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壳

钟瑜婷 郑莹 王青欣 李玥娴 赵睿

对时代偶像本人而言，她并非那么自由，或者，那么自如。相反，正因为被想象成自由的化身，她在前5年被裹上了一层硬硬的壳。她对自己被架上神坛不知所措。10年走过来，她抗拒、自我封闭，再一点儿一点儿等待壳的脱落，重新用新鲜的目光打量世界，并且找到自己。甚至，如她所说，第十年，自己要从零开始

北京郊区某片场，李宇春一身黑色风衣走过来，目不斜视。但她一说话就像个大一新生，这多少归功于她声音清脆、皮肤好，以及偶尔略带天真的表情。

一片黑影是近十位工作人员。“又有一根头发碰着眉毛了！”化妆师第五次弯腰跑上去，手持绿色小尺梳，轻轻拨开一缕发丝。团队的人事先提醒导演彭宥纶，春春今天不太满意发型，于是彭见面就夸：春春，今天发型不错唷。李宇春马上笑了。

8月26日是她出道10周年，但大家都给忘了。工作室打电话让她来开会，她特小孩地问：“我需要穿正装吗？”办公室立即人仰马翻。李到了现场，“一脸得意”。

“春春，这个真的不拍了吗？”“你为什么那么想拍？你为什么那么想拍？”她像只鹦鹉重复问。有时她会想控制全局：“怎么一直看着也不说话？”显示器前盯画面的姑娘反应慢了些，李宇春用熟人才会有的语气责备。

“这个团队我们合作7年了，前两年完全不熟，我们花了两三年时间才熟起来。这难道不慢吗？”次日，在北京朝阳五星级酒店一楼大厅，李宇春接受采访时说。她并非以往报道中形容的讷于言，只是有点儿迟疑，又习惯低眉。她撕开一包白糖，轻轻撒在咖啡上，手里捏着白色细长的包装纸，折来折去。

有那么一刻，中年男子的粗暴吵架声贸然闯入大厅，李宇春的姿势、声音节奏、眼皮眨动的频率没有变。“她的安静是有力量的。”天娱版权营销总监莫力曾被李宇春震到，“这种东西是无法解释的，有些神秘。她也没盯着你看，只是沉默，但如果你不提起来就会被她压下去。就是天生的。”

6年前首次见面，李宇春看着导演刘伟强，抬一下下巴，算打了招呼。“她很定，她年轻时已经很淡定了。”刘伟强说。这种“定”部分源于李宇春“非常理性“。她人生最享受的事是在汽车或者飞机上想事情——什么事都捞来琢磨一番，就是不发呆，属于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打牌总赢的那种人。

另一个形容词是“干净”。“换句更准确的，她不油。很多人拍多片子会油，但她好像怎么都不会。她的头发、衣服永远干净，她站在那有自己的姿态，不会因为旁边人动了，自己的站姿就有一丝改变。她不会想去融入这个环境。”彭宥纶说，上个月拍10年演唱会的短片，李宇春坚持要穿白衬衫和牛仔裤，因为最接近她本人。

她大部分时间沉默。3年前她见到林夕，两人惺惺相惜，都是那种一收到短信就包袱巨大的人。“绝对不会说，今天有个party邀请我们，我们会感到开心。”

李宇春的手机没安装微博。最新一条微博时间是2013年4月20日，当时雅安发生地震，太久没用微博的李宇春忘记密码了，只好让新浪后台解决。6年来她的微博只发了32条。宣传总监汪汪常劝她，毕竟很少艺人会错过微博平台——至少不减分。但李宇春不愿意，“就没有主动分享的欲望。”“微博太嘈杂，心不静。”

“孤独是对的。”李宇春说。打小她就不跟院子里的小孩玩，自个儿在家里拆灯、拆收音机，喝墨水。

“公众对明星的窥探热情有时是被本人喂养出来，你不断喂他们大大小小的事，别人就越想窥探你到底在干什么。但李宇春一开始就掐断了这样的机会。”娱评人韩松落说。

很难说这种距离感是不是李对外界窥探欲的一种自我捍卫。早些年同事都能感受到她的盔甲，她的透不过气。“21岁的女孩，能扛住这个很难。”跟了李5年的造型师Andy说，“她住过的酒店用品要全部收走，因为有些酒店会把她的房间转手卖出，她吃过什么药都会被研究。”

于是她渴望真正意义的交流。有时她显得急切地想要从身边“大人”那儿获取养料，比如喜欢听Andy给她讲故事，包括耶稣的故事、肯尼亚动物的故事。最近她在读的书是《耶路撒冷三千年》，刚去完罗马，现在特别想去以色列。

一年一度的“Why Me”演唱会是李宇春跟玉米的聚会，但玉米揣着钱找不到票——这次是188万人抢3.2万张票。微票儿和永乐事前经历了3场模拟售票，正式开票时，许多粉丝还是卡在了第一个环节。

9月26号晚上8点，成都体育中心的“Why Me”10年演唱会（以下简称10年演唱会），李宇春坐着一架白色飞行机器从天而降。现场旋即变成黄色海洋。

李宇春不是会往前递话筒以掀起高潮的表演者，她只需两手稍微往上抬一点，玉米就好像得到某种召唤，3.2万人整整齐齐大合唱。到《Eyes like yours》的合声部分，玉米一起“呀嘿，呀嘿，呀啦嘿”。旁边一位男粉要疯了，“我没白来！”她一唱《Kulala》的副歌“Kulala，哗啦啦”，玉米就会接“啵一个啵一个”。

这两首歌的出现出乎现场粉丝的意料之外。前一首是2005年“超女”的比赛曲目，后一首是2007年巡演时的曲目。李宇春近年没有再唱过。结果，几万玉米同时接上合声部分，迅速、整齐、响亮。

当李宇春唱起《唱得响亮》时，我身后的女孩已经哭得不行了，她一直在喊前面的保安，“你别挡着我！是你看还是我们看啊！”保安半蹲下了身体，她又喊，“保安！我要加你微信！你拍的照片发给我！”当李宇春两只手紧紧捏着话筒表达感恩时，每一次致谢，粉丝都跟着高喊，“谢谢！”直到李宇春说，“最后，我还要谢谢，我的歌迷朋友们。”话音未落，歌迷齐喊——“不用谢！”

玉米们迄今没有正式组织。学者杨玲在其论文《超女粉丝与当代大众文化消费》中称玉米“无组织，有纪律”。他们靠贴吧、QQ群互相认识和联络，用ID号称呼对方，每年一次聚会，ID在线下也都混了个脸熟，尤其是知名ID。

成都玉米在演唱会前两天想到一招：春春唱《和你一样》时全场打开手机电筒。他们通过QQ群和演唱会发放小纸条传播这个点子。就在李宇春最后一次出场前，内场的一位观众突然喊“电筒”。几乎是两分钟内，现场铺满了白色星光。接着她唱《和你一样》，前后左右的女生都已泪流满面。31岁的李宇春一度背对观众跟21岁的自己对话。感慨之余她讲些冷笑话，比如说自己变得柔软了，“就跟这头发一样。”

李宇春不返场。观众终于散去，舞台上的灯倏忽闪了一下，行走的脚步瞬间停下——他们还是失望了。

“她节目的编排非常严密，包括歌曲、对话和视频，还有她跟歌迷的互动所表现出的严丝合缝的碰撞和响应，令人惊奇。”乐评人李皖曾在武汉看过李宇春的演唱会，“这是一个非常精密的产品，特有意思。她有一种综合魅力，音乐之外的东西——表演、表情和人物的小趣味。她的歌迷群体特别单一，听刘德华演唱会的是混杂的人，但李宇春的歌迷特别纯正，因为他们的纯正导致了现场有某种默契感甚至纪律性，她跟歌迷之间像家人。”

数据显示，超过500万观众看了这场直播——乐视音乐直播的线上数字是498万，其中9至10年的玉米超过202万。

和粉丝互动的李宇春很有分寸，甚至建构了某种独一无二的仪式感，比如演唱会上她和粉丝有粘稠的情感交流，但从不返场。又比如她在机场从不走VIP通道却总低着头——玉米们也呼应其风格，默默沉住呼吸，一点点往前挪。微博不上，但她会在Instagram跟粉丝卖萌互动。

“这是她天生的性格，既入世地讨生活，又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韩松落说。

这几年天娱不断有艺人解约，而李宇春和天娱已合作10年。2008年，刚进天娱的老总龙丹妮常带着一大帮年轻艺人去唱K，现场无论多热闹，永远有两个人在角落里聊——李宇春和龙丹妮。“她不太像国企的老板，我还满珍惜她。”李宇春说。两人都想做点有趣的事，以至于2010年和天娱的合约到期，是否续约从没成为李宇春的难题。当时李宇春“礼貌性”见过不少公司，但她并未对比哪家公司更擅长打造艺人——她连跟天娱的续约合同都没有看，是父亲看的。

问题在之后显现：涉及拍电影或者做音乐，她和龙丹妮出现分歧。有一次半夜她发短信跟龙丹妮吵架，大概是因为她在一次采访中没有提及感谢公司，“当时就觉得她（龙丹妮）还是不了解我，我向来不喜欢形式感，我留在这里就说明一切了。”

之后她们的联系少了些。不过和所有深谙合作之道的人一样，对李宇春而言，“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也没什么。”而龙丹妮对李宇春的评价是，“她不是乖，她是讲道理。”

2005 年8 月，李宇春（中）参加“超级女声”比赛时和张靓颖（左）、何洁合影

合作过的人都说李讲道理。2009年北京“阿么演唱会”，因为原定导演的策划“特别特别水”，李宇春干脆炒了他，亲自操持了那场演唱会：做PPT给工作人员讲解策划，包括舞台背景、互动环节，并且自导自演MV。太合麦田老总宋柯（当时太麦负责李宇春的音乐事务）认为李宇春很务实，“她很直接说这导演不合适。有些艺人会很含糊，到最后还是不满意，耽误时间。”

“她情商高吗？”彭宥纶反问我，她眼里的李就是个“魔鬼”。一次拍短片，最初版的词有些空，李宇春发火：彭宥纶你是摩羯座吗？拿起笔就改起了词。但彭喜欢李的直接，“不满意她也会合作，只是每个表情都写着失望。她不会刻意情商高，合作起来更舒服。”

第一次说“不”是在录制专辑《皇后与梦想》时，受不了频频商演，她直接找到天娱传媒当时的董事长王鹏，“我不想这样子，这触碰到了我的底线。”王说，你是对的。对李宇春来讲，商演就是公司“下的指标”。她更愿意在家里写歌，练习钢琴、吉他和爵士鼓。

2010年，李宇春组建了自己的工作室，此时其团队细分为宣传、电影、商务、造型……之后李便加速主控了事业局面，包括在2013年拒绝春晚邀请——那是以选秀身份出台的一次合唱。两年后她迎来独唱机会。

除了电影。“这是第一次我非常坚持的事。”经纪人杨柳说，这个决定源于杨对李的定位判断，“我觉得李宇春不仅仅是一个艺人，她是一个icon（偶像），她有各种可能性。”

和《十月围城》导演陈德森见面，李低头、晃脚，只字不言，最后问陈剧中有无植物人的角色，“如果有，我可能比较适合。”最终她演了，角色是跟她气质接近的干净女孩，提名第29届金像奖最佳新演员奖。10年她演了4部戏。“很多导演找她，但李宇春很厉害，每次拒绝都是说‘我不行啊’。”刘伟强说。

电影《十月围城》

电影《血滴子》

电影《龙门飞甲》

“不知道怎么做选择，李宇春就不做选择。这不是清高，不选择就意味着放弃机会。可能你放弃的是好机会呢？但李宇春就觉得我没有能力掌控，就不是好机会。”

李宇春早就跟杨柳说，“我的生命如果全部用来当明星，很可悲。”杨柳问她想做什么？李宇春回：我要有更多体验、感受和成长。

2013年李宇春获EMA欧洲音乐大奖全球最佳艺人奖，工作人员全跳起来，李宇春也没太激动，回酒店后鞋一脱说，好累哦。

“呃，呃，开心是开心的，但也就还好。”更让她有成就感的是幕后工作，做导演、做企划，“表演者不一定有脑子，我不想做一个没脑子的人。”采访大概十分钟后，李宇春话多了一些——一般是“呃”个两三次，想法倾泻而出。白糖纸没离开过她的手。

有真人秀近日找到李宇春，开价高达8位数，她拒绝了。电话刚挂，对方打过来——又加了数字。杨柳在一旁说，你都不考虑一下？李说，好啊，那你帮我写歌去。今年李推掉了五六档节目，价值过亿。在另一档和动物打交道的节目中，导演希望设定点“剧情”，李宇春说，“我又不是演员。”并非所有邀请都能拒绝。即便意愿不那么强，她仍参加了天娱策划的新的选秀节目《燃烧吧，少年》。

李皖认为，李宇春终究是现代的。作为前互联时代的偶像，李宇春的自我，包括形象气质、角色、音乐甚至穿衣服都有严密、稳定、统一的系统，那是一种“我就是我的风格，一种现代性的独立”。这恐怕是李宇春赢得80后、90后，尤其是新玉米热爱的原因——凭借 “做自己”的世界观，她们爱她的执拗，爱她对所谓国际名导、对真人秀节目冷淡的姿态，当然也包括她与他们的若即若离。

这也可以解释玉米对“中性”的抵触——这概念在他们看来僵化且标签化，玉米曾小正在李宇春身上看到“消解性别框架”的可能性，“一个人应该成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男人或女人，男性、女性之外应该有个无性，就是人的自由状态。”

去年由天娱策划的“明天的派对”当代艺术展，跟李宇春沟通时同事们说得口干舌燥，但李就是沉默，直到最后一个方案——和85新潮的一拨艺术家对话，李眼睛发光，说，“我想提问题”，于是后来她问艺术家徐冰：回到1987年你会对自己说什么？徐冰说，“我会说，你就这样往前走，是对的。”

“你看那些问题都是她自己的困惑。她不是说要跟牛逼的艺术家做对话提升自己的影响力，或者从艺术家那里汲取出信息放大个人符号。”艺术展艺术总监游上上觉得，做任何事情，李宇春总要给自己寻求意义。“李宇春肯定不是罗永浩那种积极的变革者，她总是处在内在自我对抗的状态。是外界的阐释让她看上去有某种变革意义。”

按李宇春的个性，她本不会2005年出现在《超女》的舞台上。那只是个跟过去20年一样慵懒的夏天，除了超女掀起的热浪，人真多——近五万人报名，成都的街都快塌了。窝在家里的李宇春被母亲说，“你啊，你就是懒，你就不去努力一下。”“不去，人太多了，受不了。”但她还是被同学拉去面试了，身份证、照片都没带。一看，排队要六七个小时，她正转身要走，却被成都电视台的导演严磊叫住，跟她说，哎你跟我们一块儿吧。因为不用排队，李宇春就走了进去。然后是近两个月的角逐和投票大战。8月26日总决赛那晚，李宇春掀开投票总数——3528308，她是冠军。

“当时我特别特别平静。呃，是那种平静……那年因为太多人关注这个比赛，许多不同阵营的粉丝在拉票，除了拉票呢，可能对别的选手就不太友善。那天整个比赛，我觉得，没那么有意思。当我要揭开最后一个数字时，我听到，很多别的选手的粉丝在喊‘2’嘛，因为当时另一位选手是‘3’嘛。所以，哎，没什么意思。”

“大家都在喧闹，我当时觉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空间，我可以看清楚每个人的表情。我看得特别特别清楚，我非常非常清醒。”这是她第一次说起这段故事。一点一点儿说，轻轻说，气息平稳，不带太多感情——淡淡的厌倦，没有嘲讽。

“也没那么重要。那是别人的节目，不是我的，我是参与者。那是节目的成功，不是我的。”

总之，21岁的李宇春顶着黄色爆炸头登上了《时代》周刊封面，标题是《亚洲英雄》，随后《纽约时报》也报道了李。这些文章会提到她的叛逆，在这里错位发生了：反叛这个词实际上跟李宇春无关——反叛需要对象而她没有。

这位中国女孩勾起人们讨论的无非是民主、挑战传统——具有西方现代性的词汇，错位再次出现：李宇春“不喜竞争”，而现代性的核心之一就是竞争。一位70后女玉米就喜欢李宇春这一点，“从比赛时就看出来了，她根本不在乎。她欲望很差。”相反她更多显出一种人伦性。学者杨玲认为，《超级女声》的潜文本是竞争和人伦的矛盾，而李宇春的人格特点恰好跟叙事主题相联系——她选择人伦。

故事在重点中学的李宇春放弃理科专业、突击考上四川音乐学院时就显出大致方向了。她并没有被家人设定成要逆袭命运的人生——这也跟多数选秀歌手的苦情出身大不一样。迄今为止，李宇春的爸妈仍待在成都，妈妈总拎着“土土”的国产包，爸爸还在某警察局上班。记者问她，你会觉得什么都不缺吗？她说，什么叫什么都不缺？

又比如她有人情味。每次过年，李宇春都会让妈妈做腊肉给工作伙伴们。10年演唱会，所有跟她合作过的工作伙伴坐在第一排，包括过去的所有助理。她享受给好朋友做饭吃的感觉。去年春晚的前几个小时，李宇春做了红烧肉、炖鸡汤。唱完《蜀绣》后，她从央视回家，端上菜和留在北京的同事一起吃饭。

父母教育她在接人待物时规规矩矩——她是一只“生活在两个摩羯座重压之下的双鱼”。过年母亲总会递给她200块的红包，李宇春双手恭恭敬敬地接。吃饭不剩东西，敲碗更不行。她本可以更加天马行空，演戏时她总觉得心里很有张力，却没表现出来。

偶像号召力也来源于此——玉米们戏称她是“古板的小孔夫子”。“要批判传统礼仪、道德的缺失而批判李宇春，纯粹找错对象了。”而在李宇春的自我表述里，也不存在现代式的、冷冰冰的计算：她强调自己靠“感觉”跟龙丹妮合作10年，也是出于不合逻辑的机缘跟高缇耶合作。

这位时代偶像身上的反差色彩在这：现代又传统，潇洒自我又懂合作、懂规矩、顾大局。“其实中国人并不喜欢叛逆。中国人希望在规规矩矩当中若有自在。”李宇春就是那样的人。不累，飘逸，中国传统文化里追求那种仙儿的状态。像《圣斗士星矢》的星矢，特别正，但“不是大队长、五道杠，而是能被人信赖”。游上上说。

据说有狗仔跟了李宇春3个月，最终放弃。这些年她很少炒作嫌疑。对很多老“玉米”而言，李宇春形象健康，精神气质鲜明而统一，会有种永远买下去不会错的安心。“玉米”曾小正称10年追随为“信念投资”：“每个人手上都有多余的情感，把它们投到其他‘产品’上可能会受到欺骗，但是投到李宇春这个品牌就不会。”

在韩松落看来，李宇春“有很强的自我审视能力”。“艺人的形象需要反复强调才能定位，这个过程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尤其是选秀出来的年轻偶像，尝试自己的形象是有必要的，其他选手都是各种百变，但李宇春是在特别稳定的基调下微调。”

李宇春善于避开地雷。雪纺不穿，美目贴不用，复杂图案不要，避开太过性感的衣服，尤其飘逸、柔美、小公主式的。她基本上穿裤装，整体偏好利落的线条、黑白单色，拒绝高跟鞋尤其是细跟。在摄影师郭濮源的一幅作品中，李宇春嘴巴抿着，手里用力捏着梳子，看上去不太高兴，“因为她不喜欢那个竖起来的发型。”郭说。

这也为她赢得一些新粉丝。90后新玉米王忻“路人转粉”，是因为看到李身穿白色小西装跳了场“清爽型”舞蹈。

今年6月，李宇春成了纪梵希代言人。《Vogue服饰与美容》10周年纪念刊封面的10位明星，李宇春是惟一的歌手。人们惊讶于她在时尚这条路上走得这么远了。时尚之路起源于2012年李和设计师让·保罗·高缇耶的合作。高缇耶此前的合作对象是麦当娜、Lady GaGa及张国荣。两人还一起上《COSMO》封面。

10年过去了，李宇春的辨识度仍然是她最大的武器，而时尚圈对独一无二这件事要求尤其高。“这是她最大的特点。她不是传统的美，她与众不同，一直走着自己的路，有对自我的认同。”前高缇耶市场总监王小红说，对国际品牌而言，明星的粉丝差个几百万没太大区别，此时个人的行事风格就更为关键，加上李宇春的身材条件，“很适合展现时装，又瘦又高。”

“在某种程度上她也遇到了瓶颈。超女跟时尚关联度不太高，他们对自己的强弱项非常清楚，他们会跟时尚品牌更主动地联系，针对想发展的方向有策略方法地去实现。”王小红说。显然，主动出击的同时李宇春也拒绝——拒绝的更多，而选择纪梵希、高缇耶这种主打前卫、酷的设计风格。

10年演唱会上李宇春先后穿着4位国际顶级设计师（Jeremy Scott、Gareth Pugh、Riccardo Tisci及Karl Lagerfeld）打造的服装出场，玉米对此非常引以为傲。快要结束时，我背后那个女孩很难过：唉，已经是第五套（演出服）了。

演唱会前一天我参加了成都的玉米聚会。靠近舞台中央的几张桌子坐着四五十岁左右的老玉米——这是场以老玉米为核心的聚会。时间似乎证明了她们10年前的选择。“我们眼光特准，眼光特准。”一桌子老玉米的眼神齐齐发亮。

“春春就像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一票一票把她投出来的，我们要保护她。” 一位老玉米说。现场气氛越来越兴奋，同时有近10年的回忆带来的伤感。10年前她们不像今天这般心情畅快，2005年李夺冠后很长一段时间被无数负面新闻裹挟。“春哥”的诨名从那时叫起。玉米每天睁开眼睛没看到黑李宇春的文章，“像过节一样”。悲情高潮是在2010年“Why Me”演唱会上，李宇春唱起一首《流言》，台上台下痛哭一片。

好长一段时间，活动上总有人跟李宇春合照，10个人一拨，一拨又一拨，她站在那里，“像个傻子。”下了台就跟自己发怒：我为什么在这里！所有事摆在她面前，她的第一反应是抗拒：这是什么？

杨柳的感觉是，那个阶段的李宇春蜷缩在硬硬的壳里。“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她根本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她根本不跟人出外吃饭，因为她觉得不是在吃饭。”所以后来杨柳希望电影、话剧能帮到她，“既然要创作，可你却没有融入社会，如何创作出令所有人共鸣的歌？”

慢慢地，她朋友多了，开始出去吃饭了。她还喜欢上摄影——镜头对着朴树、周迅、张亚东。2010年对李宇春意味很多，因为那年谈续约，她工作少了，去了伦敦旅行。她拿起相机拍啊拍，耳朵里塞着音乐，不时喝点酒。她也去了利物浦，看一下关于The Beatles的展览。发条连转5年，忽然松弛，她回国后心情很好。

“她以前有自己的领地，不允许外界侵犯，现在这个领地变得宽阔了。”杨柳觉得李宇春变化很明显，“以前很多人要跟她合影，她觉得自己像玩具木偶一张一合，现在她会主动问你，你要跟我合影吗？吃饭有人拍照，工作人员说别拍了，她会说，无所谓啦。以前她在演唱会唱错歌词，3天不出门，现在很快也能释然。她开始用新鲜的眼光看世界。”

其中一个例子是对时尚的态度。她曾经抗拒所谓的时尚，直到看到高缇耶“跪在地上数小时认真地创造美”。

“高缇耶要出现在26岁的李宇春面前，她们也不一定会合作，因为她未必承受得起这样的自我展现。她还在她的小壳里，就像个小孩，头发都是竖着的。根本没有这样的坦然、自信。她不知道自己是美的。”杨柳说。

过去数十次节目访谈中李宇春只眼红了一次，就因为主持人问她累不累。“有吗？”她一脸茫然，“我有个特别好的优点，我全忘了。不开心的事，我全忘了。”

玉米们没有忘。26号晚12点，我参加了玉米的庆功宴，高兴之余一位三十多岁的女玉米有些矛盾，“我们也知道这场演唱会基本上就是玉米看，一方面我们不希望更多人来跟我们抢票，又觉得遗憾，没有更多人听到她的音乐。”她谈起部分音乐圈，“他们不接纳她，不过她也就算了。”期望她有流传更广的代表作吗？“我们等啊。”她毫不犹豫。

对于外界偶尔的不友好，她甚至没有显露愤怒，对敏感的社会问题更不表达自己的态度——最多批评下假唱。李皖认为，李宇春的社会意义基本是被外界解读的，她不算一个主动参与社会的人，一个观察到时代演变的人。“今天的时代不像四大天王那个年代，当时的偶像是具有现代消费性的，偶像可以用很浅层的人格吸引人，好像刘德华的帅、人品好。但在这个时代吸引人的人格必须更丰富，更深刻。李宇春仍然走的是偶像路线，可以被某一类人喜欢，但没法被所有人喜欢。她不具备某种强烈的、有反抗性的思想性，可以感召更多人的力量，比如甘地那种。她的困境是在这。”

李宇春本人也惶惑，就在前两个星期，她想清楚一件事：10年之后，李宇春才开始做自己的音乐，不是风格上的，而是更本质的，不断成长和蜕变的——她要走出原本某种程度的封闭，跟世界有越来越多互动和感知，更多打开自己，再赋予表达。

“对很多人来说，10年了，他们看到一样的李宇春。10年前，好的、不好的标签都贴在我身上，不是我主动的。然后真实的你被覆盖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更别提你做了什么音乐。时间会让这些东西慢慢脱落，一点儿一点儿脱落，本身的样子才会显露出来。”她将那张被反复折了100分钟的白糖包装纸一次又一次贴在胸前，然后，一次又一次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