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老家会有这样的情况:请人吃饭,叫几个人作陪。客人和陪客并不认识,主人介绍:“这是老张,这是老王,这是老赵,我们几个当兵的时候就在一起。”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犯晕:请我吃个饭,你战友来干嘛呢?这时老张、老王和老赵春风满面地倒上酒:“李老师,久闻大名,我们来碰一杯!”
他们不是特意来干嘛的,很可能,就是来吃个饭。
如果没有他们,这顿饭当然也能吃,只不过就没那么有意思。只有一宾一主,场面难免容易尴尬。两个人埋头吃饭固然不对劲,可是非要说点什么,又能说什么呢?多几个人,气氛就好搞一点。光是相互劝劝酒,就可以填补场面上的许多空白,更不用说扯点笑话、八卦,中央领导最近的秘闻啊,打开手机念个段子啊。饭后再打个牌,泡个澡,总之人多了,玩法就多。
对这些陪客,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子曰:必也正名乎。但是这些人不需要怎样的名分,跟客人不认识也可以,跟这个场合无关也没所谓,来一趟也不需要特别的诉求。他们怎么就驾驭得了这样的场合,不觉得尴尬吗?
我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在老家的时候,也有人约我:“晚上有空吗?”
我总是不敢轻易应许:“什么事?”
“有空没空吧?”微微有点不耐烦,可能嫌我磨叽。
“呃……没空。”我有时干脆就拒绝了。
要是说“有空”,通常就是约出来“坐一坐”。跟谁坐呢?“几个朋友。”在哪坐?“你想去哪就去哪。”有什么事吗?“没事,就坐一坐。”那为什么叫我?“哎你这个人麻烦不麻烦啊,坐一坐,也要问那么多为什么!”
事实上,这种聚会也不会全无目的。一个人想结识另一个人,往往托中间的朋友:“你认识某某吗,帮我约他出来吃个饭?”这样就够了,朋友就会帮忙张罗,而不必追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可能确实有事,但也未必要旗帜鲜明地谈事,更何况有的事无法旗帜鲜明。吃个饭嘛,能有什么事?
但从我问“什么事”开始,就已经显得我们不是一路人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行动是要在一个明确的框架下完成的。就算是吃饭吧,我也必须弄清楚,这顿饭有什么名目?跟谁一起?相互之间有什么期待?为什么要我在场?当然,有时候吃饭就是没有目的,那么我就要明确“这顿饭没有目的,只是随便聚聚”——这其实也算是一个目的。惟有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赴约。
让我们这两类人坐在一起是很痛苦的。我恨不能像做咨询一样开门见山:“我们有两小时时间,6点开始,8点结束,你希望用这段时间谈点什么?”在另一种人看来,话说得这么直白,就索然无味。“先吃先吃,”他们总是招呼,吃饭谈正事,未免太煞风景。之后就天南海北扯着闲话,而我一头雾水地等着,以为扯到最后,总会有图穷匕首见的一刻吧。但最后或者就散了。
中国人的饭桌是生意场。我有时遇到麻烦,父母就指导我:“你要不要请人出来吃个饭?”我发愁的是,怎么开口呢?我请你吃个饭,你帮我办件事?但我慢慢领会到,那种方式的好处就在于也可以不谈事,光吃饭。事谈不谈都不重要,最好是若有若无之间谈成的,莫如说是“关系”经营的产物。关系到了,事自然就顺了——事实上,这种说法暗含着“吃饭还是为了办事”。就像那些陪客,他们不认识我,也没想过跟我办什么事,吃饭就是当下的全部。大家吃好、喝好、玩好,已经够了,为什么非要办成什么呢?
像我这样的人,就不免纠结“可我们总要达到点什么吧?”因为在我看来,时间是有成本的。所以我的尴尬,大概是一种无意识的紧张:时间被漫无目的地消耗掉了,这段生命还有意义吗?但在另一些人看来,生命的意义便在于漫无目的的时间本身:“每分每秒都算计那么清楚,这段生命还有意义吗?”无目的的聚会才是最踏实的聚会。这两种价值观的碰撞,象征着社会转型过程中,很多冲突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