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
零 序 章
博尔赫斯曾在一篇论述十九世纪英国学者约翰·威尔金斯的文章中,提到一部来自遥远中国的百科全书。书中关于动物的分类是这样写的:a)属皇帝所有;b)气味芬芳的;c)驯服的;d)乳猪;e)美人鱼;f)传说中的;g)自由走动的狗;h)包括在此分类中的;i)疯子般烦躁不安的;j)数不清的;k)用精细骆驼毛画出来的;l)其他;m)刚刚打破水罐的;n)远看像苍蝇的。
我读到这几行字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得火车上其他乘客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冬冬探出脑袋,瞪大眼睛看我。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笑?”
“不好笑吗?”
“不懂,解释。”
我低头思考应该如何回答。每次要向冬冬解释什么好笑什么不好笑时总是特别费劲。
“首先,中国从来没有过这样一部百科全书……”
“你怎么知道?”
“我是中国人,我当然知道。”
“中国人什么都知道?”
“不是这个意思……好吧,跟是不是中国人没关系。至少这种动物分类法本身就挺好笑的嘛。”
“哪里好笑?”
绕了一圈儿,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我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
“好笑是因为这种分类法一点逻辑都没有。就比如说吧,‘用精细骆驼毛画出来的’‘美人鱼’和‘传说中的’,这三类都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动物,更不要说‘美人鱼’原本就属于‘传说中的’。”
“所以去掉这三项?”
“还有,‘包括在此分类中的’和‘其他’这两类,也是莫名其妙。这根本不是对动物的描述,而是对分类法本身的描述。”
“也去掉?”
“还有这个‘属皇帝所有的’,如果这也算一种分类的话,那岂不是还应该有‘属大臣所有的’?”
“还有呢?”
“还有‘气味芬芳的’‘驯服的’‘疯子般烦躁不安的’‘数不清的’‘刚刚打破水罐的’‘远看像苍蝇的’……哈哈,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驯服的’和‘疯子般烦躁不安的’倒勉强能算上一对儿。”
“还有呢?”
“如果这些通通都不算上,那就只剩……‘乳猪’和‘自由走动的狗’。”
我忍不住再一次哈哈大笑。车窗外,暮色正渐渐笼罩四野。我仿佛看见一头乳猪和一只随意走动的狗立在田地中央,带着尴尬的神色面面相觑。
“为什么?”
“为什么好笑?”
“为什么?”
“别问了,小家伙,有些事情没法解释。”我摸一摸冬冬圆圆的小脑袋,“维特根斯坦说得好:What can be said at all can be said clearly, and what we cannot talk about we must pass over in silence.”
凡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能言说的,就应保持沉默。
一、黑 屋
通常来说,一个搞语言学的,很少有机会被人半夜三更从床上叫起来。
我在黑暗中摸索手机,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刚过凌晨三点。自从失眠症痊愈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深夜里醒来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说情况紧急,要我立刻过去。听到这话,我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哈,这下外星人真的来了。
一些科幻电影中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巨大的飞船降临在城市上空,某座地下掩体中,一群语言学家被关在昏暗的小黑屋中,绞尽脑汁破译天书一般费解的音频和符号……
就算外星人真的打到家门口,能在动手之前有机会谈一谈也是好的。
我昏昏沉沉地起床穿衣,在手机上设好目的地。半分钟后,iCart已停靠在门口。刷手机开门,坐进圆球状的车厢,小小的车厢像一粒豌豆,沿着半透明的管道悄无声息地滑行。iCart最快时速可以达到每小时八十公里,加速度却不到0.2个G,人坐在里面就像在家中一样自在。窗外,朦胧的城市灯火像鱼群般滑过。三月的北京,夜风应该依旧刺骨,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里去外面行走,呼吸充斥着雾霾的空气。管联网的建设,让整个城市变成一座巨型建筑。高空轨道在密密匝匝的楼群间穿进穿出,像藤蔓缠绕参天古木。系统自动为你规划路线,从高楼到高楼,从房间到房间,不用浪费时间换乘,不用多走一步路。厚厚的保温隔音管道分隔开内与外,球形车厢内壁可以播放各种影像,新闻资讯、影视娱乐……根据你的喜好应有尽有,只需轻轻一点,一切自动到你眼前来。
我想起一个老笑话:
iCart为我们的生活带来哪了些变化?
最大变化是,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能向北京的出租车师傅打听中南海内幕了。
今夜我想要和人说说话,却只有寂寥的影像一路陪伴。
二十分钟后,我抵达另一栋大楼,被领进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屋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一个个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一个黑衣瘦高个要求我暂时交出手机和其他电子设备。我没有多问,但交出之后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突然和周围的世界切断了联系。
黑漆漆的iWall亮起来,映出一段奇怪的视频。画面上没有人,只有一些白白的东西挤成一堆,发出嘈杂的声响,听上去像是把一座动物园、一间修车厂和一所幼儿园所发出的音频叠加在一起。画面很暗,似乎是在黑暗中拍摄的,画质也很粗糙。我努力伸长脖子才勉强看清,那一团一团白乎乎软趴趴的东西竟然是一些小海豹。
“这是……什么鬼东西?”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
黑衣瘦高个站出来解释,于是我听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这些憨态可掬的小海豹是一家国内实验室设计的人工智能玩具,它们可以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从零基础开始学人类说话,并在三个月至半年后达到相当于五岁小孩子的语言水平。接下来,你就可以训练小海豹成为你专属的智能语音助手,帮你管理房屋、交通、购物、通信以及其他各种大小杂务事。最妙的是,小海豹的学习能力可以让它听懂各种冷僻的方言和小语种,并实现最大程度的个性化。试想一下,如果你从小就管土豆叫“洋芋”,那么只要吩咐一声“买几个洋芋晚上烧牛肉”,小海豹绝不会理解错你的意思。
这一构想的商业前景无限,为此实验室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资金搞研发。三个月前,实验室工作人员打包了几千个样品,打算分送到不同国家和地区去做测试,却粗心大意搞错了其中一箱的物流信息。当他们费尽周折在一个港口仓库里找到丢失的货箱时,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货箱门打开的一瞬间,他们看到那一百头本该安安静静处于“关机”状态的小海豹,居然自顾自地吵成了一团。
“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我们不能移动货箱,只能保持二十四小时监控。”黑衣男说,“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微型摄像头拍摄到的实时监控图像。这些……小玩意儿,它们不需要睡觉,所以一直闹个不停。”
iWall上,小海豹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间一起安静下来,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几秒钟后,不知哪里发出一声怪响,海豹们又一窝蜂般更加放肆地喧闹起来,这不禁让我想到一群没有班主任看管的中学生上自习课时的场面。
“听上去像外星人在聊天。”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绝对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人类语言。”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黑衣男板着脸向我们点一点头,“为什么会这样?谁教给它们的?要知道货箱从头到尾都是锁上的。”
“Sealed seals.(密封的海豹)”我偷偷嘀咕一句。幸好没有第二个人听见我的冷笑话。
“也许并不需要人教。”背后那个声音回答道,“人类最初创造语言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人教过我们。”
“你的意思是,这些小东西自己创造了一种语言?”
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几声冷笑。
“我想起一个相似的例子。”背后那人说道,“Idioma de Senas de Nicaragua,简称ISN,又叫‘尼加拉瓜手语’。这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住在尼加拉瓜西部的一些聋哑儿童集体创造的一种语言。”
“具体说说看。”黑衣男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过去尼加拉瓜并没有聋哑人社区,也没有通用的聋哑人语言。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才在西部建成了几座专为聋哑儿童开设的职业学校,陆陆续续有了几百个学生。尼加拉瓜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所以一开始,学校老师尝试教孩子们读懂西班牙语的唇语,但孩子们搞不明白那些单词的意思,也很难跟老师交流。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每天学习、玩耍和结伴上下学的过程中,孩子们逐渐学会了自己用手语交谈。随着时间推演,这种语言变得越来越成熟,语汇越来越丰富,并且年纪大的孩子会主动教新来的小孩子。尼加拉瓜手语引起了不少语言学家的兴趣,也有许多相关研究。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次,我们亲眼目睹一种语言像神话故事中一样,从无到有被创造出来。”
“也许是第一,但不是唯一。”另一个声音插话道,“大约十多年前,昆士兰大学的一个团队设计研发了一款叫做Lingodroids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不仅会说话,还会自己发明语言。它们能依靠轮子移动,还配备了声纳、摄像机、激光测距仪、麦克风和扬声器。当机器人探索迷宫时,它们会随机从语料库里选出一些音节,来为各自到过的地方命名。当它们相遇时,会用语音相互交流有关这些地点和地名的信息,然后慢慢在它们之间建立起一套共同的词汇表,比如说‘pize’‘jaya’和‘kuzo’之类的。最终一个机器人只靠语言指令,就能引导另一个机器人抵达指定地点。在这个意义上,Lingodroids所说的词汇虽然简单,却是一种真正可以用来交流的语言。”
“可我们怎么知道这些机器人在说些什么鬼话?”不知从哪里传来第三个声音,“搞不好‘kuzo’在它们的语言里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消灭人类’?”
这本该是句玩笑话,却没有一个人笑。iWall上映出惨白模糊的影像,光雾里尘埃乱飞。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第四个声音说,“想象一下,如果你把一只变色龙塞进一个内壁全是镜面的盒子,那么究竟变色龙会变成什么样,外面的人根本猜不到。同样的道理,一群语言学习能力不亚于人类的智能机器,关在一只密封的黑箱子里,三个月时间,最终它们能说出些什么,恐怕只有天知道。”
周围一片沉寂,空气凝重得近乎窒息。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胸口憋闷,像被关在漆黑的匣子里。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这黑暗似曾相识。
来自陌生人的言语,总是让我们既期待又恐惧。
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科幻小说,至今印象深刻。小说很短,只有一句话:
“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坐在房间里,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谁还有什么疑问?”黑衣男环顾四周。
“为什么是海豹?”我喃喃自语。
“什么?”
“不奇怪吗,为什么是海豹?为什么不是小猫小狗?”
“这重要吗?”
“也许设计师特意选择这种造型,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小海豹的模样天真无害。”我继续说下去,“也许唯有这样,主人才会亲近它们,才会愿意耐着性子教它们说话;也许内心深处,我们深深知道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害怕跟陌生的东西说话,不管动物也好,机器也好,外星人也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为什么我们不关掉监控录像,走出这间闷死人的小黑屋,去直接跟这些……这些小海豹面对面说说话?如果我们真的相信它们已经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语言,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像语言学家应该做的那样,跑到它们中间去,去打招呼,去问问题,去指着一块石头说‘石头’,然后听听它们怎么说。坐在小黑屋里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必须得派一个人去敲门,去问问‘有人吗’?去鼓起勇气冒险。否则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它们究竟在说什么。”
片刻安静之后,有人小声嘟囔一句:
“如果对方不开门怎么办?”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为什么?其他人去哪儿了,你又去哪儿了?”
“死光了,或许都移民去外太空了。想象一下嘛。”
“好好。”
“你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
“然后呢?”
“你会开门吗?”
“当然,为什么不开?”
“你不知道外面是谁在敲门啊。万一是外星人呢?万一是怪兽呢?”
“万一是个美女外星人,我不就赚到了。”
“你只给美女开门?”
“当然,一边开门一边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万一美女跟你语言不通怎么办?”
“有些事情不用说话也可以做……”
“不跟你说了!”
“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也许外星人根本不需要语言交流,凭心电感应就可以啦。”
“你想什么呢……什么心电感应,都是科幻作家图省事瞎编出来的。是语言决定我们如何思考,没有语言,哪里来的‘心’。”
“科幻嘛,何必太认真。”
“语言学也是科学啊。与其花工夫去计算外星轨道高度和飞船速度,为什么不能尊重这么基本的事实?语言又不是包在思维外面那层皮,剥开皮吃果肉就可以。如果你真的去剥,肯定会发现就像剥洋葱一样永远剥不完。没有语言就没有智能和文明,就像没有砖就造不出巴别塔一样。”
“万一外星人的交流方式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呢?”
“就算他们真的会心灵感应,也只可能在共享同一种语言的个体之间才能进行,就像摩尔斯密码一样。”
“这么说,我跟外星美女注定没办法交流了?”
“除非你好好学习怎么跟她讲话。”
“不能心电感应?”
“绝对没可能。”
“我看不一定吧。我马上在脑子里想一句话,你猜猜看?”
“我才不要。”
“来嘛,猜猜看。猜错也没关系。”
“怎么可能会错?猜你太容易了。”
“真的?那你说呀。”
“你在想:‘你太能说了,做你男朋友真可怜。’”
“哈哈哈,算你厉害!”
我跟黑衣男说我要找地方抽支烟,顺便打一个电话。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醒我车很快就到了,然后把手机递还给我。排除了“外星人入侵”这个可能性后,他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窗外,天空依旧黑漆漆的。我穿过空旷的走廊,走进洗手间,把隔间门反锁上。周围寂静一片,只有洗手池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淌水声。
背靠住隔板,紧握手机,我感觉到指尖在微微颤抖。
真的要这样做吗?在过去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我无数次想象这个场景,却从没有一次付诸行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是什么给了我勇气?
指尖滑动屏幕,一直滑到最后一页,点开一个黑漆漆的图标。
欢迎来到小黑屋。
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确定要进入吗?
是的 算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点击“是的”。
你需要正确回答七个问题,才能进入小黑屋。
准备好了吗?
是的 算了吧
是的。
问题一: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里有两个生僻字,不好写也不好念。曾经,这两个字的组合常年占据我输入法词组的第一位,直到后来重装了系统。
我滑动屏幕,找到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汉字,一个一个输入。
问题二:他的生日?
他的生日在冬天,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赌气跑到外面,在堆着残雪的街道上漫无目标地走。夜空蓝得发黑,星星一颗一颗寂静无语。我想到一些久已忘记的人和事,就一个人唱起歌来。唱着唱着,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整张脸都包裹在帽子围巾里,一双眼睛盯着我看。我被看得心里发毛,转身一口气跑回去,跑到门口却想起自己忘了带钥匙。
立在门外迟疑了很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敲了三下门。门应声而开,我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一直没睡,脸上竟然有泪痕。
问题三:他最好的朋友的名字?
他最好的朋友,我只见过一两次。脸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他在一家报社上班,说话声音很浑厚。
第一次删掉他电话,内心里却期盼他主动打来。等了一个月,终于熬不住,从手机里翻出那位朋友的电话,厚着脸皮打过去。后来类似的事情又反复发生,不是我不理你,就是你不理我。搞得周围朋友都习以为常了。
如今我连那朋友的电话也删掉了,唯有名字却还记得。
问题四:他为你写过什么?
他为我写过几首诗。在其中一首诗中,他写道:
当我躺着的时候,
千军万马踏过。
你来让它们灰飞烟灭;
当我走着的时候,
枝丫遮天蔽日。
你来变成一束光,
穿过整个山谷。
问题五:你为他写过什么?
我为他写过几封信。在其中一封信中,我写道:
Whatever you never own it forever.
无论如何,你不能总是拥有它。
问题六:你们说的第一句话?
第一次说话,是在许多年前的一次万圣节化装晚会上。
晚会主题是扮演经典电影中的角色,我别出心裁,把自己打扮成《2001:太空漫游》里的黑色巨石碑。整个晚会上,玛丽莲·梦露与福尔摩斯们翩翩起舞,诉说着绵绵情话。只有我独自躲在厚纸板做成的方壳子里面一声不吭。
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密不透风的黑暗让人窒闷。
突然间,外面传来三下叩击声。
咚咚咚。
“有人吗?”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回答。按照电影逻辑,黑色巨石碑应该永远保持沉默。
咚咚咚。
咚咚咚。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把硬纸壳推开一道缝,看到一张白净的脸,脸上没有化妆。他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格子衬衣,看不出扮演什么角色。
“你是谁?”我问。
“我是一个银河系漫游者。”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举起手中雪白的毛巾。
问题七: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仔细回想,却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一句伤人的话,也许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再见”。语言可以让陌生人相爱,也可以让爱人永不相见。
某年某月某一日开始,我们的世界一分为二,彼此语言不通、音讯全无,仿佛相隔亿万光年,仿佛掉入不同次元。也许那之后还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却再没有一句回音。如今短信和电话通通都删掉了,谁知道哪一句才是最后一句?
隔着最后一道锁,我打不开那扇门。就算打开门,就算找回他的电话号码,我又真有勇气按下拨号键吗?无数个深夜,我总在梦中寻找那个丢失的号码,在废墟间,在森林里,在大海深处,在地下迷宫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一个数字按下,却只听见电话那一边长久的忙音,仿佛从开天辟地之初一直响到宇宙末日。
嘟——嘟——嘟——
我会猛然间惊醒。我会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独自坐在灯光里等待黎明。
是我不敢跟他说话。是我害怕他的沉默会让自己痛苦。是我删去与他有关的一切,藏起他的电话号码,设下自己也无法解开的一道道门锁。是我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黑屋中。
想要放声大叫。想挥拳打穿四面八方的墙。想亲吻陌生人的脸,亲吻他们的欢笑和泪水、伤痕与皱纹。想一个人远远逃开,躲到宇宙尽头,躲到黑洞里,从此与世隔绝。
水龙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窗外天光正一点一点亮起来。时间不多了。
不说了,我好累。
不对哦,还有两次机会。
对不起。
不对哦,还有一次机会。
让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不对哦,很遗憾。
这已经是第七次开门失败了。
小黑屋将自动销毁其中的信息。
Goodbye,and good luck.
我推开门,走进黑漆漆的货箱。小海豹们安静下来,一个个扭过头,睁大玻璃珠般的眼睛盯着我看。是的,小海豹要比任何一种牙尖爪利的动物看上去乖巧得多。但我依旧感觉到汗从脖子后面冒了出来。
我张开双手,掌心向上,表示没有藏武器,就像当年第一次做田野调查时一样。随即我想到,在小海豹的语言体系里,这个姿势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安全。
小海豹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规则。对于我,对于人类而言,那都将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So high, so low, so many things to know.
永远有那么多新鲜事要学习。
“你好。”
我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语跟它们打招呼,然后耐心等待。
离我最近的一头小海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前爪,放在我摊开的掌心里。它张大嘴,露出细小的牙,发出一声悠长浑圆的声响,像是打了个哈欠。
我尽自己所能模仿着它的神态和声音。这是它们说“你好”的方式吗?或者仅仅是个哈欠而已?无论怎样,就这样开始似乎并不坏。
“让我们说说话。”我轻声低语,“好不好?”
【后记】
两年前的寒假,我在家过年时,随手写了几个发生在近未来中国家庭中的小故事,起名为《2044年春节旧事》。在这些故事中,我希望展现技术的变化将如何影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尝试探讨在这样的变化过程中,种种更加微妙且丰富的情感和体验。当变化发生得太快时,我们感觉到的与其说是断裂和“代沟”,不如说是各种各样的“异世界”被犬牙交错地挤压在一起。这些世界有着迥然不同的语言和法则,也有着彼此之间可见和不可见的疆界。
譬如说,我们这一代成长于信息时代的年轻人,对于我们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辈来说,也许就相当于未来世界中的人一样。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时,他们之间是否会有语言不通的问题?还是有可能找到相互交流和理解的方式?这是我常常会思考的一件事。
在《大年夜》中,我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位生活在人世间已有几千年的老神仙,因为彻底厌恶这个时代,选择一声不吭地跳进湖里去躲清静。这种沉默的背后,其实埋藏着我们这个时代许多暴力和悲剧的种子。在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中,宇宙中的文明正是因为选择了躲在沉默背后,以最大的恶意来猜疑他人,并将所有差异性的存在都视作猎手和敌人,才制造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黑暗森林”。在我看来,有些时候沉默胜于言行;有些时候,则需要我们鼓起勇气去开口说话。
在过去的两年中,我完成了以当代中国科幻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结束了漫长的求学生涯,回到家乡工作,从学生成为一名高校教师。同时,我也在艰苦的阅读、思考和论文写作过程中,积攒了许多科幻小说的灵感。当我开始筹备下一阶段的写作计划时,这些灵感如雨点一般倾泻而出,融汇成一个五彩斑斓的科幻世界。这一次,我打算用一系列彼此关联的小故事来建构这个世界,就像我挚爱的科幻大师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一样。
我将这个系列命名为《中国百科全书》,它来自于我在序章中所引用的博尔赫斯的作品。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曾在《词与物》的前言中谈到这部作品:
本书(《词与物》)诞生于阅读这个段落时发出的笑声,这种笑声动摇了我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所有熟悉的东西……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分类中,我们突然间理解的东西,通过寓言向我们表明为另一种思想具有的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思想的限度,即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思考。
在我看来,科幻小说的核心魅力,正在于打破这种思想的限度,去用此前被认为不可能的方式思考,去认识“未知”,去理解“他者”,去走出“常识”所划定的小圈子,去探索种种可以理解与不能理解、可以言说与不能言说的事物之间的边疆地带。
在此过程中,理性的“认知”和情感性的“理解”。同样重要,唯有这样,才能帮助我们平衡“科学思辨”与“人文艺术”之间的紧张关系——通过理性而唯物的科学家眼光,科幻将个人提升到宇宙的高度上去认识人类;与此同时,人文艺术的维度,则要求我们肩负起理解每一个陌生人的道德责任,鼓励我们对于未知的好奇,对于差异的尊重,以及在准备跨越边疆的同时坚持自我的勇气,并通过理解形形色色的他人世界而重新反省自身状况。
以上种种,便是我创作这些故事的初衷。除此之外,我还想尝试另外两件我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情:其一,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女性人文学者,而不是理工男;其二,故事发生在中国,而不是“西方”。对于科幻写作来说,这同样是一种跨越边疆的冒险,是机遇,也是挑战,更是乐趣所在。
我要诚挚地感谢在写作过程中为我提供支持和帮助的每一位作者与编辑,每一位亲人、朋友与陌生人。
我更要感谢你——每一位亲爱的读者。感谢你随我一起来,来这样一个未知的世界中冒险。
【责任编辑:杨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