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
“但苟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抗战者,虽毁家纾难,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我父老必抱定更大牺牲的决心,始能保住滇西过去历史上的光荣,始能在云南抗战史中占最光辉的一页。”1942年,时任国民政府委员兼云贵监察使的李根源在《告滇西父老书》中慷慨陈词,后来的战事也正如他所说的悲壮与豪迈……
腾冲,如今是地处滇西的一处旅游胜地,当游客们落脚到舒适的客栈、浸在怡人的温泉中尽情地享受远离喧嚣的世外风光与淳朴独特的边陲民风时,可曾想起,这样的美好是70多年前在这里发生的那场极为惨烈的焦土之战与近万将士的牺牲所換来的。
老兵回忆焦土之战
“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这是美国“二战”名将麦克阿瑟的名言。90后小伙儿周渝近年来投入到寻访滇西抗战老兵的事业中,抢救性地积累了大量老兵口述史的资料,他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讲述了91岁老人何绍清的参战经历。
1941年底,中国为支援英军在滇缅抗击日本法西斯,组建了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为了切断国际援华物资的唯一陆地通道——滇缅公路,日本法西斯从东南亚反抄中国的大后方。1942年5月,腾冲沦陷。中日双方隔怒江对峙两年后的1944年5月,为策应中、英、印联军对缅北日军的反攻,重新打通滇缅公路,中国远征军发动了滇西反攻战役。在战况最为惨烈的最后几十天里,何绍清所在的机枪连作为后续部队投入了收复腾冲的战斗。当时,中国军队是霍揆彰指挥的远征军第20集团军,守城部队为日军148联队成员组成的“腾越守备队”。
身为当年的机枪手,老人说起来头头是道:“我们的机枪是马克沁,每分钟250发子弹,比日本400发的重机枪要差一些。我们一个班18个人只有两支步枪、一挺机枪,训练的时候一人只能打5发。”有一天,何绍清发现机枪都换成了新的,紧接着就接到作战命令。“我们是坐美国的‘十轮卡’(车)去的腾冲,7月底到的。在附近村庄练了几天就上去打了,我们是临时抽调来补充198师的,198师当时快打光了。”双方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阶段,日军的城防工事修得固若金汤,城门和城墙角有围起铁丝网的碉堡,上面又修建了半遮盖式火炮掩体和机枪掩体,让中国军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何老所在部队的任务是攻打腾冲城的南门。“日本兵冲出来,我机枪就响。我们有观测手负责指挥,他喊预备30发,你打的时候就要数好;日本兵来多了,他叫你扫放,那你就不要数了只管打。转来转去的打,你就看到那些日本兵倒下,打死多少没数。”老人说这些时激动得直用手比划着。
虽然不是近身肉搏,但机枪连还是受到了重创,“对方听到机枪在哪儿打就把炮朝机枪响的地方打过来。你听到‘咻——咻——’的叫声,就赶快抬起脑壳看,看到炮弹要落在你这儿,那就要赶紧看看哪里有弹坑躲进去,因为炮弹总不会落到同一个弹坑里……” 老人清晰地记得战友刘少文的牺牲经过,“他正向敌人射击,突然一颗炮弹打过来,人当场就没了,机枪筒都被炸成两截。我刚巧在坑里面拿子弹,没有被那颗炮弹炸到。”
中国军队在盟军空中支援下在日军防线中撕开了一个口子,突入城内与日军展开了残酷的焦土厮杀。日军指挥官太田正人预感末日将近,下令剩余的日军进行自杀性攻击。但中国将士们愈战愈勇,在巷战中日军基本被全歼。何绍清回忆说:“日本兵基本上都打光了,我们俘虏的日本兵很少。我们对俘虏都没有乱来,战后全部给送回日本去了,但日本人要是抓到我们就拿来练刺刀……”战后日本学者认为,在“二战”中只有过三次所谓“玉碎战”:密支那战役、松山战役与腾冲战役。中国军队的牺牲极为惨重,“我们机枪连130多个人只剩下30个不到,我们班18个人打下来就只剩几个人了……”何绍清说。
从1944年5月11日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至9月14日攻克腾冲城,历时127天,所历大小战役达40余次,毙敌6000余名,共阵亡9168人,腾冲成为滇西最早光复的县城。
国殇墓园寻找战友
到腾冲缅怀英烈,国殇墓园必须要去。它是中国规模最大的抗战时期正面战场阵亡将士纪念陵园。国殇墓园位于县城西南约一公里处的叠水河畔、来凤山北麓,1945年7月7日,在瓦砾中重生的腾冲,为光复这片热土而付出生命的远征军英烈建起了这座陵园,李根源取屈原《楚辞》中《国殇》为其命名。
为了帮何绍清完成找寻几位牺牲战友墓地的愿望,周渝曾专门赶赴国殇墓园探访。他记得去的那天满天阴霾、细雨迷蒙,忠烈祠墙上镌刻着的“碧血千秋”让气氛更加庄严肃穆。周渝发现,安息在这片陵园中的英灵有许多没有牺牲在腾冲而是牺牲在高黎贡山。收复腾冲的战役主要分高黎贡山,外围的宝峰山、飞凤山、来凤山,腾冲围城战三个阶段。其中海拔4000米的高黎贡山是“二战”中海拔最高的战场,战况惨烈丝毫不亚于之后的焦土围城战。
当时,高耸入云的高黎贡山正逢雨季,远征军将士只能头顶无休无止的大雨,在没膝的淤泥中行军作战。巨大温差与风雪更是致命,许多身着夏装的战士在高山云端上的皑皑冰雪中被战火吞噬……
在国殇墓园中还有19位牺牲的盟军将士的墓碑,“这里面的夏伯尔中尉、麦梅瑞少校我见过照片,他们和《珍珠港》等大片中的美国军官一样的年轻英俊。作为美军顾问,他们本可以不必亲自上战场。”2014年,从缅甸寻取的远征军抗日阵亡将士的部分遗骸也归葬在这里……虽费尽周折,周渝也并没有找到何绍清战友的姓名。他将手中的鲜花献于山顶高耸的纪念塔前,并向山下所有长眠的英灵深深鞠躬致敬。
晏章才,中士班长,生于务川,死于腾冲;刘少文,上等兵,生于金沙,死于腾冲;陈志田,排长,生于湖南,死于腾冲……何绍清老人记忆中的他们青春年少,正值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腾冲,与日寇殊死搏斗,浴血疆场长眠与此。在英雄的荣光中,他们却悄然逝去,仿佛不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