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民
一
在工业化的进程中,政治、艺术、宗教等领域,始终伴随着争论。智者都知道取其利而避其害。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田园牧歌式的自然环境与工业发展之间的冲突,工业趋利和人性道义的矛盾,让人们左右为难。日前中国大面积的雾霾,引发了人们新一轮的思考。几万家企业被强令关闭,在不得已的同时,也表明了无奈。至于说这些企业的职工失业,已是实在令人无暇周全的问题。许多工业企业的污染,已经危及大众的生存空间,给社会带来负面影响和压力。
只享受工业给人们带来的利益,而不受到其伤害,是最理想化的愿望,但这种理想在本质上却是一种乌托邦。
然而,乌托邦的思想,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在行动上付诸实施。尤其近些年,中国引进和开办了不少依赖人力资源和矿产资源的工厂,有意无意间,令西方所谓发达国家实现了这一“空想”。他们享受了工业的物质利益,却把负面效应直接丢给了中国。虽然国人在其中也得到了部分财富和利益,权衡利弊,却无疑处在了被动位置。这样说,似乎有些狭隘和简单,对于政治经济学来说,那是一套复杂的学术体系,利弊得失的衡量也许还有不同的标准,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阐释清楚的。但很多时候,真理并没有那么矫情。作为平常人,大家看到的是,在西方人给我们造成伤害的同时,我们自己也在制造无可恢复的伤害。
河北工业,多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开办的国营工业企业。目前看,规模和数量应该达到了历史顶峰。虽然我无法取得可靠的具体数据,但河北的纺织、制药、钢铁、水泥等产品对全中国的贡献是极大的。然而,为国家和国民做出贡献的同时,河北人也把伤害留给了自己。河北工业赋予了河北人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每每说起,总让人百感交集。拍摄工业风景,也是河北摄影家们最有实际感觉和感触的题材。
作为摄影家,没有必要从政治和其他角度去评判河北工业的是是非非,只需从艺术的视角,把各种可能性艺术化地展示出来。面对这样一个既简单又很复杂的话题,言语的直白和有限很难将其完整准确地表现出来,唯求凭借摄影家的感觉、镜头的延展以及观者的想象力窥豹一斑。而之所以把这个摄影系列叫《工业·记忆》,一来是说工业自身便是人类无法左右的利弊共存体,后人无法对其演进中的利害进行准确言说;二来是取其摄影自身与生俱来的特性,“留此存照”给后人,也是一种态度吧。
《工业·记忆》河北黑白明胶银盐10人展,最先亮相于2014年9月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赢得众多中外影友的关注和喜爱。期间,新西兰的几位摄影师在开展当晚,找到河北摄影人的驻地,与作者们进行交流,并且晚上9点多大家又回到展场。最后,新西兰的一位“风景”摄影师当场购买了一幅作品(见图02)。这位先生说:“工业也是一种风景,这样的景观在新西兰是看不到的。拍得也好,我很喜欢。”最后他挑选了编号7的作品成交。
并不是说老外买了就证明这些作品有多好,但确实印证了一个问题,他主动和心甘情愿掏腰包,没有什么其他目的,就是真心喜欢。作为艺术作品,这就够了。
二
由于与首都毗邻的地理位置,河北各方面的发展,自然会引起决策者的更多关注。想象着昔日机器轰鸣的宏大场面,直面如今被迫拆迁和关停倒闭的惨淡,正应了那句让人无可奈何的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工业题材的摄影,不像“风光摄影”、“纪实摄影”等在中国被炒得沸沸扬扬。其实就“风光”而言,也是拍物,“风光摄影”的提出本身就是一个误区。用什么手法去拍摄,去表现,才是摄影家需要考虑的问题实质。
与河北省黑白艺术摄影协会的同志们交流并确定选题后,我们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去说河北的工业?我们的灵感和思路形成了如下一致:“雾霾”这东西没有确切证据是河北工业造成的。连西藏和南方一些省市都出现了雾霾,难道都与河北工业有关?而往大了说,工业对于中国,是罪魁祸首还是功臣,谁能说清楚?
可是河北的摄影师能不能全面客观表达河北的工业?太难了。反复思考后,大家都认为拍摄要遵守一个基本原则和倾向,就是绝对不辱骂工业,不消极地“消费”工业。那么,是不是从歌颂的角度去表达工业呢?也不必特别刻意。要冷静客观地对待工业及其改造的环境,要艺术化地表达。
其实,虽然中国摄影人较少谈论摄影伦理问题,但这在西方是个比较古老和已经基本解决的问题。我们现在看到的绝大多数经典之作,几乎没有使用谩骂型的摄影语言。因此,发自内心地尊重被拍摄对象,永远是我们摄影人应该采取的角度和态度,至于说拍“工业”的过去还是现在,已经是枝节问题,只要大的方向明确,交给大家自由发挥便是。
本着这样的认识,在近一年的时间里,10名摄影师用镜头表达了对工业的看法如下:
1.密码系列。工业的设计,总是试图在方便人的使用上绞尽脑汁。摄影师由表及里,试图探寻设计者的原始方案,归纳和揭示设计者的思路,追寻设计者的思维痕迹。影像却让我们触摸到了另一个被忽略的情形,人在机器面前犹如一个组成部分或者一些零配件。这些影像,更多的是在叙述人与设备的关系,但艺术家们并没有把人放到他们的影像之中,给观赏者留下了大量想象空间。为方便操作而设计的工业控制系统,在没有控制者的时候,显得如此空灵和寂寞。
2.效率系列。无论是简单的机器还是复杂的机器,在追求效益这个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大多数人面对机器,并不探究其工作原理。司空见惯的管道和结构,内部运行的物质和外部操作的人,都在一个特定目标前提下运行。人们在适应了最初的新奇甚至恐惧之后,无非走上功能重复之路,此时机器与操作人员完美同步,正是工业对人和机器巧妙挤压的标志。这一切通过摄影手法表现出来,让人感受到了摄影者的思考。
机器代替手工是人类智慧的体现。没有十全十美的功效,也不会带来百分之百的利益。在以效益为前提时,密集再密集,高效再高效,几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时间和空间都在压缩,一切都在改变。效益有时候是理性的,比如对个体能力的扩展,像自行车,人们毫无保留地欣然接受其效益;有些时候是非理性的,比如看不到尽头和不容喘息的巨大车间,人已经是效益的附属品,在非理性的阴影下,就会造就远离正常情感的疏离。这些都是摄影家感受到的客观工业世界。
3.环境系列。摄影者总是从两个方向试图突围,一是向现实冲击,二是被现实征服。在这个系列中,表面无情感的样本排列、轻描淡写的标本采集、随意捡拾工业的部分整体及碎片,让我们感受到了摄影艺术带来的冷静和思考,摄影者好似不露情感地记下这些人造风景,犹如考古,引发怀旧的共鸣。
既然明确了创作大方向,那么在画面呈现上,所有的景物要求横平竖直,不能出现七扭八歪,不能出现非常规的透视关系,必须中规中矩。从美学角度,作品要能够上墙展示而且没有歧义;至于自我情感和情绪的表达手法,可以写实、现实主义,超写实、超现实主义。在摄影层面,可以全影调、高调、低调等几个手法合理使用。
另一个层面,创意和前卫不等于花哨。花哨的东西往往是拼包装、拼外表,赚来一些哗众取宠的噱头,一次性消费可以,观者一笑了之,买回家挂在墙上,久而久之肯定是“恶心”了自己。
拍摄过程中,认同这种理念的摄影师们都付出了艰辛。有的摄影师一个画面居然拍了几十次。说起来不怕人笑话,有的时候就是因为地面的一条线没有拍直而不断努力。
展览的时候,有这样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在一组高调作品前面,观者如果心情愉悦,就更增添了愉悦,邀请作者在作品前与他合影;如果这个观者心情郁闷,在一组低调作品面前更显伤感。个别女性观者居然掉下了眼泪。
其实,面对任何一种艺术,心生共鸣是欣赏它的一种很特殊的心理体验。不同的人,不同的经历会有不同的感动和感触,而且艺术有多解的特质。话再说回来,只留一种“批判”式的表达,是不是太过直白,与艺术多解的特性有悖呢?不明显的批评不是不能解读出批评的含义,只是委婉或表达得更艺术而已。
三
在作品呈现方式上,这组作品都采用传统黑白银盐硒调影像。这些摄影者的拍摄设备,都是大中画幅。这种设备很原始,很笨拙,操作时很慢,要求摄影者具备扎实的基本功。然而,这种设备的优势也显而易见:一来强调影像形成时的主观思考;二来影像充分体现了真实,规避了数码时代的影像可以无中生有的特性。所以其拍摄的大部分画面,凸显稳重和凝重的风格,装饰感强,上墙展示感强,经典而传统,去除一般纪实摄影中比较明显的直白叙事。这种表达与工业主题内涵十分一致,给人带来神秘感和消亡感。
如此,这批记录工业风景的照片亦应具有收藏价值。而我们最初印制照片时,定下来的标准也是国际收藏级。从选择胶片和药水、放大、硒调、装裱,几十个环节,上百个细节,达到无瑕疵,是件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影调的控制,又要高调,又不能出现“病片”,所谓真黑的部分必须黑透,而高光的部分即有影调,又飘飘忽忽,把人难坏了。个别作品费了几十张相纸才成功完成一张作品。
10个摄影师,最终确定下来基本达到要求和基本满意的作品共73张,是从几千张底片里选出来的。每幅作品限量10套,在完成第3套作品,也就是后来展出的作品时,用去的纸基纸相纸近700张,成品率只有1/10,而纸基纸平均每张近百元。所以,花这么大力气来展示这些工业人造风景,用现在流行的网络语言来说,真是“太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