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书屋》2014年第11期刊载了一篇题为《转型时期的国民阅读危机》的文章。该文以大量翔实的材料和数据,揭示了当下我国国民的阅读状况:过去的十五年间,国民的阅读率仅在百分之五十上下,人均阅读量每年还不足五本——据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调查,除去教科书,中国人的人均阅读量,实际上连一本都不到——如此状况不能说怵目惊心,至少也令人忧心忡忡吧?由此看来,2014年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写入“提倡全民阅读”,的确是十分必要的,也可以说是刻不容缓的。不过,要彻底解决“国民阅读危机”,恐怕不是仅仅“提倡”一下即可奏效的,我们必须透过所谓的“阅读危机”,审视一下产生这一“危机”的背景,从而找出造成这一“危机”的原因。
倘若梳理一下我们的历史文化,就会发现国人一向是十分看重实用的。读书有用吗?读书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这很难说不是一个问题。古人讲究“学而优则仕”,直言不讳地将读书的功利性表述得明白无误。不过,古人的“学”是限定在“四书五经”上,或者说是限定在“科考”的内容上的,就像我们今天的应试教育一样,所学范围完全囿于考试的内容。然而,我们今天所说的和所强调的,则主要是指“科考”之外,也就是今天的“中考”“高考”以及“考研”之外的阅读,指的是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的阅读。那么,这类阅读有用吗?真的能“开卷有益”,给我们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这就是笔者想说的当今人们阅读的功利性——在无法获取“立竿见影”的效果时,人往往是不会静得下心来,逐字逐句地去阅读的。其实,丰富自己的知识,提高自己的品位,深化自己的思想,又何尝不是一种“实用”呢?但这种“实用”毕竟太抽象,看不见摸不着,与“升职”、“挣钱”、“买房买车”等等现实需要相去甚远,谁还会关心?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各大城市的“书城”里,大厅最醒目的位置陈列的都是些食谱、养生、教辅、育儿、理财、励志,乃至风水、命相之类的图书了。应该说,整个社会急功近利又不知到底如何是好的浮躁心态,乃是造成国民阅读危机的根本原因。
但这毕竟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如果就“书”论“书”,我们是否还应该深入观察和了解一下“书”的本身呢?要解决“阅读危机”,让国民一个个都喜欢读书,起码得有值得一读的好书,得让读者感到有好书可读吧?说起来,出版界每年都出版那么多印刷精美、装帧华贵的书,每年都要举行那么多隆重而且盛大的图书展销会;作家、学者们动辄就是几卷几十卷的文集问世,动辄就是十几卷几十卷的这“史”那“史”这“典”那“典”;有的作家在短短的三十多年里,竟“创作”了一千六百多万字的作品,这又该是何等的成就呀!如此繁荣的盛况怎么可能无书可读,怎么可能没有值得一读的书呢?但阅读者就是寥寥,一个个偏偏不买账,懒得去“开卷”。多年来,国人的平均阅读量从来就没超过五本,连泰国都不及,遑论与人均阅读量高达每年二十四本的北欧相比了。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能不令人质疑,我们每年出版的数十万种图书(2012年为四十一万四千零五种,七十九点二五亿册)中究竟有多少可读和值得一读的了。窃以为,与其说如今读者的阅读量少,毋宁说如今出版的书籍泛善可陈。
笔者也多少算个爱读书的人,二十几岁之前的十几年间,差不多每年都要读一二十本书,还不算各种期刊杂志——期刊杂志也应该是书,许多作家学者的著述往往是先在期刊杂志上发表,然后才结集成册或再出版成书的。笔者还很喜欢买书,并订阅了五六种期刊。截止文革前藏书已达五六百册(遗憾的是其中大部分都在“破四旧”时给红卫兵“收缴”了)。我为什么喜欢读书喜欢买书呢?因为那些书确实好,每日必读爱不释手,一如陶渊明所言,“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尽管那个年月一味地强调“政治标准第一”,但依旧出版了大量的中外名著,值得读也值得珍藏。仅以那些年出的翻译著作为例,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学术著作,阅读起来都是那样的明白晓畅。像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黑格尔的《美学》,读起来并不感到多么吃力;至于欧美和俄罗斯的一些文学作品,读起来那就只能用如痴如醉来形容了。然而,如今的一些翻译作品又是怎样的水平呢?语言生涩难懂,病句亦不鲜见,时常令人读不下去。记得前几年阅读一部世界思想史的译著,佶屈聱牙,读起来那个别扭就甭提了,断断续续读了一年才勉强看完。多年来的图书翻译奖,一等奖一向空缺,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这也说明翻译界的评奖还比较严肃认真,没有多少暗箱和猫腻。别的,茅奖也好鲁奖也好,其获奖作品有几部是值得称道的?有意思的是,有的获奖作品就连评委也不曾阅读,或不爱阅读懒得阅读,不得不投个票以完成“任务”罢了。这样的作品,你能指望读者去买去读么?学术著作更是如此,打着这“项目”那“课题”的旗号,经费倒是申请了不少,成果究竟如何,又有多少称得上“学术成果”呢?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之后,我买的书数量明显减少。近几年,虽也仍然少不了买点儿借点儿,但买来借来的书,值得一读的并不多。有些书看书名看简介,似乎还不错,可一旦读下去却味同嚼蜡,更谈不上有什么思想有什么新意了。
当然,这绝不是说这些年就没出过好书,只是为数不多的好书往往尚未为人所知,就被淹没在那些哗众取宠花里胡哨的印刷品之中了。我们的某些书评家还就愿为那些粗制滥造不学无术的著述鼓吹,而真正的好作品好著述,却得不到应有的公正对待。我想,每年出版的好书决不止五本,更何况还有历年的出版与收藏;只要让读者能够看到并喜欢这些好书,何至于每年的平均阅读量始终处于五册之下呢?记得几年前认识一位女孩,论学历是硕士,论职业是大学教师;可据她自己说,毕业之后的四五年间,她就读过一本《哈利·波特》。此话确实令我吃惊,一个大学教师怎么能不读书呢?于是,我就给了她一本林达的《一边走来一边读》,让她看看以引起阅读的兴趣。没想到她还真读进去了,而且从此一发不可收,凡我推荐给她的书她都会去买去找,并认真地一一阅读,每年的阅读量恐怕都超过了十本。这个例子是否可以说明,人们并非不愿读书,只要有好书,只要知道什么书好,还是喜欢阅读的?这个女孩去年考取了美国某大学全额奖学金的博士研究生,她现在在美国的最大乐趣就是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今年五月,她放假回国,见面时对我说道:“你那本《一边走来一边读》我不想还给你了,因为对我来讲,那可是第一本启蒙的书,我得留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