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皴万染”话宝玉

2015-09-10 07:22:44武海霞
博览群书 2015年3期
关键词:贾雨村宝玉红楼梦

武海霞

皴染是中国传统绘画的一种技法.皴的技法主要用以表现山石、峰峦和树身表皮的脉络纹理;染,用墨水或淡彩润刷画面,不露笔痕,以分阴阳向背,加强物象的立体感。可见,皴主要以勾勒线条为主,而染,又以淡化线条的痕迹、加强所表现对象的质感为主。

写作与绘画都是一种“再现”真实的艺术。皴染的手法是中国古典小说与中国传统绘画相通之处。在中国传统长篇小说中,章回体的结构模式使得对人物的“皴染”成为可能。

皴染是《红楼梦》中非常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法。那么,什么是皴染呢?关于皴染的定义,可以通过《红楼梦》中的脂评得到基本的概括。脂评共有五处提到皴染,分别是以下五处:

1)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在石头为自己的文字辩解时候(?“……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其真传也……”)甲眉脂评: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诸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者再批示误谬。

第一回是曹雪芹借石头之口叙述红楼梦故事的来龙去脉,同时竭力澄清自己的小说与历代小说的不同之处,具有对全书进行概括的性质;脂砚斋的评语也是具有概括性质的,用列举的方法概括《红楼梦》巧妙的故事叙述技法与人物刻画手法,“千皴万染”第一次出现在脂评中,与《红楼梦》中重要的叙述手法如“草蛇灰线”“一击两鸣”等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2)脂评第二次提到皴染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甲回前脂批: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从以上脂批可以看出,皴染主要是一种间接的叙述与刻画策略,其主要特点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同一叙述与刻画对象进行多次、间接的、侧面的叙述与刻画。比如对于威势赫赫的荣宁二府,从冷子兴这个外人与旁观者的视角进行了叙述,这种视角让读者看到了荣宁二府的渐渐衰败的迹象,为以后的叙述奠定基调。而黛玉的视角属于内部视角,叙述了荣宁二府的布局、陈设等细节。

3)第七回脂评中第三次提及皴染法。暗示凤姐与贾琏的风月的文字非常隐晦:“……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对于这一段文字,甲双脂评如下:

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风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賞。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藏,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

在这里,脂批说明皴染写作策略可以有浓淡的分别与隐显的不同。说凤姐着意于“风月”,如果明写,就糟蹋了凤姐,与作者所塑造的凤姐的“英风俊骨”有所冲突,所以用曲笔轻轻一带,虽然是淡淡地些微皴染,为人物的立体塑造却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功效。

4)在五十一回中,对“浦东寺怀古”

与“梅花观怀古”二诗中的两个地名“浦东寺”与“梅花观”是否合乎地理事实,宝钗、黛玉、李纨三人发表了截然不同而又符合各自性格特点的议论,庚双脂批:

此为三染无痕也,妙极,天花无缝之文。

阅读《红楼梦》这一段原文即可以看出,作者借着宝钗、黛玉、李纨的议论表达了三层意思。既曲折表达了作者自己对于历史地理名“穿凿”的看法,又表达了三个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同时对黛玉与宝钗的新的良好关系下了注解性的一笔。而这么复杂的内涵,仅仅是通过三人的几句对话就充分而含蓄地表达出来了。所谓“无痕”,正是“含蓄”的意思。

5)在第七十五回中的脂批中地五次提到皴染:

前只有探春一语(作者注:指的是探春骂抄家:“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过至此回,又用尤氏略微陪点,且轻轻淡染出甄家事故,此画家来落墨之法也。

对于甄家的事,作者几乎从来不从正面写,而是轻轻两笔即带过,高度暗示,属于虚写。“淡染”即指的是轻轻两笔带过的多次虚写。惊天动地的甄家抄家,就这样通过不同章回的几句闲话完成了叙述。

总结起来,皴染是一种具有多种特征的艺术表现手法,它可以指一种外部视角的描述,也可以指一种含蓄的表达,重要的是,这种手法多次用在同一个叙述对象上,使得叙述对象逐渐复杂、丰满、立体。《红楼梦》里的人物,他们的每一个人性格的多面性,几乎都是经过千皴万染,在一系列情节的反复描写中突现出来的。林黛玉的悲情苦泪,更是一个情节连着一个情节。又都经过反复皴擦,逐层加染,情思绵密,意味深醇。

宝玉在《红楼梦》中是具有结构性的重要作用,作为大观园中的最受瞩目的男性。在塑造这个角色的时候,皴染的手法是用得最多的。通过不同阶层的不同视角的刻画,宝玉的形象一笔一笔地在增加在丰富。比如,奶娘李嬷嬷眼中的宝玉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黛玉眼中的宝玉是“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多情美少年,是真性情的“知己”;袭人眼中的宝玉,是时时刻刻让她担心的“不省心”的“毁僧谤道”“调脂弄粉”的公子哥。在红楼梦的众多人物中,不同身份人物眼中的宝玉截然不同。

1)不同阶层视角下的复杂的宝玉

1.上层正统视角下的宝玉。以父亲眼中的宝玉为例:叛逆的爱子。

贾政在《红楼梦》中最集中体现了传统儒家的价值观与形象,他严肃、方正、古板,讲究读“正书”、行“正事”,是世家子弟规矩做人的典型。总体来讲,贾政是一位极其认同儒家价值的典型人物,在这样一位人物的眼中,贾宝玉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逆子。孽种。儒家所认同的价值“修身、齐家、平天下”,在宝玉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体现。正是因为父子之间迥异的价值观,才有了后来矛盾聚集的总爆发“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回书。

但是随着年纪的增大,贾政也开始“名利大灰”,由此他对宝玉的绝对负面的评价终于稍有松动,开始注意到宝玉的诗才。在宝玉的《姽婳词》全诗做完时,贾政“微笑”着评价:“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垦切”。这是做父亲的适度表示一下权威,以告知在座的宾客自己没有溺爱儿子,但这样的反应早就与之前的严厉呵斥迥然有异了。从这一系列的贾政视角下的宝玉的形象看来,宝玉是一个与儒家价值观有绝大不同但是颇有诗才的俊逸人物。

2.下层俗世人物眼中的宝玉:不懂威权,不自私自利的傻子、呆子?。

如果说父亲代表的儒家是社会中高层次的文雅立场,那么《红楼梦》中众多的仆人奴才代表了俗世的立场。因为这些仆人奴才一般没有机会接受高层次的教育,而受俗世价值观的浸染很深,自然而然地秉持俗世的立场。在兴儿眼中,宝玉是“疯疯癫癫”的傻子、徒有外表不懂世事,不懂树立自己作为主子的权威:“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第六十五回)从小厮的眼中看来,宝玉最傻的是不像个主子,不懂得作福作威,与贾珍那样的主子截然不同。这一点与傅秋芳家两个女仆眼中宝玉作为“呆子”的形象是一致的:“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第三十五回)如果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宝玉不去追求自己的自私自利,不去追求作为主子的威权,不去追求名利这些实际的利益,而是去“疯疯癫癫”地对万物都含情,都审美。不懂宝玉高层次审美的、诗意的精神世界,宝玉当然就是一个呆子。因此脂砚斋在这段文后评说:“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脂砚斋明确点出这些奴仆所代表的俗世立场。

除了这些单色调的皴染之外,作者使用了“大色块”的皴染,这种“皴染”具有高度概括的叙述,却使得人物更加具有立体性、复杂性与不确定性,从而具有了“谜”一样的模糊美的审美价值。

2)“假语”与“幻像”角度透出的模糊的宝玉

关于宝玉的总体评价,主要是通过两个具有提纲挈领重要性的人物来实现的,一个是贾雨村,一个是警幻仙子。从他们的视角进行的“皴染”与前面所述的皴染策略不同之处在于,作者在塑造他们的形象的时候,使用了模糊的具有解构性质的语言策略:“假语”与“幻像”,使得从他们的视角出发所做的描绘都具有了晕染之“染”的技法能够达到的质感、立体性与模糊性。

1.假语村言:宝玉之“情痴情种”的真与假。历来的红楼梦评论家都指出,《红楼梦》具有春秋笔法,真假双线进行,既说真,同时又似乎在提醒读者不要当真,一方面作者说是为闺阁立传,实录其事;一方面又说是假语村言。这都达到了晕染的效果,达到了使所述对象呈现“云绕雾缭”的模糊美,同时也部分地造就了百年来争论不断的红楼之“谜”。

对于贾宝玉,贾雨村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贾雨村看来,贾宝玉是秉“灵秀之气”的异人。“置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人高士;纵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之、温飞卿、米南宫、石曼氢、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心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莹、朝云之流,此皆异地则同之人也。”(第二回)这些话对宝玉之情,似乎极度肯定。对宝玉评价极高,把宝玉与“王谢二族”“唐明皇”“陶潜”等历史名人相提并论。

可是,仔细回味,似乎又不对,贾雨村是“假语存”,其说法到底有几分可信?特别是贾雨村这个人物形象,作者显然持有某种贬斥态度,是把他作为负面人物描写的。那么,贾雨村(假语存)之对宝玉的评价,又有几分“真”呢?何况,他对宝玉的评价源自迂腐气十足的“秉气”论,这里,真与假的界限模糊了,刚刚树立起来的贾宝玉那迥异常人的“情痴情种”的形象又被曹雪芹轻轻推倒了。

2.?“天下第一淫人”之幻与实

警幻仙姑在《红楼梦》中是谜一样的人物,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若说“太虚幻境”是一处干净无邪的“女儿国”,可是引领宝玉去此境的却是“秦可卿”这个曹雪芹用“曲笔”暗示的不贞的女子,太虚幻境的众女子责怨警幻引领宝玉“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似乎这“女儿之境”与色欲无涉。警幻仙子对于宝玉之异也是如贾雨村一样大发议论,批评“皮肤滥淫”之人,称赞宝玉是似乎与“淫”毫无关联的“意淫”之人,却又让自己的妹妹“兼美”轻易地与宝玉发生关系,似乎是情种的代表,却又满口道德,称自己此举的目的是“将勤谨有用的功夫,置身于经济之道”。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对宝玉的一番评价,处处含有玄机,处处充满囫囵不可解之处。“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这番评论,真是石破惊天的奇谈怪论,难怪宝玉要“唬”得忙为自己辩解。警幻随之对宝玉之“淫”发挥道:“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第五回)

从警幻的话语系统来看,普通的淫是“皮肤滥淫”,是以性为主导的“淫”;而宝玉之“意淫”,则是以“痴情”为主导的精神恋爱,是对众女儿的体贴与人道关怀。尽管警幻没有直接给出“意淫”的定义,可是从“皮肤滥淫”的对比似乎可以看出,“意淫”绝不是“色欲”。

令人不解的是,在发完这一通关于“意淫”的高论之后,警幻马上又密授宝玉“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警幻仙子所作与所言,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与矛盾。

当我们跳出警幻的话语体系来看作者的立场时,我们又会发现警幻仙姑隐含了作者在文字游戏中蕴含的真实意义:警幻之语实为幻语,当不得真。宝玉之“意淫”“天下第一淫人”这般不同于众、唯情唯痴的精神性的对众女儿的呵护与关怀果真不涉色欲吗?诡谲的曹雪芹连脂砚斋都骗过了。脂砚斋在对意淫的评论为:“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从后面的文字看来,宝玉对众姐妹似乎没有涉及色欲,但是,有意无意之间,作者设下了玄机:当宝玉出神地打量宝钗时,当他心满意足地为鸳鸯与平儿效劳怜惜之时,宝玉果真怀抱纯净无暇之心而与色欲无涉吗?

如果说贾雨村之假语轻轻推倒了宝玉作为“秉灵秀之气”的“异人”的高大形象,那么此处警幻的“幻语”又把宝玉作为天下第一“意淫”而无涉色欲的肯定之语画上了问号。对于宝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通过这样的模糊的皴染的办法,使得宝玉的形象始终笼罩着一层模糊的薄雾。

在传统观念中, 意义模糊晦涩, 是一种表达上的缺陷, 因为有碍于意义的准确表达。但是,在文学作品中,含糊却可以使所呈现对象复杂又玄妙,产生言外之意,使人散射联想,造成丰富立体、余韵无穷的特殊审美效果。曹雪芹的这种两手叙述策略,正是戚蓼生为《红楼梦》做的序里说的“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认为《红楼梦》“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

这也就是为什么鲁迅在评价《红楼梦》中说的“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作者在创作中有意使用了模糊处理的皴染的策略。

(作者注:本文中所引用的脂批与《红楼梦》原文均来自《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红楼梦》,漓江出版社?2010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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