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慕照
我想多数人看书评,是为了帮助自己做决定:值不值得买来读呢?经他人善意提醒,我深刻地知道我自己是“利益相关者”,于是称赞《英伦魔法师》这本书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利益相关者这一身份我无法改变,但人的身份是多重的:我是这本书的译者,译之前我首先是它的读者。我敢说我通读这本书的次数比一般读者要多,阅读体会更深我不敢说,但琢磨字句的时间从量上来讲,我想应当比一般读者更长。另外,写评论并不要求作者非得出一个“推荐”或“不推荐”的整体评判,重点在于提供对读者有用的信息。为帮助想要了解这本书的“潜在读者”,我觉得我有资格也愿意写一篇评论发在这里。
原书的题目是两位主人公毫无魅力的全名(干巴巴、灰扑扑,令人鼻子直痒的学究气从这里就能感觉到了)。他二人都是学者,一位是天生的学者(且似乎干不了别的),另一位则是半路出家,二人性格都有缺陷,缺陷阻碍了他们前进的脚步,却也一次又一次将他们推向新的高度;他们的命运似乎早已被某种神秘力量安排好,但最终拯救他们的仍是自己的选择。主要人物经历亦真亦幻,故事主线叙事亦真亦幻,令读者从始至终有一丝不安缠在心头——就好像眼前的世界不再可靠,受世人推崇的“理性”与“自然法则”已不够用,伸手捅破风和日丽的表面,扑面而来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凄风冷雨,而天幕背后、雨帘对面,还会有无限种可能。学者的书房是那样狭窄,只有放下书本知识的规范走出去,方能体会大法高深、宇宙玄妙。两位学者从知识的废墟中走出,成了得道高人;头顶斗转星移,座钟报响新纪元。
两位主人公学术道路走得艰辛,大背景里的英国社会也是兵荒马乱,内忧外患接连不断。一门古老的学科突然有了现实意义,在外人(尤其是讲求实际的英国人)眼里,玄妙莫测甚至有些荒唐的方法,解决的是冷硬如枪炮的实际问题。战争,对内阁大臣来说,是地图上的浓圈密点、是报纸上骇人听闻的描述、是自己艰难的仕途;对骑在战马上的威灵顿公爵来说,是根据实地需要,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一个魔法师凭法术杀得了人吗?”公爵问。才从书房来到战场上的魔法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客厅里的纸上谈兵、士绅阶层的“体面”、荣誉、道德,都只是这个文明社会表面一层浮膜,捅破它,开了杀戒,动了起死回生的黑术,实际问题暂时得到了有效解决。然而,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假如我们都死了,死光了,他们会说谁赢了呢?”——魔法师在战场上铤而走险,看了不该看的征兆,比常人多了一层感知与洞见,这种先于他人的“知识”令他越发感到战争的无谓、“赢”的无谓。一切美好的东西,曾经以为是组成这个世界的东西——纯真、欢笑、情爱——全都不可挽回地流逝了。
从战场归来,魔法师变了。士绅阶层的谨小慎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果敢决绝——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亦是如此。难说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从角色原型角度来看,如果初出茅庐的魔法师是个伏尔泰笔下“憨第德”一般盲目乐观的形象,战后的他则化作了歌德笔下一意孤行的“浮士德”:沉迷于自己的追求,不惜献出自己的灵魂——我们的魔法师交出了自己的“理智”,是灾难的开始,却也是事业的突破口。三卷本的故事讲到这里,封皮也恰到好处地变为黑色,如同威尼斯浮华落幕后的死寂,分不清夜幕与水面,看不清路在何方。魔法师抛开理智、闭眼迈步向前,却走入另一片天地——恰是他追寻已久的真知。
从创作风格上讲,这部作品“奇幻”(或者说“非现实”)之处在哪里呢?在书中世界,魔法是一门存在已久的学科,与历史、哲学并行。摄政时期的英国社会,写在历史书上客观存在的内忧外患背后多了一种解释。在作者笔下,一切被描绘得“亦真亦幻”,但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她让读者看得分明。读者深知有些东西“不当真”,却又无法(或者说不忍心)反驳。就像书中多次提到的托马斯·罗兰森和乔治·克鲁克山笔下的讽刺画——书中借奇幻维度被放大了的“恶”与“畸形”,作者并没打算让读者“当真”,而放大后的形象灼上心头,分外鲜明,令读者对那个时代的认识多了几分、深了几分。
书中奇幻成分依托的是英国民间传说,故事主要发生在英格兰,而热爱苏格兰、爱尔兰以及威尔士民间传说的读者一定不会失望。书里主人公否认英格兰魔法有任何“传统”,读者看到这里,要笑笑说:“这本书里的魔幻成分倒是‘传统’得很呢!”仙灵的脾性不是凭空捏造,诱拐凡人的恶习也是自古有之。克拉克女士附在脚注中的故事读起来亦是阴森恐怖——那种荒唐、毫无理性的恐怖,那种狂野与疯癫的力量,分秒间能将文明的帷幕扯个干净。有人说这部作品可与拜厄特媲美,我想他指的应当是拜厄特的《占有》,维多利亚时代女诗人深深隐藏在童谣、神话长诗之下的恐惧,在克拉克女士的这部作品里,我们似乎能够听到回音。读完这部作品后,喜爱它的读者(比如我)往往会踏上神话民俗研究的道路,兴致勃勃地查阅弗雷泽的《金枝》、布里格斯四卷本的《不列颠民间传说大辞典》,翻开叶芝的诗篇,而莎翁的《麦克白》、罗塞蒂的《精灵市场》、拜伦的《曼弗雷德》似乎也有重读的必要,凯尔特文化的宝藏更是取之不竭。克拉克女士的这部作品,恰是有这种激励人“读下去”的作用,让我们看到奇隗的冰山一角,为水面下难以想象的宏伟折服,同时为其存在感到庆幸。而书中的“真”,也就是现实成分,更是“无字无来历”。对于19世纪初的社会风貌——人名地名、风俗习惯、文化潮流——作者把握得准确精细。对那个时代有兴趣、有研究的读者,亦不会失望。作者笔下,时代细节描述得准确,特色亮点烘托得到位。那个时代的出版业、新闻业一片兴轰热闹,战火之下的乱世,滋生千万种角色与营生。本书千余页的长度,数不尽五颜六色的细节,有待读者去发现、去体味,更是催促读者继续探索——读更多这方面的书籍,了解历史,才可解释当今社会。
评论的既然是译作,翻译本身不能不谈。可由于是“利益相关者”,我给任何评判也没有意义。不少人被开头几章枯燥发“涩”的语言风格倒了胃口,以为全书如此。有人看到仿古民歌,以为这是译者炫技、归化过分。对此,作为译者,我只想劝有兴趣的读者读下去、读完它,从整体上体味,有志做翻译批评的也请参照原文、结合语境并比较不同译本的处理。这本书的翻译并非一气呵成,着手翻译的时候虽然比任何一种译本都早,但由于最初并无出版目的,断断续续翻了十年之久。十年间,译者自身水平、偏好也在发展变化,没在出版前将先前的译稿推翻重来,也是想保留这样一种发展变化的轨迹。感谢编辑的辛勤付出,对先前的译稿严加校订,误译漏译得以更正,但风格、笔法最大化地保留了原貌。细心的读者读毕也许会发现译作背后曾经大胆狂放、勇于试验的我,渐渐收敛、严谨起来,仿佛年轻的魔法师逐渐变成了他的老师——谨小慎微、顾虑重重。这种变化是无法避免的,在我看来也是合情合理的。魔法师的太太曾责怪魔法师居然给一本自己参与完成的作品写书评,我也确实无法评价我自己的翻译,但我想借此机会表达我对这个译本的自信——我没有忘掉自己每当成功解决一个复杂句后的欣喜,每当为一个看似“不可翻”的词汇寻找到音、意皆对等且妥当的译法后的雀跃。目前,我自己对成果是满意的。我还活着,还会发展变化,终有对目前成果不再满意的一天。对已先于我达到更高水平的读者,请给我继续努力攀登的时间。
总而言之,这是一本关于19世纪初摄政时期英国社会的小说译本,读的时候不必太在乎类型、流派,奇幻、现实,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译文不会曲解原文原义,也不会给当代以中文为母语的读者造成阅读困难。当然,读来有没有“快感”,也只有读者自己才能评判。我只希望读者别被长度吓住,读了开头“有意枯燥”的几章也别太匆忙下定论,读下去,读下去:当五颜六色的角色登场(不像一开始全是无聊的老头子),当伦敦笼罩在诡异的天光之下,当镜子里吹来另个世界里的风,当宏伟的大宅突然变得鬼影幢幢,我相信你的呼吸会变得急促;当欧洲战场复现古时荣光,当威尼斯运河荡起另番天地的浮想,我相信你已经身临其境,站在故事里的主人公身旁。而这一切存在的基础——英格兰的雨露与阳光,以及作者对那片土地的眷恋,在字字句句间渗透,时时提醒我们已身在异乡。
合上最后一卷,我们会期待更多。克拉克女士已在续写,但在新作品出现之前,我们可以自己在英国文学宝库中挖掘宝藏,为这部书里浮光掠影提到的细节寻找出典,不失为一件乐事。我相信这也是克拉克女士写这部书的初衷。