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的门后

2015-09-10 07:22王一方
读书 2015年4期
关键词:格列佛端粒斯威夫特

王一方

键盘上敲出“不夜”,屏幕上跳出来的却是“不夜天”、“不夜城”,前者是极地景观,大自然的奇观;后者是现代化的缩影,人类活动的异数。农耕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身心张弛的常态,也是常识,是工业文明,尤其是电力的创造打破了传统的日夜作息分野,有了“夜以继日”的规模化、建制化、享乐化局面。才有了丰富多彩的夜工作、夜生活,通宵达旦成为许多人的新生活图景,夜班、夜宵、夜市,外加夜宴、歌舞夜场、红灯夜店,流淌着升腾与堕落的现代气息。从夜静、夜息到夜狂,再到夜乱,大概算是现代性的一大特征。波德莱尔对现代性的感性认知、不安、躁动和碎片化,多少有些自己巴黎夜生活迷醉归来的惆怅与彻悟。

不,包含着拒绝,也包含着反抗与超越;夜,蕴含着完成感、收敛与颓废。不夜,当然意味着拒绝完成,不肯收手,迈向新的亢奋。其实,生活中的不夜只是一个空壳,需要通宵达旦下的不困、不累、不疲、不衰的填充,才能书写出责任与担当的篇章,奏响起快活与狂欢的旋律。犹如多米诺骨牌效应,不夜催生出现代蛊惑的正剧与悲喜剧。而在大幕的背后,都有一个医药的幽灵在徘徊。很显然,药物学家不都是出于救死扶伤的诉求去探索新药的,因为有一类药品本不是用于治病的,而是用来助长不夜欲望的。

无师自通的宵夜灵物首选烟草,其次还有槟榔、咖啡,它们相对无害,但近来有诸多槟榔导致口腔癌高发的报道,咖啡(都市)依赖症行为也是一弊,影视剧的蒙太奇切换中,彻夜工作的人们总是在烟雾缭绕中留下一地或一大烟缸的烟蒂。在全球禁烟的大背景下,烟草的危害被清晰地刻画出来,引起社会与家庭的重视,但烟草成瘾的戒断问题依然严峻,绝不是肺癌危险性的知识宣导所能阻断的。真正吸引烟民不懈驻守的理由秘而不宣,大概是吸烟过程中的口唇快感和身心囚禁之后的获释感(俗话中的放松与愉悦)。口唇是成人幸福的器官,囚禁感是现代人无端的灵魂枷锁。另一类灵验之物是抗疲劳药、兴奋剂、亢奋剂,最终是毒品可卡因。好莱坞的午夜总是春情荡漾,猛男不衰的神话需要大量的兴奋剂、春药、壮阳药,最后推出了并非壮阳药的“伟哥”。

烟草及药物的滥用其实并不是人类终极的欲求,“不夜”是一道欲望之门,门后的幽闭之处隐藏着一个终极诱惑—不老崇拜,不死意象,在远古先民意识里,黑夜就是衰老、死亡的降临,害怕黑夜就是害怕衰老,害怕死亡。即借助一切外力,无论是自然力还是人工力去抵抗死亡,拒绝衰老。

不过,古代人的不老、不死希冀多有意念张狂,少有操作技巧,最值得称道的莫过于庄子《养生主》一文中“庖丁解牛”所展示的个体避害技术,试图在各种生命风险的波涛中“游刃有余”,但对于险恶的官场与商场求生,以及频仍的社会风险(战争、饥荒、瘟疫、动乱)基本无用,帝王们迷信的炼丹术(内丹),吞食五服散(含有重金属等有害物质)基本上是南辕北辙,只会加速夭亡的脚步,长寿崇拜,不死意念只能耽寄于神话空间里,构筑不死鸟(凤凰涅槃)、不老泉的无限遐想。有文献书证的仅有彭祖长寿的传说。据《华阳国志》记载四川眉山彭山镇是彭祖的故乡。彭祖相传是中国历史上的超级寿星,传说他保持着最高长寿纪录—七百六十七岁,这种说法来自东晋葛洪的《神仙传》,这样的高龄显然是不可信的,但历史上彭祖似乎确有其人。《史记》中说他是五帝之一的颛顼的孙子。其一生历经夏、商两朝,共活了近八百岁。有关彭祖的长寿故事早在秦汉以前就已流传。屈原的长诗《天问》中就曾提到他,孔子和庄周在自己的著作中也都将他视为长寿的典范。

世界各国的长寿意象似乎也不足信,但也有若干神话学、人类学的例证。在古代西亚苏美尔神话、西方的凯尔特神话、北欧神话、爱尔兰民间传说等中也有长生不死的仙人。挪威神话中的众神是可能会老死的,由丰收女神伊登负责看管能使众神长生不死的“魔法苹果”。《圣经·旧约》中说伊甸园内有两种神奇的树—智慧之树与生命之树,若有人吃了生命之树的果实后,就会永远不死。泛宗教语境中,复活与涅槃的意念最为流行,希腊神话中的不死鸟可能来源于埃及神话中的贝努鸟。每隔五百年左右,不死鸟便会采集各种有香味的树枝或草叶,并将之叠起来后引火自焚,最后留下来的灰烬中会出现重生的幼鸟。

在现代医学的锦囊里,有两组特别的神器,一组是机器替代方案,一组是生物复活方案。前者是人工心肺机为主体的ICU系列救助平台,可以让濒死之人垂而不死,新近又绽放出“叶克膜”(ECMO)新技术,可以在心脏停跳后维持循环指征几个小时,后者是以分子修补与重建技术、克隆技术为代表的再生医学技术。二零零九年度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给了三位美国科学家(伊丽莎白·布莱克本、卡萝尔·格雷德和杰克·邵斯塔克)他们的研究成果是发现了位于染色体末端的端粒和端粒酶保护染色体的机理。大家都知道,人类的体细胞有二十三对染色体,通过染色体,人类的遗传基因得以延续,在染色体的末端有一个像帽子一样的特殊结构,这就是端粒,端粒能够保护染色体。伴随着人的成长,端粒逐渐受到“磨损”,而端粒酶的作用则是帮助合成端粒,在端粒受损时恢复端粒的长度。端粒和端粒酶直接关系着细胞的寿命。如果端粒变短,细胞就会老化。相反,如果端粒酶活性很高,端粒的长度就能得到保持,细胞的老化就会被延缓。

这三位诺奖得主二十年前的研究就是发现了位于染色体末端的端粒和端粒酶保护染色体的机理,而这一发现揭示了染色体的复制过程,对进一步了解人类衰老过程、癌症以及干细胞有重要意义。此次获奖项目具有更加深远的思想史意义,人们可以从生命本质与生命哲学上去思考,甚至拷问,人类将如何控制衰老和死亡。公众有理由大胆设想:“生老病死程序是否将彻底刷新?”“长生不老是否不再稀罕?”

答案似乎应该请益于“儿童文学”。最值得回味的童书是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此书着实是一部关于生命的寓言,它破天荒地展现了长寿的无尽烦恼与弊端,并给予尖刻的讽刺与诅咒。历代反思长寿只是从资源占用的角度出发,倘若资源足够多,生活方式足够节约,长寿是被允许和鼓励的。少数科学家认为人类可通过科技手段趋利避害,以达至长生不老。斯威夫特别出心裁,从长寿者的体验和境遇出发,论证长寿是一种无聊、一种折磨、一种羞辱,是对代际秩序的破坏。

那些长生不死的人过着怎样一种生活呢?《格列佛游记》中记叙了悲惨的斯特鲁德布鲁格(长生不死的人)的生活,他们被幸运女神挑中,出生在拉格奈格王国里。格列佛大夫初次听说这些人时欣喜若狂,心想他们是多么幸运呀,生活在那么一个充满经验和智慧的宫殿里。事实并非如此,斯特鲁德布鲁格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群人,他们有着悲惨的命运。

一般人都臆想超级长寿的欣喜,而无视他们的困惑,心想这一定是一个幸福的民族啊,一部分人可以长命数百岁,这有利于古代智慧的传承,可以更好地以史为鉴,寿星可辅佐国王贤明地执政,从自身体验来警示人类腐败。由于解除了死亡恐惧,流连世俗幸福,心情舒畅,其乐悠悠。斯威夫特借格列佛的嘴告诫我们,缺乏寿星的生活细节,长寿的幸福是极其可疑的。如果真想长生不老,一定要统筹规划,怎样漫长地活着。青壮年必须积累更多的财富,以支付冗长的长寿岁月的开支,必须妥善处理爱情与婚姻,两人世界的保鲜期无法持续漫长的岁月。在民主国家,他们或将被剥夺公民权,以防止老人乱政。他们还有可能嫉妒青壮年的激情生活,造成不可调和的代际矛盾。以衰败之躯面世,无法享受现实幸福,因失忆、痴呆而无法与现实生活对话。老人的缺点(顽冥不化、暴躁、贪婪、沮丧、虚荣、多嘴)会滋长、放大。

我们必须思考那是一种怎样的长生与长寿?均衡延长幼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期(每一期两百年),还是只延长老年期(幼少青壮五十年,老年七百五十年)?老年是消耗资源时期,不是创造财富的阶段,如何统筹安排足够的资源应对漫长的生命?老年是生命质量和尊严低下的时期,无限延长这个时期是祸是福?如何与青壮年分享时间、空间、资源、利益?鼓励或限制老人参与社会政治,如何杜绝老人政治?历时性演变为共时性,社会身份的延续与断裂?如何解决众多脑萎缩和老年痴呆、老年护理问题?

小说的结局出乎意料,这些寿星们活腻了,盼早死。他们活到九十岁,头发、牙齿全部脱落,这时他们已经无法辨味,有什么就吃什么,胃口不好,吃什么都不香。他们的常患病经久不衰,病情不见加重也不会好转。谈话时连一般事物的名称、人们的名字都忘记了,即使是至爱亲朋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他们无法阅读,已经不能看完一个句子,看了后面忘前面。婚姻、社会生活无法维持,他们不懂另一个时期的语言和语汇,无法与周遭的人交流,如同被流放在异国他乡。人人都轻蔑、痛恨他们,认为他们是不祥之兆。可能是性别歧视心理作祟,斯威夫特笔下长生不死的女人比长生不死的男人更可怕。

最后,斯威夫特笔下的格列佛大夫无限感慨,自从亲自听到、亲眼看到这种人之后,长生不老的欲望大为减退。如果哪个国家的人民贪生怕死,就让他们见识一下“斯特鲁德布鲁格”的生活。

涂鸦到这里,一个长长的哈欠袭来,不夜的日子真难熬,不老不死的仙境大概也不好消受,还是洗洗,睡吧。

(《格列佛游记》,斯威夫特著,张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第一版,二零一零年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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