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三洋
经过一年多的反复战斗,在97岁的盲人总督丹多洛率领下,十字军于1204年攻陷君士坦丁堡。西方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文化浩劫开始了,无数比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藏品精美百倍的艺术品被砸毁并铸成钱币,十字军抢劫所得超过50万银马克,还有汗牛充栋的古罗马典籍,其中大部分都被运回意大利,在那里引发了文艺复兴浪潮。在战后的瓜分狂潮中,威尼斯获得了“八分之三个罗马帝国”,包括数百座宜于商船停泊的岛屿和半岛,以及对爱琴海和君士坦丁堡市场的垄断权。
与佛罗伦萨金融业巨头的长盛不衰相比,威尼斯和热那亚在时代浪潮中确实无可奈何地没落了,但它们的影响却绵延不绝。在欧洲大陆的另一侧,大航海时代崛起的各个新兴国家将纷纷仿效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国策,成为“岛屿和半岛的收集者”,以此为基础建立起各自的“日不落帝国”,其真正的目的不在于传统帝国的一味扩张领土,而是构建覆盖全球的贸易网络,以便获得最大的经济利益。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它们当然也少不了商会的帮助。
(一)
威尼斯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国家:它的所有居民全都是商人
当马可·波罗与其父亲和叔叔在公元1274年进入蒙元帝国境内时,他们并不孤独:那时,正有成千上万像他们这样的威尼斯商人在亚洲各地游荡;他们也不忧虑:早在1260年,马菲奥·波罗与尼科洛·波罗就作为威尼斯使节深入伏尔加河流域,觐见蒙古的金帐汗别儿哥。从那时起,波罗家族开始同蒙古帝国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许多成员在意大利家中就学会了蒙古语,随即频繁地来往于亚欧大陆之间,对蒙古人的文化习俗了如指掌。因此,当马可·波罗见到忽必烈大汗时,他完全是有备而来,驾轻就熟地赢得了元朝皇帝的好感。
世间万事有果必有因。这些奇怪的事情,都可以追溯到70年前,当成吉思汗刚刚开始着手统一蒙古各部落的时候,即便在意大利,知道威尼斯这座城市的人也不多。公元5世纪,为了躲避阿提拉的东方骑士追杀,一群难民逃到了亚得里亚海上的几座小岛上,久而久之,发展成一座空前古怪的城市:它没有一寸可耕地,居民完全依赖捕鱼和晒盐谋生,因此必须频繁地到附近的市场上去,用多余的盐和鱼交换粮食、纺织品、金属和其他生活必需品。据公元6世纪的拜占庭官员说,威尼斯人“之间没有贫富差距,他们的食物是一样的,房子也很相似。世界其他地方充斥着嫉妒,而威尼斯却不会这样。威尼斯人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盐田上,其繁荣源自那里,并到世界其他地方去用食盐交换自己所需的物品……”结果,威尼斯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国家:它的所有居民全都是商人,与农业和牧业毫无瓜葛,而且都对走南闯北习以为常。
在中世纪,欧洲最大的市场位于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对威尼斯商人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当十字军东征开始时,威尼斯城有3万多人口,而侨居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商人却多达1.2万人,相当于祖国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即便规模如此巨大,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商人仍然要面对强有力的竞争者,那就是来自意大利西海岸的热那亚商人和比萨商人,他们与威尼斯商人共同构成了君士坦丁堡最大的少数裔族群,逐渐垄断了这座城市的所有贸易,导致了拜占庭人的不满。拜占庭作家愤恨地写道:“威尼斯人荒淫无德,庸俗不堪……无法让人信赖,具备航海民族的全部粗鄙特质……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把君士坦丁堡当作他们自己的城市,又从这里出发,遍布整个帝国。”与此同时,意大利商人内部的勾心斗角又加剧了冲突。
1171年,拜占庭皇帝曼努埃尔一世下令逮捕所有威尼斯人。威尼斯驻君士坦丁堡大使恩里克·丹多洛拒捕,在街头被拜占庭士兵打伤头部,虽然不久后就和其他威尼斯人一同被释放并驱逐回国,但视力却因伤急剧衰退,两年后便完全失明。1192年,当拜占庭人早已完全忘记丹多洛这个盲人的时候,他却以85岁高龄当选为威尼斯执政官。从此,拜占庭帝国的噩梦开始了。
(二)
“让我们先做威尼斯人,再做基督徒吧!”
公元12世纪,威尼斯和其他意大利城邦一样,在十字军东征中收益丰厚,就连萨拉丁的节节胜利也没有伤及它们的利益。与其他意大利商人不同,威尼斯商人将罗马教廷的严令置之脑后,大批涌入埃及首都亚历山大里亚,与萨拉丁大做生意,以至于连教皇都听说,萨拉丁用以击败十字军并占领耶路撒冷的许多武器装备都是威尼斯商人提供的。丹多洛的政府为此一再遭到罗马教廷的强烈谴责,却依旧我行我素。奇怪的是,这样连续谴责了十几年之后,罗马教廷却主动来请求威尼斯的援助了。1201年,十字军向丹多洛政府提出了威尼斯共和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订单:在一年内建成一支比郑和下西洋还大的舰队,将3.3万军人和3万水手从威尼斯运往埃及,夺取这个穆斯林的经济中心。丹多洛为此开价9.4万银马克,几经砍价后降为8.5万银马克,折合23吨白银,相当于同时期法国一整年的财政收入,或是南宋支付给金帝国的18年岁币。十字军别无选择,只能在协议上签了字。
在盲人总督丹多洛的领导下,威尼斯共和国以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从海外召回2万多侨民,倾举国之力赶造这支舰队。他们成功了。到了1202年夏天,500艘船只塞满了威尼斯港,码头上的远征物资堆积如山。可是威尼斯人没有想到,赶来出征的十字军却只有1万多人,虽经多次催逼,这些人也才凑齐5万银马克的费用,还缺3.4万银马克。如此大的坏账如果不能得到弥补,将意味着威尼斯共和国的财政破产,这是丹多洛总督绝不允许的。他罔顾罗马教廷的禁令,向十字军提出一个惊人的计划:十字军在东征之前,首先要帮助他夺取背叛威尼斯,投靠匈牙利的原属地扎拉,用洗劫扎拉所得弥补亏空。十字军在无奈中答应了,扎拉城陷落之后,愤怒的匈牙利王国再也没有加入过十字军。教皇英诺森三世闻讯后,将全体十字军成员革除教籍,第四次十字军就此变成了一支由异教徒组成的十字军。丹多洛总督却对此无动于衷,而是说了一句名言:“让我们先做威尼斯人,再做基督徒吧!”
令十字军失望的,不仅是被革除教籍一事。洗劫扎拉所得远不足以弥补3.4万银马克的亏空,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战利品。正在此时,欧洲最富庶的城市自己送上门来:拜占庭帝国发生内乱,皇子安格洛斯请求十字军帮助自己夺回君士坦丁堡,将被囚禁的父皇伊萨克二世重新扶上宝座。为此,他将支付给十字军20万银马克相当于整个西欧的GDPo丹多洛总督欣然接受,因为此行不仅能够赚到大钱,还能为自己被弄瞎的双眼报仇雪恨。
经过一年多的反复战斗,在97岁的盲人总督丹多洛率领下,十字军于1204年攻陷君士坦丁堡。西方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文化浩劫开始了,无数比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藏品精美百倍的艺术品被砸毁并铸成钱币,大部分建筑都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十字军抢劫所得超过50万银马克,还有汗牛充栋的古罗马典籍,其中大部分都被运回意大利,在那里引发了文艺复兴浪潮。胜利的丹多洛总督为了制衡威尼斯的老对手匈牙利,将女儿嫁到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小国塞尔维亚,带去的嫁妆竟相当于塞尔维亚国库的十倍。暴发户塞尔维亚从此所向披靡,60年内攻占了半个巴尔干半岛,直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渡海来袭才被迫收手。在战后的瓜分狂潮中,威尼斯获得了“八分之三个罗马帝国”,包括数百座宜于商船停泊的岛屿和半岛,以及对爱琴海和君士坦丁堡市场的垄断权。结果,一个更加广阔的市场向他们打开了大门,这便是黑海以及其北方广袤无垠的欧亚大草原。
三十年后,这块草原将被拔都的蒙古骑兵完全征服,蒙古人急于将数以万计的战俘奴隶和其他战利品卖掉换钱,此想法令他们与唯利是图的威尼斯一拍即合,这也就是为什么马菲奥·波罗与尼科洛·波罗会在1260年作为威尼斯使节深入伏尔加河流域,觐见金帐汗别儿哥的原因。尽管这次会谈进行得很顺利,但波罗兄弟的归程却并不愉快。在成功垄断了东方贸易,并重建了丝绸之路以后,世界贸易却在一夜之间向威尼斯关闭了。
(三)
罗马教廷从此禁止他们与伊斯兰世界进行任何形式上的贸易
自从攻陷君士坦丁堡以来,威尼斯变成了欧洲最富庶的国家,引来了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意大利邻居都知道威尼斯的成功可以复制,其中海上力量最强大的热那亚共和国很快就将其付诸实施。热那亚与威尼斯的国情非常接近:位于沿海,拥有优良的港口,缺乏传统农牧业经济,居民几乎全是商人,将近一半都常年侨居海外。在第四次十字军期间,热那亚在拜占庭帝国内的财产损失惨重,战后更被威尼斯排挤出东方市场,与丝绸之路绝缘,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1250年起,热那亚在罗马教廷和法国的支持下向威尼斯宣战,但初战不利,失去了在巴勒斯坦的殖民地。绝望的热那亚人使出阴招,派使者到小亚细亚去找拜占庭流亡政府,答应帮他们夺回君士坦丁堡,双方一拍即合。就在马菲奥·波罗与尼科洛·波罗于1260年经君士坦丁堡北上东欧草原觐见金帐汗时,拜占庭与热那亚联军已经悄然逼近了这座皇城,而守军却全无防备。这次胜利的袭击导致热那亚完全接管了此前威尼斯在君士坦丁堡和黑海沿岸的全部特权,几乎令威尼斯共和国从此没落,所幸热那亚人得意忘形,与拜占庭人闹翻。1268年,为了制衡热那亚人,拜占庭当局允许威尼斯商人回到自己的国家,与热那亚、比萨等国商人共享东方市场。马可·波罗一家急忙抓住这个短暂的和平机遇,经拜占庭领土前往中国。
马可·波罗东游的成功注定短暂,因为与此同时,蒙古人与十字军在中东遭遇了一系列的败仗。半个世纪以来,威尼斯与热那亚商人从蒙古金帐汗国购买了大批战俘奴隶
主要是突厥人和斯拉夫人,并把他们拉到地中海来出售。在当时的地中海世界,奴隶价格最高的国家是埃及,于是这些奴隶大部分都来到了尼罗河畔,埃及人称他们为“马穆鲁克”。后来,这些东欧奴隶组成的军队打败了法王路易九世率领的十字军,建立起马穆鲁克王朝,随即又击败了旭烈兀的蒙古军队,为自己的祖先报了仇。当马可·波罗父子西归的时候,东地中海已经落入马穆鲁克王朝之手。意大利商人在这些战争中损失惨重,更让他们悲痛的,是罗马教廷从此禁止他们与伊斯兰世界进行任何形式上的贸易。
结果,威尼斯与热那亚商人被迫纷纷前往克里米亚半岛,与金帐汗国进行贸易——这是当时硕果仅存的一条丝绸之路。对于这两个贸易强国来说,这个市场过于狭小了,一山不容二虎,结果便是战争。就在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的那年,也就是马穆鲁克王朝把十字军赶出亚洲大陆的第4年,威尼斯与热那亚正式开战,其规模之大令英法百年战争相形见绌。1298年,双方的舰队在库尔佐拉岛决战,热那亚以极惨重的损失赢得了胜利,俘虏了5000名威尼斯人,其中之一正是马可·波罗。
在热那亚监狱里,马可·波罗向自己的狱友、比萨战俘鲁斯迪谦说起自己东游的经历,后者执笔将其记录下来,这便是后来名闻遐迩的《马可·波罗游记》。与古希腊商人不同,威尼斯商人并没有撰写游记的习惯,马可·波罗与鲁斯迪谦发表这部游记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告诉全欧洲人亚洲的真相,而是向关押他们的热那亚人夸耀自己在蒙古朝廷有广阔的人脉,不可小视。此时,热那亚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在克里米亚半岛上与蒙古人进行贸易,绝不敢得罪蒙古大汗。果然,尽管热那亚人发觉马可·波罗惯于吹牛,并且送给他一个绰号“百万先生”,但还是改善了他的居住条件,并在一年后把他送回了威尼斯。回到威尼斯以后,马可·波罗又过了25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再也没有写过有关中国的著作了。归根结底,与绝大部分威尼斯人一样,马可·波罗是一个信奉实用主义、唯利是图的商人,而绝不是什么热衷著书立说的学者。
(四)
由威尼斯商人组成的威尼斯议会是继圣殿骑士团之后欧洲的第一大商会
由于威尼斯与热那亚时战时和,他们侨居的克里米亚半岛也被弄得乌烟瘴气,有时还会害得蒙古人为此搭进了性命。结果,金帐汗国被迫执行与拜占庭帝国同样的政策:不定期地驱逐这些意大利商人。1343年,金帐汗札尼别摧毁了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威尼斯殖民地塔纳,幸存的威尼斯人逃到热那亚殖民地卡法城,并被破天荒地收留。蒙古大军很快追到卡法城下,开始了长达3年的围城战。随着金帐汗国向威尼斯和热那亚宣战,整个欧洲的外贸突然停滞了。得知这个消息,威尼斯议会立即致信罗马教廷,请求解除与伊斯兰国家的贸易禁令:
“在世界各地,商人通过辛勤劳动在陆地和海上开辟了航道,创造了财富,我们的城市因此得以茁壮成长。这就是我们与我们子孙的生活,因为没有了商业,我们不知道如何生存。因此,我们的思想必须十分警惕,并且像我们的祖先一样努力工作,以便不让如此多的财富化作过眼烟云。”
与古罗马议会一样,威尼斯议会包括60人的元老院和200人的公社代表大会两部分,两院的成员清一色都是商人,因此只代表资产阶级的利益。威尼斯共和国不需要资产阶级革命,因为威尼斯的政权从始至终都控制在资产阶级的手中,热那亚共和国的情况也与之类似。但两相比较,威尼斯商人明显组织得更好,威尼斯议会也更为高效。一位中立的佛罗伦萨作家这样评价热那亚人与威尼斯人:
“热那亚人好像驴子,驴子的天性是:当驴群中的一头驴被打了,所有驴都会散开四处逃窜,热那亚人的天性就是这么卑劣……威尼斯人类似猪,被称为‘威尼斯猪’,他们的天性真的很像猪,因为当猪群中的一头猪被打,所有的猪都会聚拢并冲向殴打它们同伴的人,威尼斯人的天性就是这么顽劣……”
由团结的威尼斯商人组成的威尼斯议会拥有惊人的能量,事实上,他们是继圣殿骑士团之后欧洲的第一大商会,而且效率比前者更高。迫于威尼斯议会的压力,罗马教廷被迫解除了天主教国家与伊斯兰国家的贸易禁令。
但是这于事无补,因为远比蒙古军队更可怕的魔鬼已经兵临城下。
(五)
威尼斯与热那亚两个一度无比繁荣的资本主义国家再没从黑死病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1347秋天,8艘满载难民的船只从卡法港出发,准备经君士坦丁堡返回意大利。12月,它们抵达了君士坦丁堡,但拜占庭人吃惊地发现,仅仅4艘船上还有活人
另4艘船上只剩下死尸,变成了幽灵船。拜占庭人从幸存者口中得知,围困卡法城的蒙古军中爆发了奇怪的瘟疫,蒙古将领下令将死者的尸体用投石机扔入卡法城,于是城中也爆发了瘟疫。拜占庭人慌忙关闭城门,迫使这些来自疫区的船只继续向意大利航行,它们的首站便是威尼斯。
受益于中世纪东地中海与黑海贸易的繁荣,意大利商人大大改善了船只的品质,使其比古代船只航行更快,在一个月内就可以从克里米亚半岛航行到威尼斯和热那亚。结果,来自疫区的商船抵达威尼斯港时,船上的患者还没有死绝。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怖的瘟疫立即就爆发了,在半年之内,威尼斯居民死亡了三分之二,半数商人家族彻底灭绝。在热那亚和其他意大利沿海城市,灾难的规模也与此相仿。至1350年,欧洲的人口减少了一半,地中海世界的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三。更加糟糕的是,由于勇于帮助患者的教士和贵族全部病死,而带头逃出疫区的懦夫却活了下来,西方的人口素质一落千丈。
黑死病之所以会在西方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主要原因是西方人口的高度流动性,而当时最具流动性的群体,正是以威尼斯和热那亚为代表的意大利商人。商业的本质在于物流,商人帮助各地区互通有无,藉此赚取商品的差价,因此商业高度依赖交通,并促进交通设施的改善。由于中世纪意大利商人极其频繁地走南闯北,控制了欧洲和地中海世界一半以上的贸易,他们成了黑死病的高效传播者。黑死病不仅毁灭了意大利商人的生命和财富,也毁灭了他们的声誉。当时的意大利文献指责道:
“热那亚,招供你所犯下的罪行吧……威尼斯、托斯卡纳和整个意大利,说说你们都做了什么吧。”
“我们,热那亚和威尼斯,揭示了上帝的审判。不幸的是,我们航向自己的城市……随身携带着死亡的飞镖。当我们与亲人拥抱、亲吻、交谈的时候,病毒从我们的口中涌出……”
就这样,黑死病被解释为意大利商人因贪欲招致的上帝惩罚,教士们在众人心悦诚服的欢呼中,一遍又一遍朗诵着《马可福音》中的耶稣圣言:“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上帝的国还容易呢!”于是,财富不再成为人们追求的对象,反而成了令人厌恶和唾弃的对象,数以亿计的金银珠宝被当作恐怖的病原体,扔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无人理睬,再一次便宜了拾荒的犹太人和刚刚进入欧洲的吉普赛人,又反过来让这两个族群更加受欧洲主流社会鄙视。
威尼斯与热那亚这两个一度无比繁荣的资本主义国家再也没有从黑死病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在黑死病平息之后,它们的商船继续朝着顿河航行,而且与马可·波罗时代一样,“对船上很大一部分人来说,顿河并不是终点。他们会下船继续前进,一直穿越恒河与高加索山,抵达印度,尔后继续前往中国和东方的大洋。”
可是,与马可·波罗时代不同,此时的蒙古帝国正开始衰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则迅猛崛起。
(六)
七大行会的主席统治着佛罗伦萨共和国
1453年,土耳其军队攻陷君士坦丁堡,黑海贸易网对威尼斯和热那亚关闭了大门。土耳其军队继续推进,占领了整个巴尔干半岛,一直打到威尼斯城下,威尼斯被迫向土耳其苏丹称臣纳贡。热那亚则承受着来自法国越来越大的压力,并陷入无休无止的意大利内战。1492年,厌倦意大利内战的热那亚人哥伦布率领西班牙舰队发现了美洲。1499年,葡萄牙人达伽马绕过非洲大陆抵达印度。从此,欧洲消费者再也不需要通过威尼斯和热那亚购买亚洲商品了,它们的经济地位一落千丈。
当威尼斯和热那亚没落时,商业资本却在它们之间的另一座城市找到了避风港。地处内陆的佛罗伦萨没有优良的港口,土地也不够肥沃,主要依赖传统的绵羊和新从东方引进的桑蚕,向周边地区出售用羊毛和蚕丝纺织的衣物,由于产品质量优良而广受欢迎。逐渐富裕起来的佛罗伦萨商人既不喜欢劳民伤财的十字军东征,也讨厌罗马教廷和封建贵族的苛捐杂税。为了维护自身的权益,这些佛罗伦萨商人在公元12世纪组成了一些行会,并带动手工业者也组成了不少行会。
当十字军在1291年彻底失败以后,罗马教廷和封建贵族试图发动新的十字军东征,受到意大利各界的强烈抵制。1293年,在佛罗伦萨商会的组织下,佛罗伦萨资产阶级革命爆发了。由于当时大部分佛罗伦萨成年男子都是商会和手工业者行会的成员,革命迅速取得了胜利,封建贵族被赶出了佛罗伦萨,佛罗伦萨共和国光荣成立。
作为一个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佛罗伦萨共和国借鉴了威尼斯和热那亚共和国的政治体系,而又具备自身的鲜明特色。由于佛罗伦萨资产阶级革命是由商会领导的,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佛罗伦萨共和国又体现出古巴比伦的很多特点。按照佛罗伦萨共和国宪法,国家的最高统治机关为元老院,共设元老9名,由七大行会和14个小行会选举产生。这七大行会是:羊毛商会、丝绸商会、呢绒商会、毛皮商会、钱庄商会、律师协会及医生协会,各有1个元老名额,被称为“肥人”。除七大行会以外,铁匠、泥瓦匠、鞋匠等手工业者也组成了14个小行会,他们由于资本不足,被称为“瘦人”,总共只有2个元老名额。实际上,七大行会的主席统治着佛罗伦萨共和国,古巴比伦的“商会主席治国模式”就此复活了。
由于佛罗伦萨元老院并非完全由资产阶级组成,必然导致“肥人”与“瘦人”的矛盾冲突。每个大行会只有一个元老名额的设定,也使得大行会内部矛盾丛生。羊毛商会的米凯尔·兰多利用“瘦人”的不满情绪,组织了一批以梳羊毛工人为首的小手工业者以及流民,于1378年6月发起暴动。这些被称为“褴褛汉”的暴动者冲入元老院,软禁了“正义旗手”(元老院主席)萨尔韦斯特罗·美第奇,宣布夺取政权,选举了新的元老院,推举米凯尔·兰多为“正义旗手”。新元老院宣布成立梳毛业、裁缝业、理发业三个新行会,对富人征收所得税,减免穷人欠钱庄的债务。有些著作称这次暴动为历史上城市无产者第一次向资本家争夺政权的“革命”,但它并不是彻底的革命。暴动期间并没有出现大规模流血事件,新元老院尊重所有私人财产,不取缔任何政治和经济组织,而只是满足于调整原体制的结构,因此这次暴动其实只是一次改革。由于资本家通过商会抵制,多家工厂同时停工,工人大量失业,这次改革不可避免地失败了。米凯尔·兰多看到大势已去,与萨尔韦斯特罗·美第奇和解,调兵镇压暴动工人。最终“肥人”在佛罗伦萨重新掌权,新成立的三个小行会被封闭,改革措施都被取缔了。
由于萨尔韦斯特罗·美第奇被商会中的保守派视为“褴褛汉暴动”的同情者,没有及时采取铁腕措施镇压暴动,他在1381年被逐出佛罗伦萨。萨尔韦斯特罗·美第奇的堂侄乔凡尼·美第奇改行从事金融业,开设借贷行,并加入钱庄商会。在那个圣殿骑士团刚被取缔的时代,佛罗伦萨金融业填补了借贷市场的空白,美第奇借贷行很快发展为真正的银行,赚得巨额利润,乔凡尼·美第奇成为佛罗伦萨的首富。乔凡尼·美第奇的长子科西莫·美第奇将业务扩张到亚洲,一度控制了拜占庭帝国和罗马教廷的财政。依靠强大的财力,他于1434年驱逐了政敌,废除了商会和各协会的政治权利,在佛罗伦萨建立起僭主政治。美第奇家族从此成为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其统治一直持续到18世纪,并资助了但丁、马基雅维利、拉斐尔、提香、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伽利略等众多学者和艺术家,成为文艺复兴的中坚力量。但是与此同时,美第奇家族也背叛了资产阶级阵营,接受了地主阶级的招安,两位家族女成员成了法国王后,三位家族男成员成了罗马教皇,最后甚至获得了罗马教廷册封的世袭公爵头衔,佛罗伦萨资产阶级革命至此彻底失败。
与佛罗伦萨金融业巨头的长盛不衰相比,威尼斯和热那亚在时代浪潮中确实无可奈何地没落了,但它们的影响却绵延不绝。在欧洲大陆的另一侧,大航海时代崛起的各个新兴国家将纷纷仿效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国策,成为“岛屿和半岛的收集者”,以此为基础建立起各自的“日不落帝国”,其真正的目的不在于传统帝国的一味扩张领土,而是构建覆盖全球的贸易网络,以便获得最大的经济利益。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它们当然也少不了商会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