终要求自治权利。而乌克兰政府又无论如何也不想作出让步。
可见,乌克兰危机掺杂了太多的复杂因素,有着太多的利益诉求方。乌克兰危机既不是俄美关系缓和即能解决,也不是各方短期博弈就能见到结果。总而言之,乌克兰危机的长期化态势不可避免。
(作者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亚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责任编辑:刘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